五天之後,天帝頒下詔書,封我為上將軍和理法司正卿。


    如今,我的地位已淩駕於我所有的叔伯之上,成為僅次於儲帝的人。


    沒有人敢說什麽。


    因為惟一能給予我這樣地位的人,隻有天帝。連儲帝也不能。雖然他在這件事情上,可能起了極大的作用,但我有種感覺,這一次,是出自天帝本人的意旨。


    朝務每天都像潮水般湧到我手中,我忙得整天難以脫身。


    然而,即使在最繁忙的時候,我也總是能感覺到身後異樣的目光。


    從前是鄙夷不屑,現在是刻毒嫉恨。


    這種感覺如此清晰,常常讓我不寒而栗。


    三月,在皇家禦苑的獵場上,一支流矢射中了我的坐騎。


    我猝然落馬。


    後麵的奔馬接二連三地從我頭頂越過。我耳邊全是隆隆的馬蹄聲,我甚至能感覺到馬蹄踏上我周圍泥土時,大地可怖的震動。


    我腦中一片空白。


    後來我猜想,在一個短暫的間隔裏,我確實已經失去了意識。


    直到有一匹馬在我身邊停下。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


    我微微抬起頭。陽光就在我的正前方,所以過了好久,我才認出馬上的人。


    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驚惶失措,出現在儲帝一貫從容淡定的臉上。


    他臉色蒼白,一語不發,死死地盯著我看。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聯想起了他的父親,先儲邿靖當初便是在一次狩獵中墜馬,然後被狂奔而過的馬群活活踩死。


    良久,還是我先開口叫了他一聲:“儲帝。”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從馬上跳下來,走到我身邊,親手把我攙扶起來。


    “你沒事吧?”


    他仔細審視著我。


    我勉強笑了笑,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的問題了。


    我在府中修養了好幾天。偶爾回想起來,還是驚魂難定。我從未有過如此接近死亡的時候。我想,我居然能夠死裏逃生,真是上天的庇護。


    這件事照例不了了之,因為誰都清楚即使追查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儲帝派了大批禁軍在我身邊護衛,但我知道這根本沒有用。那些暗中伺伏的人,隨時都可以用各種辦法對我下手,我防不勝防。


    隻有一個辦法能讓我變得安全——先下手為強。


    可是我不能那麽做。


    因為儲帝絕對不會容忍這樣的舉動。


    春日溫暖的陽光照在我身上,可是我心底卻一片冰涼。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我一直賴以為蔭的大樹,已經無法保護我。


    就在我墜馬的第三天,從東府傳來消息,東帝甄淳自盡。


    曆時兩年半的東亂終於平定了。


    然而,尚未來得及喘息,鹿州又發生了凡奴作亂。畢竟凡奴無法與東軍相提並論,起先誰也沒有太過在意。然而不過短短兩個月,叛亂便席卷了大半個鹿州,不能再不加以理會。


    五月中,儲帝命我領軍前往鹿州。


    我聞言吃了一驚,衝口問道:“為何要我去?”


    儲帝沒有在意我的失禮,他很平靜地解釋說:“這是祖皇的意思。”


    了然和寒意同時湧上心頭,我沒有再說什麽。


    月末,渡過汾水,在鹿州大營,我見到先行到達的平亂軍統帥趙延熙。他從東府趕來,臉上猶帶風塵困倦之色,然而依舊氣度沉穩,言談縝密。他說,在途中他已經探聽到叛軍的不少底細,其實叛軍中真正可慮的,隻是首領仲葺一個人。


    “仲葺算得上是個人物。”


    他這樣說的時候,語氣裏略為帶著一絲遲疑。


    我裝作未曾覺察。深思良久,我說:“仲葺是個人物,他身邊的人卻未必是。”


    趙延熙眼神一亮,頷首稱是。


    我問他:“趙將軍可是已經有了入手的辦法?”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但此事要請王爺擔當。”


    我笑了笑,“東亂初定,能夠少動幹戈自然再好不過,你且放手去做。”


    他神色欣然,卻隻是簡單地回答:“是。”


    趙延熙後來將收買仲葺手下的經過,詳細告訴給我,不過事先我並未過問。那段日子,我忙於應付鹿州的世家。這些人都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平日不可一世,此時他們勉強維持的矜貴之下,掩飾不住張皇失措。他們不斷地糾纏,向我訴說敦促,要我盡快剿滅叛亂的凡奴。


    七月初,趙延熙在一次裏應外合的偷襲中,抓獲了仲葺。


    叛軍中半數隨即投降,不肯放棄的半數,被趙延熙率軍包圍,隻待一聲令下。


    “要動手嗎?”


    趙延熙本可以自專,然而他卻遣人來問。我知道他的猶豫,我心中也有同樣的遲疑。


    世家們興奮異常,他們輪番進言:“殺死他們!好好地給他們一點顏色,他們才不敢再次作亂!”


    我想,他們是真的不在乎那些凡奴的性命,無論死了多少人,他們都可以再從凡界擄掠。


    “如果他們平日對凡奴稍好些,又何至於鬧到這個地步?”


    儲帝的喟歎從心裏一掠而過,我站起身來吩咐:“去軍中。”


    三日後,我來到趙延熙的帳中。他顯然猜到我的來意,立刻命人提仲葺來見。


    片刻之後,一個膚色黝黑、消瘦清秀的少年進了大帳,他坦然地站在我的麵前,看著我說:“我是仲葺。”


    我一陣愕然。


    他微微一笑,又說:“我知道你是當今儲帝之外,最受寵信的皇孫。我想沒有十分要緊的事情,你也不會想要見我,所以你就直說吧,什麽事情?”


    眼前的少年,和我相仿的年紀,卻有種異乎尋常的勃勃生氣,我不由覺得自己老氣橫秋,好像比他大了十歲也不止。


    可是他將要死去。


    我沉默了一會,緩緩地開口:“你為什麽要作亂?”


    他似乎有些意外,一怔,然後說:“不為什麽,隻不過我覺得我應該這麽做。”


    我笑笑,其實我並不在意這個,隻是一股莫名的惋惜,讓我說不出下麵的話。


    過了一會,他忽然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殺我?”


    我看著他,他的神情平靜至極。我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不想殺你。”


    他笑了,“如果你想要我歸順,那是肯定辦不到的,所以你必須要殺我。”


    我默然片刻,點點頭說:“是啊。”


    頓了頓,我又搖頭,“不對,我不想殺你,隻是你必須要死。”


    他微微皺眉,“你到底要說什麽?”


    我看著他,“你很聰明,猜不到麽?”


    他想也未想,便嗤笑道:“你們這些貴人,跟我們這些人想法從來不同,我死也要死了,懶得費這個力氣,你還是直說吧。”


    我說:“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於不想活,如今你已經沒有活路,可是你的兄弟們還有,你要不要給他們?”


    他眼波一閃,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踱了幾步,“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能不能給他們一條活路,就看你在這三天裏能不能勸服他們。”


    “你打算放我回去?”


    “是。”


    “但是我必須要死,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自盡?”


    “難道你不願意?”


    他默然片刻,突然對我一揖,道聲:“多謝!”


    我說:“不必,隻不過我也不想大開殺戮而已。”


    仲葺搖頭,“不為這個。其實還沒進來的時候,我已經猜到是這麽回事,隻是我倒想看看你要繞上多久才肯說出本意。白王爺,你還真不叫我失望!”


    說罷,哈哈大笑幾聲:“行了,你不叫我失望,我也不叫你失望!”


    我淡然一笑,“那好,你記得,三天。”


    我知道我不必特意提醒,正如他所說的,其實我們都早已知道結果會如此。兩日後,仲葺便自盡身亡,除了極少數叛軍隨之自盡,其餘人都降了。


    聽到消息,我隻覺那股莫名的疲倦,又開始糾纏身心。


    我下令厚葬仲葺。


    那是七月初的事情,然後我又在鹿州逗留了一個月。


    其實善後的事情並沒有那麽棘手,然而不知為什麽,我不再急於回帝都去。是從何時起,我的心情有了這樣的變化,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於是東亂初定,政務千頭萬緒的時候,我在鹿州心平氣和地享受清閑。


    然而帝都朝局變動的消息傳來,仍有種力所不能及的無奈。


    七月中,聽帝都來的信使說起,天帝將他的外孫女,東府公主甄慧接入了宮中。


    四個月裏,這是我第二次聽人提起這個女子。


    第一次在三月。


    負責去東府押解甄氏族人的禁軍統領來見我。當時事情極多,這一件實在不能算大事,我交待了幾句便讓他走了。


    那統領走到門口又回來,磨蹭了半天,忽然問了句:“那麽東府那位大公主呢?”


    我怔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他若不提,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女子。


    一時有些躊躇。


    儲帝一直沒有成婚。二十五歲不成婚對一位儲君來說,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聽說天帝也曾催促過他,但他拒絕了。有時想起在他書房看見的那幅畫,便覺得隱約窺見了他真實的心意。


    然而天帝是怎麽想呢?婚約是甄淳毀去的,他從來沒有說過,可是也沒有說過依舊算數。


    思量了一會,我說:“你把她一起接來好了。”


    我本想叮囑他,在路上需得特意關照她,但轉念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統領遲疑了一陣,躬身告退。


    我看得出他是個很細心的人,所以我知道即使我不說那句可能會留下麻煩的話,他也會一路照顧她。


    看來她已經平安到達帝都。


    應該也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吧,我漫不經心地想,如果她能像她的母親一樣聰明美麗,那麽是足以母儀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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