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


    臨水、淵溪交匯處,紅花瓣影中佇立著一身獨特軍容,修長拔塵的身影。


    默然不語的身形,雙手捧著一個白布裹住,僅露出小頭顱的嬰孩屍首,身形的主人烏絲長發盡束於金冠下,容顏透著一份清俊英氣,瞳中刻著深深的悲戚。


    眉宇中幽沉秀雅的神態透露著這身著獨特軍容,戴著王者之冠的身形並非男子,而是女子。


    女子凝視著手中一歲多的小嬰屍,雖是年僅十七歲的少女,她卻從出生就經曆過一般人無法想象的驚險滄桑,麵對這僵冷的小生命,她曾展露外人難以窺見的慈愛,此刻已化為無盡的哀慟。


    「千翼……翼兒……」將手中的小嬰屍放進紅花樹下掘好的小洞內,再一次輕撫那僵冷的小臉。


    曾經她以為這個小生命可以在她的保護下長大,如今再大的地位、權勢,在麵對命運無常時,她竟是無力挽回!


    取下頸上長久佩戴的菱晶墜,墜上刻著唯她獨有的圖紋,將它放到小家夥的胸上,親手覆土,埋葬了這讓她疼如親兒的小生命。


    再站起時,身後傳來急遽的人馬雜遝聲,聲音來到她身後十步外,隨即整齊停住,領軍者上前稟告。


    「絳王,池靳邊村捉到十多名活口,留或不留?」


    她眉眸緩斂,繼而緊緊閉上。


    終究平凡的正常生活不可能屬於她,那唯一動過念的情已在她的劍下結束,還有什麽不能犧牲,她──是「絳王」!


    王者的使命、王者的果斷……身為王者──


    「殺!」紅瓣紛飛中,再睜開的眼堅定絕決。「不留任何活口!」


    悍然回首的身形,嚴峻的犀瞳銳掃屬下,震懾得令人望之生畏。


    「吩咐下去,每年在臨水、淵溪交匯處,沿岸栽種百株紅花樹。」


    「是。」部下們敬畏的頷首領令。


    三年後,紛亂的世局起了最大的變化,謠傳當時威震天下的霸者「絳王」死於祭天的一場陰謀動亂中,密謀造反的下臣與池靳邊村幸存的後人勾結,連手刺殺這位權傾一時的「踞龍國絳王」!


    之後踞龍國繼位者無「絳王」的智勇、謀略,不出三年,這令人聞名震撼的強國裂解,淹沒於爭戰的曆史洪流中。


    再經數年後,臨水、淵溪邊的紅花林竟消失了蹤影,唯有每年夏季河水漲潮時,紅花林短暫再現,許多人傳言,每當紅花林出現,便會見到一座小茅屋,屋前幽立一道俊雅的女子身形,但走進林中卻又隻見紅花瓣雨,不見任何小屋、人影。


    再經百年後,環境變遷,臨水和淵溪匯成一條「臨淵江」,那段時間,很多人目睹,在江河浩浩中,似見對麵江岸一片沿江的火豔紅林,礙於暴漲的江河,始終無人能真正過河一探,半個月後,花紅林不再出現,連「臨淵江」也就此消失。


    八百年前──


    赤色的烈焰張狂的吞沒河邊小村莊,天剛破曉,無數的暴匪圍住這座小村莊,開始燒殺、奸淫、搶掠!


    大火中,燒毀崩塌的房舍,火花、塵燼伴著痛號淒叫;貪婪猙獰的麵孔抓住婦孺當街淫辱的獸行,不分老弱的砍殺,殘屍斷首的鮮血在泥地上匯成紅色水流,淌入河內,染紅了大片河麵,見證了屠殺的煉獄。


    和平是每一個年代百姓的希望,卻是野心君王聽不入耳的諫言,近年不但各國戰亂頻仍,再加上天災人禍不斷,各地盜賊蜂起,為了生存,一些戰敗國家的遊散軍隊和各地山頭的土匪沆瀣一氣,實力大的,圍攻富裕的大城鎮與護城的兵衛開戰;規模小的,則打劫一些遠地村落或鄉鎮。


    這處偏遠的河邊小村也難幸免於難,在大火焚盡深秋的薄寒,一些從村莊後奔逃的百姓,跌蹌的在積著薄霜的荒地上逃難!


    十多名村民背上背著、手上牽著小孩,驚恐的奔逃著,崎嶇又冰滑的荒地上,一些尖石粗礫絆腳,終在小孩幾次跌倒放聲大哭中,引來村內的暴匪發現,追殺而出!


    「女人抓起來,男人和小孩都殺了──」


    村民驚見數十名騎馬的大漢猙笑的從村內追出,嚇得尖叫奔竄。


    在亂世中,無所不為的燒、殺、奸淫、擄掠,一群盜匪早已失去人性,情緒高亢的隻見前方可殺、可逞獸欲的獵物,瘋狂追趕,全然沒有發現薄霜的荒地上,不知何時飄散著星落的紅花瓣!


    「救命呀──救命呀──」


    聽到逼近身後的馬蹄聲,幾個婦人和小孩已嚇得哭喊,人群中一個拉著女兒和妻子逃命的男子,在年幼的小女兒連跌幾次後,他幹脆甩掉女兒和老婆,自己逃命!


    「相公──」


    「爹──爹──」


    妻子抱起女兒想跟上,暴匪已經殺到──


    「這女人是老子的了──」最快追來的粗野漢子伸手要抓過惶恐哭喊的婦人,得意宣告這是他到手的獵物!


    卻在大漢要碰上婦人時,地上的紅花瓣忽飄飛起,毫無任何預警的,胯下的馬倏然揚高前蹄嘶鳴,粗漢從馬背上摔下,背骨重擊石礫地麵,當下痛得哀號不起,嚇得婦人趕緊拉著女兒逃命。


    「啐!沒用的家夥──」


    隨後趕上的同夥對地上掙紮的同伴唾口痰,橫刀一揮,砍下同伴的頭,直接拉馬踏過屍體,繼續追獵前方奔逃的村人,迎麵卻襲來寒風,眾人一陣哆嗦,全停下奔勢,訝異的看著眼前異景。


    「從哪來的紅色花?」


    隻見地上不知何時散落著更多紅花瓣,就在眾人瞠目時,遠方天際綻出白虹毫光,當眾人感覺腳邊竄上冷意時,才發現明明是積著薄霜,寸草不生的荒地,卻布上一層淺淺淡光!


    「那、那到底是什麽?!」


    遠方,風從地上撩傾薄霜,拂掠一波波如浪般的光輝,隨著風拂光過處,紅花落雨遍滿荒地而來,暴匪們驚愕的看著。


    「有個女人──」


    其中一名眼尖的盜匪指著前方一抹身影喊著。


    「女人!漂亮的女人──」


    「快圍上──」


    愈漸接近的身形讓這群暴匪們全看直了眼,亢奮的不再理會逃命的村人,亂世的年代,貌美的妙齡女子不是被暴匪搶走,就是被家人拿去巴結權貴,換取性命、財產的保護,從沒想過在這小村邊還能見到貌美少女。


    隻見紅花飄落中,一個淡褐色衣袍,望似十八、九歲的年輕少女,卻是一頭灰黑長發,簡單梳綰,單手負於身後,別有一份俊氣,步於紅花瓣上。


    「看來是個江湖女子!」


    「難怪有幾分膽量,今天隻怕妳武功再好都沒用──」


    麵對前方,成群囂狂獰笑接近的暴匪,女子清麗的容顏上不見任何慌色,腳步甚至不曾有任何停卻,神態一片冰漠。


    女子雙肩縛著以細麻草繩結成的繩結,縛住身後所背的不是劍也不是任何江湖人的武器,而是一個獨特的長木。


    此時村內其它賊寇陸續殺出,女子背上的長木忽然飛出,深褐長木有成年男子一臂般長,狀似尺牌,橫於當空!


    當深褐長木飛出時,全部的馬匹驟然止住奔勢,忽來的止勢衝力令馬背上的人全部飛摔出,頓時哀叫聲四起,馬兒們全抬著前蹄仰天長嘶後,各自奔離而去。


    暴匪們有的摔斷頸項,或者摔癱哀號,沒摔死的全拿刀跳起,團團圍住女子!


    「他媽的──這女人會妖法!」


    一名壯漢話才說完,上空的木尺牌忽開始翻轉,接著像一幅滾動條掛畫一樣,猛然「唰」的一聲,單一的木尺牌竟拉下一道道顏色、大小都一樣,卻是透明的木牌!


    眾人震訝的看著這木尺牌從一化為七道,再以七道化成十四道,像堆棧砌牆般,一麵一道的切化出大片牆麵,又像排列陣法成方,將這些暴匪分成左右,圍困其中!


    「這是什麽東西──」


    被困在透明尺牌內的盜匪們不見出路,惶恐的拿刀想砍開這些透明木牌牆,卻不管怎麽砍,透明木牌牆都毫無損傷!


    「他媽的!這女人到底是什麽來路──」一個開罵的大漢忽想到近來傳說中的人物。「灰發、少女容顏、背著木尺,難道──」


    其它人顯然也想到了,全都懼駭的盯著那舉步而來的女子!


    「這女人……就是傳言中以殺抑殺、以暴製暴的臨淵仙者?!」


    近百年來常聽說,隻要戰亂起,就有一名背著木尺的灰發少女出現在戰亂的國家或村鎮中,嚴懲殘殺百姓的暴匪或士兵,甚至出現在某國的皇宮內,殺了主動挑起戰爭的君王!


    百年來不曾改變的容貌,如仙術般的能力,她的行事和風格,權貴認定她為「魔」,百姓認定她是「仙」,近一甲子,隻要有戰亂開啟,必見「魔仙」的出現,已開始流傳在亂世傳說中。


    「她是魔仙?!」


    「魔仙來了──」


    在知道來者的身分後,懼駭聲叫起,木尺牌牆內忽見紅花瓣紛飛,困在裏麵的暴匪們正疑惑看著這些紅花瓣時,忽地慘叫和哀號乍起,紅花瓣碰上皮膚,頓溶入體內,穿身射出的是無數細長紅針,一落地便成紅色血水!


    當紅花瓣布滿狹窄的空間,而至難再見到裏麵的一切,千針萬針細細密密的射身穿心,傳出的痛號聲也更加淒厲,連鮮血都濺飛出透明木牌牆,落在薄霜地上,混著紅花,交織出懾人的震撼!


    走在幾乎是鮮血開出的路,任兩旁如何變化與哀號,女子前進的身形不曾有寸息停步;奇異的是,血紅不沾女子分毫,連地上血水都沾不上她足踏的白靴!


    鮮血濺灑當空,穿膛的血肉伴著紅花瓣雨,映在那雙冰鑄的清皓雙瞳中竟透著一股聖麗到令人心懼的戰栗,她像沐浴在一幕紅花雨舞出的屏息淒美中!


    從村內隨後追出的暴匪們認出女子的身分,再看到眼前的景象,惶恐的想掉頭逃命,此時卻聽見滔滔河浪聲,猛一回頭,隻見自己身在江岸旁,對岸是一片火紅燦豔的紅花林!


    「這、這是臨淵江?還有紅花林?!」傳言中,臨淵仙者的居處!


    眾人驚駭想再回頭,卻見地上的紅花瓣像被掀卷起的大紅毯,漫彌蓋下,吞噬掉一切裂膽呼叫!


    紅花瓣再次星散飄飛於空時,江河與紅林已不見,地上淨是暴匪屍首,各個瞠目吐著白沫血紅而死,他們所乘的馬匹們嘶鳴幾聲後陸續奔離。


    逃命的村人們早就停下腳步,零落的各自畏縮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發展,隻見仙者揚手收回虛空長木尺,所經過處,遍地紅花瓣隨著消失。


    傳言中的仙聖神佛事跡,無不是斷七情、絕六欲,不帶「人性」中的一切惡根,懲惡人助善者,但是親眼見到這斷情、絕欲,「不具人性」的仙者,如仙之姿似魔之行,帶給人是強烈震撼與不敢接近!


    「相公!」


    方才被丟下的婦人看到不遠前,縮在一棵樹後探頭的丈夫,驚喜的拉著女兒要過去,卻見紅花瓣雨忽在男子身後凝聚,婦人錯愕,未及有任何反應,紅花瓣雨已覆蓋下,當紅花飄落,男子也倒下身亡!


    「相公──」


    「爹──」


    婦人和小女孩奔過去,小女孩拚命搖男子的手,哭喊著要喚醒自己的父親。


    走過她們眼前的身形隻傳來淡然的聲,「三個月後,此人將會加入暴匪,為害百姓!」


    「胡說──妳憑什麽認定我相公三個月後會為非作歹就殺了他──憑什麽──」婦人激動的朝離去的背影哭喊,「妳算什麽仙──妳不是仙──是惡鬼、是魔──」


    當遍地紅花消失時,女子身形已是遠方一抹朦朧淺影,隻剩荒地上逃過殘殺地獄,卻被眼前一切發展震撼住的村民。


    「鎮嶽七仞!」


    仙者周遭傳來風回繞的輕呼,卻未見到聲音的主人出現。


    「那是二百年前池靳村落的族長和陰間交易,以陰間沉浸在忘川河不朽的鐵木,取陽間不滅的崇聖火焰明犀火煉成,融合陰陽的特性,具有斬百鬼、鎮魔邪之能,據聞池靳一族都帶有魔血的傳承,因此各個驍勇善戰,是當時各國都想收服拉攏的對象,卻被當時最強的霸王所滅。」


    麵對這回繞四周的氣流,仙者眉眸未動任何疑態,隻是淡淡輕吐,「禺疆。」


    禺疆向來是風神或海神,這道風雖帶著淡淡海潮味,卻沒有大海迫來的浩氣,而是更為輕然瀟灑的風回,來者是屬於海上遊仙的風神。


    「冷目橫對眾生亂象,以血淬染修行路。」聲音依然漫揚在輕風中。「聽說有一個被上天賦予『殺生不下罪』的修行者,好個獨特的道者。」


    仙者沒響應,背過手走自己的路。


    「怎麽不對那婦人說,三個月後她丈夫不但會賣掉女兒,還為了要加入暴匪們,貢獻出自己的老婆任人玩弄,最後婦人自縊!」


    任由曠野回風撩蕩,故我的身形依然沉默。


    聲音的主人興味大起,因為此人不是冷,而是淡,淡到如水般清透,清透到讓人反覺莫測,帶著「聖」般救世的清高氣息,卻渾身散發出與塵世格格不入的孤絕。


    「言行奇特的道者,妳真是令我南海禺疆蚩締感興趣呀!」


    風,再次跟上。


    「道者,妳的道不像發心而為,那又為何入道呢?」這位被賦予「殺生不下罪」的道者,曾是人間曆史上不可一世的威權霸者「絳王」,卻因為與紅花仙有緣,結果以議論之身入修仙道。


    「吾問天,該何去?」平淡沉冷的聲,終於看向聲音主人真正所在的位置。「人間、仙道與神界,何處能證吾心之惑?」


    「道者的疑惑是什麽?」


    一雙淡然美瞳掠過獨特異芒。


    「我說……道者,殺『仙』殺『神』也不見得能證妳心中之惑呀!」


    「能證吾心之惑,無可不殺、無可不舍。」


    隻見那張清透的靈麗容顏,眉眸又是淡掃那股隔絕的孤冷,當虛空再現紅花瓣影時,她的身形隨之消失,風中,南海蚩締充滿玩味。


    「上天竟會允許這麽一個人走修仙之道?」輕笑起的聲有著揶揄。「既然上天這麽品味不同凡響,我蚩締怎麽能錯過呢?!」


    六百年前──


    臨淵江的江岸旁縱有成片紅花林,唯有一處峰丘上,數百年來僅有一株紅花樹,今天,逸雅的身影再次幽立樹前。


    仙者頭發已呈雲白,雜著幾許灰絲,雙鬢邊依見烏黑長發,不變的容顏,眉眸卻斂去幾分往昔的冷寒,更見平靜淡然。


    不同於滿林紅花樹,這株紅花樹之於她曾經意義不同;樹下所埋藏的小屍骸一度讓她哀慟逾恒,難以計數的悲痛活活鑽碎她的心……


    如今,平靜的眉眸淡斂,百年的歲月滌盡塵俗,身雖尚在塵世,心卻已成空。


    樹下所埋的嬰孩之靈隻怕早已投胎數世,甚至與她錯身而過,更或者投胎為凶惡者,死於她手中都有可能,但這一切之於她,早已不再有任何意義、感覺。


    原該如此,直到日前她遇到了萬佛,萬佛要她再撿起自己已棄之物。


    「不識人間七情六欲,又怎能知世人苦?不識紅塵磨難,又如何真正解世人之苦?」佛的聲在瑞光祥雲中,如煦風柔和。


    「已卸之物,早無住於心。」七情六欲既已不住在心中,如何再尋?


    「道者一心堅持『無住』,何嚐不是一種執著?」萬佛的聲慈祥道:「何不試著將已丟之物撿回,或許能找到心中的疑惑。」


    「這是佛的開示,又或者是天的寓意?」


    萬佛柔和的聲隻是道:「道者若願找回那丟棄的情感,那麽『天』已開始,圓妳,未竟的遺憾;彌妳,未愈的傷痛。」


    遺憾?傷痛?她不解萬佛何出此言,但早不起任何波瀾的心卻在那溫柔祥和的聲下微微牽動。


    「再尋已卸之心……紅塵情……」


    她閉上眼,想起幾百年來見到無數的戰亂,無數過眼畫麵瞬間如煙散去,能讓她再次注目的,唯有戰亂的逃難中,雙親總是緊護著懷中的孩兒,寧犧牲也不放手。


    「親情嗎?」從這再尋她丟棄之物?!


    再睜開的眼已有了定見般,她伸手按上紅花樹。


    「此樹之下所埋之一切,曾是吾揚棄紅塵的原因之一。」也在那時與紅花仙訂下約定。「就從此樹身上取這道靈氣吧!」


    屍骸腐朽化為大地養分,幾百年來,這株樹已吸收泥地下的精華,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取此樹之靈,或許是最適合的吧!


    她以「心識」詢問這株樹靈,是否願意以另一個形態生存,當紅花枝葉搖曳時,樹靈精華已入她掌,紅花樹瞬間枯竭。


    三百年前──


    濃密的黑白雙霧籠罩著幽詭的山林,天是一片藍黑蒙蒙,再加上此處長年白霧、細雨夾雜不斷,舉目望去淨是難以視物的灰暗朦朧。


    「龍龍……嗚……」


    草叢內,一個看似一歲多快二歲的小小娃兒,藏身在又長又高的草中更顯嬌小,以人界看來,這樣的稚齡該是連走路都還需要大人抱持,話也是牙牙學語的模糊不清,但小娃兒卻是已能奔跑、跳躍,同時稚嫩的聲也能清楚說著七、八歲小孩的程度話。


    四周濃濃灰沉,不知何處潛伏可怕的妖怪、惡鬼,小娃兒失去平日的活潑好奇,隻見粉嫩的小臉惶恐極了,她和「弦」交代照護她的「龍龍」玩,不小心離開了「弦」吩咐的界線,就跌入山中隙縫,才爬起來就在不一樣的地方,這個地方陰陰暗暗,還不時的傳來鬼嚎叫聲,嚇得她縮在草叢內不敢亂動。


    她記得「龍龍」為了救她,好像也和她一起跌下來,雖然想放聲呼救,但草叢外有很多長相可怕的妖精、鬼物經過,她很怕出聲會引來更可怕的怪物,隻敢低咽哭著。


    她是這麽害怕,以致離她一段距離外的草叢中,有一雙炯亮的獸眼蟄伏的鎖視著,還有一隻在黑暗中悄然飛來停在她頭發上的小蝴蝶,她全然不知。


    幽冥界、枉死城和人界,每三百年就會交迭出一個「邊晦界」,向來匯聚各種迷離茫氣,充滿淒詭的冷楚,卻是妖精鬼怪最愛棲身之處,為怕此處生亂,每至此時期,上天便會派下「謫界仙」看守。


    「邊晦界」以人界曆法算之,為期十年交迭之界便會褪去,這之中,「謫界仙」最重要的責任就是防止有人類誤入「邊晦界」,被鬼物精怪奪走性命,任何會出現的裂口都要封住!


    另一片澄藍的天空下,兩名少年走在火紅豔錦緞似的紅花林中,林地上綠意盎然,野花紅紅紫紫又綴著潔白嫩黃,爭妍盛放,微風拂來花草芬芳,聽著不遠處傳來的江水聲,此處幽美離塵,可是兩名少年麵露疑惑,對為何身在此處充滿不解。


    此時該是隆冬季節,更何況他們明明冒著風雪回京傳達要事,卻在城外的小道上,被天降的紅花瓣雨愣住,兩人正感驚訝,一陣濃密的紅花過後,就已置身在這片綠茵紅林中。


    他們徐行漫步,林中紅花點點漫飄,明媚的春光照耀著不遠處的江河濤水,光影穿林、鳥聲婉鳴,走了片刻,見到前方江岸旁有座小茅屋,兩人忙上前,想問清楚此地是何處?


    「看來,仙主所等之人已到。」


    才靠近小茅屋,就聽到悠懶的男子聲傳來,隻見小茅屋旁有個竹籬藤架為頂遮的休憩之地,竹籬下分坐著一男一女。


    坐在石桌旁的女子眉眸清靈俊雅,卻透出冷冷英氣,容姿非凡,看來該是不到雙十年華的少女,竟一頭雪色長發,僅右鬢邊留著幾撮烏黑發絲,發後以兩根簡單的紅木簪綰住,沉靜的器宇別有一份聖潔高華的淡定。


    另一端,男子身著青衣,離石桌較遠,隻見他斜靠樹幹,枕臥雙臂悠然伸出雙腿交迭,對方側首半背對竹籬外的兩名少年,似在閉目養神,發絲棕褐散撒,渾身像罩在一股淡淡的微芒中,難以看清麵貌。


    近年來,兩名少年跟著父執輩上戰場,不但聽聞各種傳聞,還親身遇過傳言中的仙緣異事,因此心中深知眼前的二人絕非塵俗中人。


    石桌旁的女子起身,對來到竹籬外的兩位少年頷首,示意他們入座後,直言道:「吾與兩位公子,五年前曾在天峰深處,紅花樹下有過一麵之緣。」


    此言一出,兩名少年皆一震,當女子眉角邊浮現像綴染的紅點花印時,兩名少年立即跪下,由於不知如何表達,隻能用麵見最崇高的君王般行禮。


    「見、見過臨淵仙者!」


    「吾非帝王,毋須此儀,兩位公子起來吧!」


    在仙者示意下,兩人懷著不敢置信的心情,在緊張中落坐。


    五年前,他們伴著君王和朝中重臣長輩們,隻能遠遠一望,從沒想到能再見到傳言中的仙者,兩人頗有驚喜。


    「兩位公子,吾以關、蘭兩家後代家運,請兩位協助一事,願否?」


    兩名少年對望一眼,其中較為年長的少年抱拳,誠然道:「仙者有事托付,毋須任何交換,我等願為仙者竭力完成。」


    「吾之言,如立天之誓,『紫軒國』大戰方休,兩位公子一為名將之後、一為皇族宗親,皆應時而生,是紫軒國福運,此生不需吾的協助,因此吾將這份運許給兩家後代。」仙者預言般直述。「再百年,『紫軒國』將再麵臨天災、戰火,還有奸臣的謀害,屆時吾與『紫軒國』會有更深的緣分,天、地、時走到,吾會關照關、蘭兩家後人。」


    「蒙仙者金口斷言,我兄弟二人謝過仙者恩情與栽培。」


    這兩名少年平時就如手足般,今次聽聞仙者的話,心中皆喜,同時下跪抱拳。


    「那就承兩位公子援手。」仙者看向石椅上的燈籠。


    此時在「邊晦界」內,藏在草叢中的小女娃疲累的蜷縮著小身軀,倒在草叢內昏睡,直到一個異樣的聲驚醒她,看著灰蒙的天空,感覺到空氣中傳來不一樣的騷動,鬼吟呼嘯聲似乎更為劇烈。


    「緋兒,跟著燈光的來源處走去。」


    弦?耳畔聽到熟悉的聲,小女娃坐起,驚喜的四處張望,卻沒見到任何人,就在她懷疑是作夢時,卻看到草叢外出現兩個朦朧光點。


    「那是……燈籠?!」她連忙小心的爬到草叢邊探看,那緩緩走來的光點竟是兩名人界男子提著燈籠走來。


    「邊晦界」內因為這兩名男子的進入,暗處蟄伏的鬼異妖邪氣息蠢動不已!


    「他們是人界的人……能進來,是那邊有出口嗎?」


    跟著燈光的來源處走去……


    方才的聲音是這麽告訴她,躲在草叢內的小眼睛看著提著燈籠的兩名少年走過去,趁著全部的鬼怪妖物全被吸引過去後,小小的身軀溜出草叢,從兩名少年進來的方向跑去,不遠處,始終鎖著她的一雙炯亮獸眼也跟著離開草叢。


    「以臨淵仙者之能,大可直入『邊晦界』找人,任何妖邪鬼物都要回避。」在紅花林中的竹籬架下,枕臥雙臂的青衣男子緩坐起身,俊朗如朝日的麵龐上,唇角笑起有幾分悠蕩不羈。


    「吾不想驚動『謫界仙』,在『邊晦界』徒生波動,對靈體初成的緋兒並非好事。」站在竹籬外,負手凝目虛空的仙者道。


    「人類進『邊晦界』,『謫界仙』會保護他們不受任何妖物侵擾,安全引導離開『邊晦界』,其它嘛……是神、是仙就要自己想辦法了。」


    基本上會掉進「邊晦界」的,大多屬於淺薄能力的下層小仙,能力雖不高,但要在裏麵生存上一段時間還沒問題,隻是要待到「邊晦界」的期限過去才能出來,因此每到「邊晦界」出現時,一些能力不高的小仙們大多會遠離陰暗的山澗暗洞,或者陰暗中產生的氣霧,因為那往往是「邊晦界」剛形成時,還未及封住的入口。


    「莫不成蚩締有興趣一闖『邊晦界』?」仙者回頭看向竹籬架內的南海禺疆蚩締。


    「仙主不就是怕我大鬧『邊晦界』,說不得刮一陣狂風,將緋兒那個好不容易才生得一顆豆點大的丫頭,刮到不曉得飛哪去,才幹脆找兩個人類來。」蚩締一副沒趣的道。


    這話讓仙者淡淺勾唇,風神向來急切、愛鬧;其中,蚩締在風神中地位不同,他高傲、不受拘束,無論性格或行蹤向來飄忽難定,不知為何,八百年前一見後,竟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臨淵江。


    「邊晦界」內,小緋兒跑了片刻後終於看到前方像陽光照進的明亮,不再是朦朧的幽光,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已跑到滿是汗珠的小臉蛋大喜,卻聽到身後開始傳來淒嚎的鬼嘯聲。


    「不要回頭,緋兒,直接往光的地方跑。」


    正要回頭的小緋兒,耳邊忽又響起熟悉的聲。


    「弦!」真的是弦的聲,這時左右兩旁已開始竄湧起迷離詭氣。


    「緋兒,往前跑,吾在光的地方等妳。」


    「真的……」


    小小的身軀對身後愈來愈近的鬼嚎聲顫抖害怕,在輕哄的聲催促下,她再次邁開蹣跚的小步伐努力的跑。


    「龍龍──你在哪──快走呀!」


    邊跑她邊喊,因為她好像聽到身後逼近的聲響夾雜了龍龍的吼嘯聲,她隻能哭喊著和她一起掉進這世界的龍龍,中途跌了幾回,連坐著呼痛都不敢,爬起來拚命跑!


    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隻知道身後的淒嚎聲愈來愈遠,直到幾乎刺眼的亮白亮到令她難受的閉緊,捂著一雙小眼,終於放下小手,再慢慢睜開時,見到的景象令她愣著。


    眼前是一條詭異的荊棘長道,無數樹幹般粗壯的青色大荊棘,盤根錯節的形成一道巨大的拱形長隧道,不見隧道該有的陰暗,而是陽光透過青綠荊棘,照出粗壯綠透的棘身,也照得拱形長道內,一段陰影、一段明亮,讓這巨大的拱形長隧道增添詭譎。


    當陽光也照出和荊棘同色的青巨蟒時,小緋兒差點嚇癱地上!


    盤繞在粗碩荊棘上的巨蟒,如果不是吐出鮮紅的舌信,與荊棘同色的身軀幾乎讓人不易辨別!


    「嗚……好大的……溜溜……」從她開始學說話,看到蛇溜竄的模樣,就一直喚蛇是溜溜。


    小緋兒不禁害怕的退著步伐,又退回幽暗處,這一退,更加看清荊棘長拱道在粗壯荊棘的間縫中,還伏著很多她沒見過的猙獰獸禽,閃爍著青黑的獵芒,狼視拱道內。


    甚至地上照出的影子,尖銳的刺藤中還依附著無數肉眼看不到的形體,這下她恐懼得一步都不敢踏進。


    「別怕,緋兒,走過去。」聲音再次在她耳畔響起。


    「可是……」小臉滿是汗與淚,嗚咽哭起,「大溜溜……緋兒怕……還有……好多長得很醜……牙齒也好多,嗚……比蚩締叔叔還要大的黑貓貓……」在罩著陰暗的粗荊棘中,有好多雙眼發出黃青光的怪物。


    「乖,別哭,那些東西不敢傷妳。」知道她還是哭著不敢再走,聲音的主人歎氣。「既然妳不想見到吾,吾也沒辦法,隻好讓妳和大溜溜一起在那生活了。」


    「不要、不要──」聽到弦要離她而去,她哭著大喊,卻沒再聽到任何聲音!「弦──嗚──不要丟下緋兒──」


    深恐被丟下的小緋兒馬上鼓起勇氣,哭著跑進荊棘長拱道內,她低頭用力跑,不敢抬頭看,連左右也不敢看,全然不知她發上的小蝴蝶鼓動翅膀,張出一道圓環光護住,浩氣聖光讓這些妖物魎氣化成的形體不敢靠近!


    直到地上倒映的光影似乎和滿是荊棘的影子不一樣,緋兒才抬頭,她已快接近荊棘拱道口,此時身後又傳來騷動的長嘯聲,她忍不住回頭──


    隻見她跑出的「邊晦界」內,黑暗中一雙炯亮獸眼要衝出,但更讓她懼駭的是,她跑過的長拱道,無數的巨蟒大蛇溜下了綠荊棘,拱道內蛇身縱橫交錯竄攀,蛇口大張,血紅吐信的朝她爭湧竄來!


    「啊──不要──」


    這畫麵嚇得她癱坐在地,抱頭大哭,發上的小蝴蝶被她按捂在掌中,忽地,衝出的獸眼一路咆吼長嘯,震散那些青色巨蟒!


    「龍龍──」睜開眼,看到繞在身旁青色龍身的金白鱗片,她大喜的抱住哭喊。「我好怕你不見了──嗚……」


    對著再次要撲上的巨蟒和妖禽化出的魍獸,龍首保護著身邊的小主人,再次發出威嚇的叱吼,這一聲咆哮撼搖整條綠色長拱道!


    「緋兒,龍霓戰甲會保護妳,快離開!」弦的聲再傳來,這次並非在耳畔,而是清楚的傳進拱道內。


    「弦──」小緋兒爬起,繼續朝出口奔去,終於見到那逸立在出口外的修長身形,她大喜!


    這時隨著她益漸接近出口,身後的荊棘拱道開始扭曲,「邊晦界」內湧出黑暗氣霧,暗霧經過處,拱形荊棘一段段消失──


    拱道外,仙者深蹙眉,荊棘拱道消失得太快!


    這時一個白灰袍高額的藍衣老者出現在覆來的黑霧中,老者深陷的雙目散著炯炯生輝的藍光,微透一絲聖氣!


    「謫界仙!」看到陰界神祇,臨淵仙者眉眸微瞇起!


    老者一出現,黑霧吞封青拱道更快,鎮後保護小主人的青金龍形不及退出,瞬眼竟為黑暗所吞沒!


    「龍霓戰甲!」仙者伸手攤掌,發髻上的一根紅木簪飛出,立於掌上──


    臨淵之水伏降天華,紅花燦影,借天法之威,定結界之形──


    當紅木簪化成一道雷閃,破空射向僅剩虛空一道黑縫的封界內,瞬間,火紅烈光迸揚,隨即無數紅花瓣雨激灑出──


    「龍霓──回來──」仙者催動法咒,沉聲一喝。


    隨著主人叱喝的聲,青金龍形從隨著紅花瓣雨脫身飛出,虛空黑縫消失,紅光回到她發髻中恢複成紅木簪,青金龍形回到她身上,一襲披係左肩,閃耀龍鱗輝芒的龍霓戰甲!


    整個通往「邊晦界」的入口已消失,紅花林中,隻有仙者俊逸的身姿抱著臂懷中哭泣的小女孩。


    「弦、弦……嗚……」小小的身軀終於投入溫暖雙臂,一雙小粉臂抱緊她的頸項,緊到不敢放開,深恐又落入可怕的地方。


    月夜下,江水靜流,紅林幽謐。不同於白日的清亮,黎明與入夜的臨淵江、紅花林布著一層淡淡雲絲,淺淺流繞江林中。


    「弦……人、人家不要睡『石紅花籃』!」躺在獨特的花形紅籃內,小手抓著白毛毯,緋兒嘟囔的問坐在一旁凝觀夜空星象的弦。


    「等妳滿一歲才能離開『石紅花籃』。」回頭看著籃內的小家夥,從學會話說,可以跑跳以後,她的好奇心正重,睡前總有層出不窮的問題。


    「那……要多久?」


    「上次帶妳到人界的小鎮上,有個外表比妳大一點的小男孩,等他長出白胡須,妳就可以離開『石紅花籃』。」七色花印的柔荑拍撫她的額。


    「白胡須……要長白色的須須要多久?」


    仙者以食指挑起她的一根小小手指道:「最少一甲子。」


    「一甲子?」是多久?緋兒搞不清楚,但是一根指頭好像不是很久,想到這,她開心點了。「好,那緋兒會等一甲子的。」


    她要和弦一樣,坐著閉上眼再睜開就是「睡」起來了,還有人界的小孩,躺在叫「床」的地方滾來滾去,很好玩的樣子;「石紅花籃」雖然比一般竹籃大,但不能讓她滾很多圈。


    「對了,弦……」小小臉蛋打個嗬欠,揉揉眼。「緋兒總覺得在『邊晦界』時,好像不是一個人……」


    「是嗎?」淡淡淺笑,將她掛在籃外的小腿拉好。「先睡一覺,起來了再對吾說吧!」


    當她酣甜入睡後,仙者長指接過停在她發髻上的小蝴蝶,小蝴蝶鼓了鼓薄翅,隨即消失在指上。


    沒告訴小家夥的是:無論任何時候、任何險境,她都會想辦法到她身邊,帶她走出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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