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你堂表哥要來家裏住,兩點記得去接。”男人的聲音,電話響,關門聲。


    “住多久?爸!”遙遠憤怒地大喊:“我今天沒空!怎麽不提早說?哪個堂表哥?不會是鄉下來的吧!”


    遙遠的爸走了。


    暑假作業扔在一旁還沒做,一周後開學,今天約了同學去書城買新學期的學習資料。


    遙遠玩了會遊戲關機,看了眼鍾,十二點。


    出門前看到冰箱上的便箋,那是他爸爸留下來的。上麵記著名字,要接的人叫“譚睿康”,車次標明,沒有電話號碼。


    想也知道,手機一部要好幾千,連遙遠自己都用著老爸的諾基亞8310,鄉下堂表哥怎麽可能用得起手機?連個call機都沒有。


    湖南農村來的……遙遠的媽媽姓譚,譚家村,遙遠想起自己還在很小的時候去過那個地方。那年自己才五歲,媽媽生病了,爸爸帶著她去北京看病,遙遠就被寄放在外婆家,當時好像有個堂表哥帶著他到處去玩,差點淹死在水裏,堂表哥回家還被外公打了一頓。


    那是在五歲的夏天,遙遠幼兒園不上了,當年爸爸給村裏打了個電話,七十五歲的外公騎自行車把他送到汽車站,等在那兒的舅舅帶他到縣城轉車,回到家裏的時候,遙遠的媽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當年走得匆忙,堂表哥去上小學,村子裏也沒有通電話,回來沒多久遙遠就把鄉下的事給忘得一幹二淨。幾天後媽去世了,爸帶著他過日子,這些年裏也沒有再和老家聯係過。


    前幾天遙遠和同學們去唱完歌回來,半夜三更的發現他爸在打電話,馬上就想到找女人的事,沒事找事與父親吵了一架,才知道是外婆打來的電話,隻得訕訕作罷。


    遙遠這人獨占欲很強,絕不允許他爸再婚,平時一點小事就開始鬧,就算錯了也不認錯,不吃飯,反鎖上門,直到父親讓步為止。從小沒了娘,他的父親幾乎事事都順遂著他,慣出來的脾氣也令自己頭疼得很。兒子不懂體諒,當爸的生意又忙,本來就不太會教育兒子,根本不懂青春期心理學,除了給錢就沒別的辦法了。


    所幸遙遠隻是個窩裏橫,平時光在家鬧騰這點王子病脾氣,在外麵還是很識趣的,畢竟他爸讓著他,旁的人可不一定讓著他,犯起王子病,不惹你,孤立你總行了吧。中二少年小學沒什麽朋友,上初中就學乖了,寧可欺負老爸,不能欺壓同學。改了點脾氣後,遙遠天生生就一副好皮相,家裏又有錢,什麽吃的玩的,用的都很大方。初中生群體裏最崇拜有錢學生,尤其有錢又脾氣隨和的。


    他爸帶著他出去吃飯時,遙遠也知道對叔伯輩講禮貌。旁的人都捧著他,也有說他長得像他媽的,他聽了隻是笑笑。


    遙遠長得帥,要麵子,吃穿講究,也有點小聰明,玩歸玩,念起書來,成績半點沒落下,還是文娛委員,什麽好處幾乎都占全了。


    南國的八月底仍熱得抓狂,外麵天陰沉沉的,悶熱令人渾身都是膩膩的汗水,襯衣像黏在身上。一進書城,冷氣馬上令他舒服了不少。馬上升初三了,得買教輔資料,遙遠翻翻書,有用沒用的全往購物車上扔——他爸趙國剛很重視教輔,多買點回去能安他的心。


    “哎我老家也常來人。”聽了遙遠的抱怨,一起來買書的同學林子波同情地說:“一來就住三個月,說是找工作,來了就躺沙發上看電視吃東西,我媽煩得很。”


    遙遠答道:“有什麽辦法,我媽死了以後就沒和那邊聯係過了,一會還得去接他……”


    外麵打了個悶雷,兩人一起望向書城外的透明玻璃牆,天黑壓壓的,一副快下雨的樣子。遙遠搭著同學的肩膀,吊兒郎當地在收銀台外麵排隊,暑假快結束了,黑壓壓全是來買書的學生,林子波站在遙遠身邊就像個陪襯——事實上他的朋友跟遙遠一起都像陪襯。


    遙遠衣著光鮮,長相雖然仍很稚嫩卻收拾得十分幹淨,眉眼戾氣十足,手指撩額發時頗有點生人勿近的囂張氣概。


    “你看那女的。”林子波小聲道。


    遙遠毫不在意地打量那女孩:“外語學校的校服,她裙子剪過……”


    正說話時遙遠的手機響了。


    “喂。”遙遠道。


    外麵又是幾聲悶雷,開始下雨了,大雨傾盆,嘩啦啦地下,書城收銀台處一陣騷動。


    “什麽?”遙遠的語氣有點不耐煩:“聲音大點!”


    那邊說:“姑丈嗎?我是睿康!”


    遙遠想起來了,抓過林子波的手腕看表——2點半。


    “我現在沒時間!”遙遠道:“你自己打個車過來吧!你在車站嗎?”


    遙遠報給他地址,又是一聲霹靂,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遙遠也沒聽清楚,對方車站很吵,自己在的書城也很吵,遙遠就隨手掛了。


    排隊很慢很慢,遙遠等得有點不耐煩,一來覺得剛才接電話的語氣不太好,二來又怕被老爸罵。他的眉毛擰成一個結,林子波道:“我來買吧,開學給你帶過去?”


    遙遠看了一眼兩人的一堆東西,林子波自己搬還不得累死,說:“沒事,我陪你。”


    又等了足足半個小時,3點時終於買好書出來,書城門口站了一堆沒帶傘的人,全在翻書看書。遙遠出去打了個車,頂著雨喊道:“你先走!”


    林子波:“你呢?!一起吧!”


    遙遠擺手,示意他快點上車,隨手塞給他二十塊錢,轉身跑去另一輛車。拉開車門,說:“去汽車站。”


    傾盆大雨中遙遠在汽車站下車,被淋成落湯雞,父親的紙條他沒帶,但從老家過來的汽車每天就隻有那一班,打聽幾句就找到了。


    入站處已經沒人了,遙遠**地在站台裏抽了根煙,才打車回家去。


    到家時已經不再下雨,這裏的大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天依舊是黑壓壓的,空氣卻清新了很多。


    遙遠家住的是個多層小區,他到門口問保安,保安道:“是你親戚麽?進來了,還給你爸打過電話呢。”


    遙遠心裏咯噔一響,完了,晚上又要挨罵。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顧不得等電梯,直接走側旁消防樓梯上三樓,看到家門口站著個人,倒沒怎麽被雨淋著。


    那人背著個灰撲撲的旅行袋,就像農民工進城一樣,一邊一個,把旅行袋的兩個提手給勒在肩上,戴著頂看得出本來是白色,現在是灰色的棒球帽,上身短袖運動服,下身是熒光綠的校服長褲。褲旁還有兩道白邊,穿一雙回力鞋,頭發髒兮兮的,油膩而黏糊。


    他瘦而精壯,長得很好,比遙遠高了一個頭,皮膚不像從前那麽黑,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眼睛眉毛都很好看,遙遠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堂屋裏掛著的,外公當兵時的照片。


    不知道為什麽,外公年輕時的照片一直很深刻地印在他腦子裏,堂表哥的嘴唇,鼻梁,劍似的濃眉,簡直與外公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譚……睿康?”遙遠問。


    譚睿康點了點頭,說:“遙遠,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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