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遙遠剛睜開眼睛就後悔了。


    他甚至有點不敢出去,怕麵對空空蕩蕩的客廳,更不知道該和譚睿康說什麽。睡一覺,一切都沒有好,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


    譚睿康在廚房裏做早飯,一個碗裏裝著切成丁的皮蛋,一個碗裏裝著蔥花,另一個碗裏裝著瘦肉絲,白粥咕嚕嚕地冒著熱氣,遙遠聞到米香就餓了。


    洗手間裏放著擠好的牙膏,溫水,遙遠去刷牙洗臉,譚睿康在廚房裏說:“小遠,咱們什麽時候去旅遊?”


    遙遠說:“等放榜吧。”


    譚睿康沒有說昨天晚上的事,兩兄弟吃了早飯,遙遠去打開電視機,譚睿康給他看一疊vcd,說:“看風之穀還是平城狸合戰?”


    “隨便。”遙遠懨懨的沒有心情,譚睿康放了碟,兩人坐在沙發上看,少了個茶幾在前麵擋著,遙遠總覺得有點不習慣。


    幸虧譚睿康沒有多說,遙遠現在什麽也不想說,隻要有個人安安靜靜地陪著自己就好了。


    一群狸貓在大都市裏變成人,譚睿康邊看邊笑,拍了拍遙遠屈著的膝蓋,摸了摸,說:“老家也是這樣的,環境很好,小遠。”


    “嗯。”遙遠根本看不下去,呆呆地思考昨天的事。


    以後要怎麽辦?跟趙國剛和解嗎?不和解也沒有用,他一定會結婚的。接受他的方案嗎?周六日回家,其餘時間讓他在外麵過?這還是一個完整的家嗎?


    讓後媽住進來?遙遠根本無法想象這個情況,家裏的一切東西都有他母親的回憶,這些等到後媽來了以後都會被收起。就算趙國剛再買個房子,遙遠也寧願住在自己的這個小家裏。


    雙親的存在就是這樣,隻要趙國剛在家裏,他們父子之間可以長時間沒有交談,然而整個家裏的空氣,地板,人的存在,這些都代替了所有的語言。幾乎不用說話就能感覺到父親在身邊,在周圍的範圍裏,沒有離開。


    曾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甚至直到現在——遙遠也認為媽媽沒有離開他們,她一直住在這間房子裏,陪伴著父親和自己。


    或許家庭真的有這種奇妙的魔力。


    唯一的選擇就隻有讓趙國剛和她一起住,三不五時回來看看,但父親就算回來,他們能說點什麽呢?平時遙遠與趙國剛也沒有說過什麽特別的話。


    但遙遠無法想象趙國剛每周回來,給自己和譚睿康生活費,坐下喝杯茶,說幾句話,或者當成酒店般住一晚上,隔天又離開這裏的情景,


    然而較之這個方案,他更無法接受趙國剛帶著另一個女人住進來,開始大掃除,把他媽媽,他們三個人的合照擦幹淨從牆上取下來,收到櫃子底下的場景。


    在思考這一切的過程中,遙遠始終注意著電話與門外走廊盡頭的電梯聲。


    每次它“叮”的一聲響,遙遠就覺得趙國剛回來了。


    或許是腳步聲在樓道裏回響時,遙遠就鼓足勇氣,準備去開門,把醞釀好的話說出口。電梯響了好幾次,都不是他的家人回來了。


    遙遠和譚睿康看了一下午碟片,譚睿康提議道:“出去吃飯吧。晚上去哪裏玩?”


    遙遠說:“我不想出去吃,叫外賣好嗎。”


    譚睿康點了點頭,拿著單子研究,問遙遠想吃什麽,遙遠根本沒心情,點了個窩蛋牛肉飯,兩人又繼續坐在沙發上看碟子,譚睿康早上去租了許多碟回來,都是些溫暖的電影,有龍貓,天空之城,憨豆先生,張柏芝與古天樂的河東獅吼,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月光寶盒與仙履奇緣,小鬼當家等等。


    遙遠看到十點,眼睛有點疼,說:“我去睡覺了。”


    趙國剛還沒有回來,遙遠也不洗澡,進去趴著就睡,耳朵始終注意著外麵的聲音,他期待著趙國剛會像以前那樣打開門,進來房間看他一眼,這樣他就可以開始說昨天的事。


    十一點,遙遠不知不覺想到了別的事,老家的青山綠水,還有譚睿康說的,親人,父母,他們總有一天會離你而去。


    或許死亡是一個方式,像趙國剛這樣又是另一種方式。


    遙遠歎了口氣,想到了許多,明白這意味著從他要去讀大學,趙國剛要再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的緣分在某個意義上就已結束了。往後不管父親如何看待他,他們始終無法回到十年前那樣。


    房門聲響,譚睿康進來,抱著枕頭放好,在遙遠身邊睡下。


    遙遠沒有說話,譚睿康也沒有說話,黑暗裏十分安靜,趙國剛一直沒有回家,遙遠睡著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三天後,遙遠終於無法再撐下去,從等待的期望變成一次次的落空,繼而產生了近乎自暴自棄的憤恨想法,他聽到譚睿康早上在外麵打電話,聲音壓得很小,聽不清楚,遙遠知道是趙國剛在給他打電話。


    他開門出去,譚睿康馬上掛了。


    遙遠沒有問,起身去熱牛奶喝,譚睿康說:“我出去買點吃的,灣仔碼頭的餃子吃完了。”


    遙遠道:“有錢麽?”


    譚睿康點頭道:“有。”


    三分鍾後,門鈴響。


    女人的聲音說:“小遠,你在家嗎?”


    遙遠登時心裏一震,渾身一陣發涼。


    女人道:“小遠,我是你舒阿姨,舒妍。”


    遙遠坐著喘息,他到貓眼處看了一眼,過去坐下,手指不住發抖。


    舒妍道:“小遠,我知道你在家,你不想讓我進來,咱們隔著門聊聊可以嗎?”


    遙遠伏到餐桌上,一動不動。


    舒妍說:“小遠,我知道你在聽,我直接說了。你爸爸他很難過,那天晚上和你吵了一架,他馬上就覺得後悔了,你能給他打個電話嗎?這次的事情是阿姨的錯,你不接受我沒有關係。但他是你爸爸,他這麽愛你,你怎麽能這麽對他?”


    舒妍歎了口氣,哽咽道:“小遠,你不愛你爸,如果愛他,就讓他過得高興,這不是作子女應該的麽?”


    “沒有你的允許和祝福,他就算和我結婚,他也不會覺得快樂的。”舒妍噙著淚水,搖頭道:“你如果真的愛他,應該想他幸福,對不對?”


    “你不愛他,你對他太狠了。”


    “他為了你足足十三年沒有談過戀愛,現在你長大了,要離開家,你還不允許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麽?”


    “我也想要幸福。”遙遠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沙啞而冷漠:“誰給我?你覺得他和你在一起,周六周日回家看我一次,我會覺得幸福嗎?”


    “我答應了我媽媽,照顧我爸一輩子的呢,她死的時候就這麽給我說的。”遙遠的聲音低沉而絕望:“她說:‘小遠,媽先走了,剩下你和你爸了’。”


    “她說的時候,你都聽見了嗎?你一定沒有聽見。你要是聽見了,給你十個膽子你也不敢和我爸結婚。”


    “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怕我爸不要我,怕我爸給我找後媽,還牽著他的手,放在我頭上……你別走啊!你不聽完再走嗎?你今天就是來告訴我我不愛我爸的嗎?”


    外麵高跟鞋聲響,舒妍走了。


    遙遠給了舒妍一刀的同時,也仿佛朝自己心裏刺了一刀,彼此都鮮血淋漓,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一小時後,譚睿康回來,遙遠下去找人換鎖,把內外兩個門鎖都換了。


    趙國剛還是沒有回來,第二天,高考放榜,報紙上鋪天蓋地的狀元消息。


    遙遠看也不想看,譚睿康等到遙遠醒來後便說:“小遠,查分了。”


    遙遠還縮在被窩裏,翻了個身,譚睿康拿著兩人的準考證,說:“我用你的電腦上網可以嗎?”


    遙遠說:“隨便吧,我不讀大學了。”


    譚睿康怔住了。


    遙遠道:“你去讀,你別理我,我去找份工作,去寶華樓賣鞋或者去八加八調奶茶,給你出學費和生活費,你去清華。”


    遙遠坐了起來,譚睿康既好氣又好笑,說:“別這樣,被你嚇死了。”


    遙遠:“不,我說認真的,我想得很清楚了……”


    譚睿康笑道:“你瘋了。”


    譚睿康打開電腦坐下,笑著說:“小遠,你想去穿著圍裙調奶茶?當奶茶弟?這可不體麵,不怕被笑話?”


    遙遠沒有回答,譚睿康說:“為什麽這麽說?有大學不念怎麽要去找工作?”


    遙遠還是沒有回答,兩人彼此心下了然,譚睿康打開網站,深深吸一口氣,說:“小遠。”


    “嗯?”遙遠坐了起來,起身去刷牙。


    “保佑我。”譚睿康低聲道:“姑姑,你也保佑我,保佑我。”


    遙遠道:“你一定能考上清華的,別怕。”


    譚睿康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報紙上刊出的前三批與十大名校聯招分數線,嘴裏喃喃念著什麽。


    遙遠出去轉了一圈,忍不住又回來,躬身幫譚睿康按了回車,跳出一行分數。


    那是遙遠的高考成績,他超出了第一批重點本科線48分,沒過十大名校聯招線。


    譚睿康笑道:“考得不錯。中大沒問題了。”


    遙遠說:“看看你的。”


    譚睿康的手一直發抖,幾次敲不下去,遙遠道:“這麽緊張幹嘛——”


    遙遠輸入了譚睿康的準考證號,譚睿康已經在發抖了,兩人屏住呼吸,遙遠按了回車。譚睿康的分數表跳了出來,總分比遙遠高了二十分,過第一批分數線,距離十大名校聯招線隻有三分。


    第一誌願落榜。


    遙遠安慰道:“沒關係,以後還可以考清華的研究生……”


    “太好了!”譚睿康道:“我的天!謝天謝地……”


    譚睿康起身不由分說把遙遠緊緊抱著,遙遠有點懵,不是落榜了嗎?第一誌願落榜還這麽高興?


    譚睿康眼裏全是淚,嘴唇不住發抖,遙遠茫然地摸了摸他的背,譚睿康不住念太好了太好了,真是謝天謝地之類的話,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


    “嚇死我了,就怕去北京沒人照顧你,還好還好。”譚睿康不住發抖,坐回電腦前,心有餘悸看報紙上的分數線,重新核對了一次兩人的分數,笑道:“真是太好了,真是命中注定,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小遠!太好了!!勝利了!”


    遙遠呆呆地站在譚睿康的背後,忽然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譚睿康一躍而起,使勁揉遙遠的腦袋,到門邊的小籃球架上來了個扣籃,快樂地說:“拿了錄取通知書就回老家放鞭炮!”


    遙遠憂傷而幸福地笑了笑,自己的那些想法一掃而空,心裏父親走後空空蕩蕩的地方,仿佛被譚睿康給填上了。


    譚睿康去打電話,不時瞥遙遠一眼,說:“對,都是第二誌願,現在就等錄取通知書了。”


    遙遠微微蹙眉,譚睿康不敢多說,把電話打完就掛了。


    遙遠:“我不想再花我爸的錢上大學了。”


    譚睿康進房間拿了點東西,出來笑著拉過椅子,挽起袖子,說:“別說氣話,怎麽能這麽說?我都準備好了,來。”


    譚睿康拿出一張存折在遙遠麵前晃了晃,遙遠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小時候,他拿著個火柴盒,在自己耳邊搖的趣事。


    “看。”譚睿康打開存折,上麵有五萬塊錢,認真地說:“我爸給我娶媳婦的,外加他去世的時候收的奠儀。你讀書花這個錢,我花姑丈的錢……”


    遙遠:“……”


    “這是你娶媳婦的啊。”遙遠說:“你爸居然有這麽多錢?”


    譚睿康說:“嗯,他生前都幫我攢錢呢,怕我娶不著媳婦,他也讓我去念高中考大學,後來生病了我就沒去,我才知道……這不是一樣的麽?以後賺回來就行了,算哥借給你的,行不?”


    遙遠說:“好吧,五萬塊錢……咱倆花應該也夠了。”


    五萬哪裏夠?遙遠心想一個月按最低生活費五百算,兩個人四年下來也有點玄。


    譚睿康說:“不夠的話,把老家的田……”


    遙遠馬上道:“這更不行了。”


    譚睿康想了想,凝重點頭,說:“那省點?”


    遙遠嗯了聲,譚睿康笑道:“大學裏還有獎學金,努力用功點,咱們把第一學期的學費繳了,就申請獎學金去,咱倆應該能拿到一個。不行的話也有助學貸款呢,工作以後再還。”


    遙遠說:“就這麽計劃著吧。”


    譚睿康又從信封裏倒出一張卡,籲了口氣,遙遠看著那張銀行卡,知道那肯定是趙國剛給他們的。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裏麵有他們四年的生活費,學費。


    遙遠忽然說:“把卡還他吧,我還可以去當家教,或者做兼職打工。”


    譚睿康道:“嗯……我……再看看吧。”


    當天遙遠和譚睿康作了一次大掃除,把家裏打掃幹淨,遙遠擦幹淨他媽媽照片的相框,把它放好,兩人又把高中的書打包拿處去賣給收廢品的。


    打掃時譚睿康發現遙遠在弄一個紅包,他在陽台上問:“小遠,你在做什麽?”


    遙遠頭也不抬答道:“在給我爸的婚禮包紅包。”


    譚睿康歎了口氣,遙遠擺手示意他別過來,拿了一把鑰匙,裝進紅包裏封好,放在電視機上。


    譚睿康買了菜回來自己燒菜吃,他的菜做得很有水平,幾乎快接近趙國剛的手藝了。


    趙國剛還是沒有回家。


    遙遠躺在譚睿康的懷裏看電視,空調開得很涼快,他忍不住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電話響。


    遙遠接了電話,窗外烈日炎炎,透過客廳的陽台投進來,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光與影的兩極。


    電話那頭喧囂熱鬧,舒妍的聲音說:“是小遠嗎?”


    “什麽事?”遙遠說。


    舒妍小聲說:“小遠,你爸爸今天結婚了,你能祝福他嗎?隻要一句,我請求你,阿姨保證你永遠不會後悔今天說的這句話。求求你了,沒有你的祝福,他不會幸福的。”


    遙遠靜了一會,說:“你讓他接電話。”


    舒妍的聲音充滿欣喜,說:“國剛呢?讓國剛來接電話……”


    “喂?”趙國剛帶著笑意的聲音說:“您好,哪位?”


    遙遠道:“爸。”


    趙國剛靜了很久,而後說:“寶寶,你想對爸爸說什麽?”


    遙遠殘忍地說:“爸,你不可能幸福的,你對不起我媽,你這輩子都不會幸福,永遠不會,我恨你。”


    譚睿康衝了過來,給了他一巴掌,吼道:“你怎麽能這樣對你爸!他這麽愛你!!”


    “小遠!”譚睿康的聲音在耳邊說:“小遠?”


    遙遠睜開眼,渾身大汗,掙紮著坐了起來,發現剛剛的隻是一場夢,確實有電話來了,但不是他接的。


    譚睿康掛上電話,讓遙遠坐好,摸他的額頭,擔心地說:“你沒事吧?”


    遙遠擺了擺手,腦袋嗡嗡嗡地疼,疼得他神誌模糊,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數天後錄取通知書來了,兩人去領到手,遙遠和譚睿康去公墓,找到他母親的骨灰盒。


    骨灰盒前放了一束百合花,四周擦得很幹淨,下麵還墊了塊新的藍色天鵝絨,顯然不久前剛有人來過。


    她的遺像在骨灰盒上朝著遙遠微笑,遙遠揉了揉鼻子,說:“媽,我考上大學了,你看,錄取通知書,中大呢,北大沒考上,爸幫我填的誌願。”


    譚睿康在一旁靜靜站著,兩人身側有個老太婆在點香燒紙錢,咒罵她不孝的兒子兒媳婦,繼而對著老頭兒的骨灰盒嚎啕大哭。


    “阿婆!不能在這裏燒紙錢!”公墓管理員過來了。


    譚睿康把那老太婆攙起來,帶她到一旁去坐,小聲安慰她。


    遙遠拿出通知書,朝著骨灰盒打開,說:“媽,你看,中大呢。”


    “我考上大學了,爸也要走了,我是想陪著他一輩子的,但他想結婚。我沒有反悔,是他反悔,不過他可能也不需要我了……”遙遠忽然有點說不下去,他低下頭,沉默片刻,而後深吸一口氣,藉以掩飾什麽,最後朝骨灰盒笑了笑,說:


    “你生命裏最愛的兩個男人,從此以後就分家了,媽,你繼續在我家住吧,別去他家,以後就……陪著兒子。如果他哪天被那女的甩了,媽,我答應你我還是會照顧他,帶他回家,給他養老的,嗯,就……就這樣……”


    遙遠回到家,對著錄取通知書和報名注意事項,找出他的戶口本,忽然想起一件事——趙國剛的戶口。


    戶口本在他手上,趙國剛沒有辦法去登記結婚,他遲早要回來拿,說不定還會和那女的一起上門。


    遙遠翻了幾頁,上麵有他亡母的名字,他還是頭一次認真地看這個戶口本,這年頭深圳和廣州的戶口都相當貴了,要買一套幾十萬的房子才送兩個藍印戶口。


    遙遠自言自語道:“爸爸,媽媽,小遠,我們是一家人。”


    片刻後他又小聲說:“但是爸爸要走了。”


    遙遠把戶口本翻來翻去,想起趙國剛讓他簽的協議,又站在冰箱前,拿下文件夾翻看。


    趙國剛想把他的錢,他的公司都給自己,遙遠想到一個詞——淨身出戶。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會想要這些,他隻喜歡花錢,不喜歡賺錢。


    但遙遠也有很多話想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在他過往的歲月裏,他總是會想起某些更早的特定時刻,這些時候本應當這樣說,又或者那樣說,奈何當時從來沒有正確地說出口過。


    而後想起來,總是悔不當初。


    有的話如果不說出口,錯過了那個機會,或許一輩子就再也沒有時機說了。


    他不想在未來的許多個夜晚裏輾轉反側,念著那些沒出口的話,後悔當初沒有把它們連珠炮般地倒出來,所以他必須準備好,在父親去結婚前,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這些話早在千禧年倒數完的晚上他就該拉開車門,大聲地朝他們說個清楚。


    譚睿康在他身後說:“小遠,我得回老家去遷戶口。”


    遙遠還在看文件夾,頭也不抬道:“一起去吧,過幾天就走。”


    叮咚,門鈴響。


    譚睿康和遙遠都沒有說話,唯餘電視的聲音。


    叮咚,叮咚。


    “寶寶。”趙國剛沉厚的聲音說:“爸爸愛你,開門。”


    遙遠道:“開門吧。”


    譚睿康鬆了口氣,前去打開門,趙國剛和舒妍都站在門外,趙國剛很憔悴,朝舒妍說:“進來吧,不用脫鞋子。”


    舒妍勉強朝譚睿康笑了笑,趙國剛說:“寶寶在做什麽?”


    遙遠把戶口本和銀行卡扔給他,趙國剛沒有說話,一手捏著戶口本翻開,翻了幾頁,遙遠說:“你不是要結婚嗎?戶口遷走,戶主填我的名字吧。”


    趙國剛說:“這個以後再說吧,早上沒在家?”


    遙遠答道:“去給我媽看錄取通知書了,喝點什麽?你呢?”他朝舒妍問道:“怎麽稱呼?”


    舒妍笑了笑,說:“什麽都可以。不嫌棄的話叫聲舒阿姨吧。”


    “牛奶喝麽?”遙遠冷漠地答道,去冰箱裏拿了兩瓶牛奶,放在趙國剛與舒妍麵前。


    趙國剛緩緩呼了口氣,說:“寶寶,爸想和你談談。”


    遙遠說:“沒什麽好談的。”


    舒妍道:“小遠,你如果願意給我這麽一個機會……”


    “爸,祝你幸福。”遙遠打斷了她,冷冷道:“祝你們都幸福。”


    氣氛裏彌漫著濃厚的火藥味。


    趙國剛實在太了解這個兒子的脾氣了,令他妥協隻要十天半個月,令他馴服或許要足足一輩子。


    “婚禮我不去了,我和哥回老家上墳。”遙遠說:“你也不用周六日回來看我,我換了把鎖,以後要回家先給我打個電話吧。”


    遙遠沒有說什麽我不再花你的錢之類的話,也沒有說當你老了沒錢了被甩掉的時候我還會陪著你,在他心裏這兩個條件足夠構成一個平衡的天平。


    趙國剛莞爾道:“我回自己家還要先請示領導?”


    遙遠起身,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遙遠去拿了紅包過來,看著趙國剛的雙眼,把一個裝著鑰匙的紅包放進他的西裝口袋裏,拍了拍,說:“憑你這句話,鑰匙給你吧,送給你的結婚禮物,以後夫妻吵架了可以回來住住。”


    舒妍深吸一口氣,現出不自在的表情。


    趙國剛笑著摸了摸遙遠的頭,今天有備而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跟遙遠開吵,但如果舒妍不在,兩父子估計又要吵起來,說不定還要大打出手。


    “我去拿點東西。”趙國剛朝舒妍說:“你們聊聊。”


    譚睿康主動道:“姑丈要打包什麽嗎?我幫你。”


    趙國剛和譚睿康進去房間裏,餐桌前剩下遙遠和舒妍二人。


    “小遠。”舒妍說:“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但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你不是已經證明了麽?”遙遠極小聲極小聲地說:“為什麽要懷孕?你等不及了嗎?我隻聽過兒女奉子成婚的,沒想到我爸想結婚也要用這招啊?但以他的為人,我總覺得他應該會很小心才對,你覺得呢?”


    舒妍莞爾道:“小遠,你港劇看多了。”


    遙遠的眉毛微微揚起來,聲音低而輕,仿佛在朝舒婷講一個鬼故事,全身散發著危險的氣勢,就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雛虎,並欣賞她十分尷尬,卻又不得不聽下去的表情。


    “你最好生下的小孩確實是我爸的。”遙遠端詳她漂亮的臉,說:“萬一長得不像我爸,你就完蛋了。你最好也好好對我爸一輩子,如果你占了我媽的位置,卻打他罵他,侮辱他,欺負他的話,你也會完蛋,你相信不?走著瞧。”


    舒妍笑了起來,無奈地歎了口氣,淡淡道:“小遠,我今天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你以後就會明白……”


    遙遠又毫不留情地打斷道:“你覺得你贏了麽?未必。他已經簽了協議的,不管他以前賺多少,以後賺多少,公司的所有股份都歸我,你看,就在冰箱上麵壓著。你一分錢也得不到,因為那是我媽和他一起創業,一起打拚出來的。”


    舒妍的臉色登時變了,隻是微小的一瞬間,然而遙遠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瞬間,低聲道:“你心裏是不是在想,不能和我一般見識?不過我現在打算簽協議了,你看看麽?”


    遙遠把協議拿了下來,在桌上攤開,舒妍明知道這種時候自己應該起身走到一旁,卻又無法挪開腳步,她不得不看。


    “如果我爸貧困潦倒,一無是處,要靠你養活,你還會愛他麽?”遙遠漫不經心地擰開筆,看也不看舒妍。


    舒妍淡淡道:“當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和他在一起?就是為了他的錢麽?我知道你一直提防著我,這些事情隻能交給時間來證明……”


    遙遠連珠炮般說:“那麽如果他不求上進,喝酒賭錢,你還愛他麽?”


    舒妍一怔,遙遠又道:“所以你在撒謊,既然這樣,窮困的不上進的沒本事的四十歲男人有很多,你為什麽隻愛他一個?”


    舒妍無法與遙遠交流,事實上遙遠比她想象中的要難安撫很多,她隻得說:“你不理解我們。隨便你怎麽說吧,小遠,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遙遠自顧自道:“我不知道你是做什麽工作的,但想必也是做生意的對不對?你也是個成功人士,是白領?說不定還是個小公司的女經理?你們怎麽認識,怎麽愛上的?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裏清楚就行了。”


    “他對你來說,吸引你的魅力除了他的外表,不就是他的事業與他的財富麽?你自己認真想想,如果你認識他的時候他一無所有,在你的單位後麵當建築工人,你還會愛上他?就算想玩玩,你還會為了和一個喪偶的窮光蛋在一起,不惜懷上他的孩子,逼一個窮光蛋和你結婚?!別他媽開玩笑了,演瓊瑤戲麽?以你的智商,我打賭你不會這麽做。”


    舒妍蹙眉,遙遠的話太多而且太快,令她幾乎無暇思考如何回擊,遙遠又冷冷道:“話說回來,我覺得一個人的皮相也是假的呢,如果他什麽也沒有,再加上一個‘醜’,又老又窮又不上進又醜又猥瑣,我相信你不會愛他,你可能連看都不會去看他一眼。”


    “而我會。”遙遠說:“上次來的時候你在門外說我不愛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嗎?現在我明確回答你,不用等到你長大,我現在就讓你明白,聽清楚了……”


    “不管他變成怎麽樣,他都是我爸,我身上流著他的血,他撫養了我十八年,我會永遠愛他,不管他是個多窮多老多矮多胖多醜多不上進多猥瑣的小老頭兒,隻要他是我爸,站在廚房裏給我做飯,我就愛他。無論我怎麽跟他大吵大鬧,我都愛他,他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否則他今天為什麽敢帶著你來敲門?他就是吃準了隻要他說‘寶寶,爸爸愛你’,我就……會給他……開門。”


    “我對我媽也一樣,我媽對我爸也一樣,我爸對我們……也一樣。我媽生病做化療的時候……她已經醜得沒法形容了,我和我爸還是愛她,不因為彼此的外表而改變,所以我們才是一家人。”


    遙遠最後的簽名力透紙背,刷的一聲劃破了紙。


    他合上文件夾,朝舒妍低聲說:“所以他自己心裏也明白,你以為我爸是傻子?你以為他的公司是白開的嗎?他不聰明能混到現在這程度?你以為他是什麽好東西?他除了對我會說真心話以外,對其他人都不是個東西,否則你覺得他的公司能開到現在?早他媽在九七年那場金融危機裏就倒得連個防盜門都不剩了。他比你聰明得多,知道錢隻有放到我名下才最安全,你看你追了他幾年?他現在還在提防你,而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永遠不可能背叛他,隻有我不管怎麽樣,都會永遠愛他。他比愛我媽還愛我,你不了解像我爸這樣的人,有的人或許會舍不得給自己花錢,甚至舍不得給老婆花錢,但一定會讓兒女花到夠。”


    “你也不用再妄想能從他手上挖走多少錢,他頂多會寵寵你的兒子,給你兒子點零花錢,你又不是他結發妻子,他不會把太多錢花在你身上的……”


    遙遠從小就聽了無數關於錢,關於財產,關於父親是怎麽疼他的話,這些話他平時隻是不想說,並非不會說。當年連譚睿康來的時候遙遠都斤斤計較了許久,計較他的生活費和自己一樣,擇校費和自己一樣……何況舒妍明目張膽地上門來?


    從小到大的那些歲月裏,趙國剛把自己的經商思想連著連炒股票這些事都教給了唯一的兒子,他們父子倆看一樣的書,出去吃飯時聽飯桌上一群老板談同樣的話題,遙遠看得比他爸還清楚,隻是懶得用這些思想去分析事情,也從來不想和自己父親去討論錢的事,要錢就伸手,不給就撒嬌。畢竟他們是對方唯一的依靠,遙遠也從未擔心過這個。


    而此刻他抓住機會,更是句句正中要害,言辭犀利無比,完全不給舒妍留任何情麵。他也知道一輩子裏隻有今天是他唯一的機會,因為無論自己說什麽,今天舒妍都必須拿出應有風度來,在桌旁聽他說完。


    “你看他養出我這麽個失敗品,到時多半連寵都不敢寵你兒子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會對小兒子很凶很嚴厲,而且不會給他亂花錢。你走著瞧。”


    “而這些呢?這些東西都是我的,理所當然的……全是我的。你以為你得到了他,其實他心底清楚得很呢,阿姨,你跟我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什麽。”


    舒妍的瞳孔微微渙散,遙遠漫不經心地把產權協議和過戶委托書朝她一攤,說:“你看,連這房子都是我的呢。你不就招了個上門女婿麽?婚房還是你家出的?聽完這話回去,你可千萬別露出破綻,每天得把他伺候好,別凶他罵他,否則你的居心就暴露了,說句不好聽的,假如你們不小心離婚了,我爸什麽損失都沒有,頂多就被我嘲笑一頓,乖乖地滾回來住。而你的財產還會被他分走一半……你有多愛他?哦對了,你不愛他的錢,那我想你應該一點也不介意這些,對吧?”


    “記得了,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和他吵架打架,那就是我,而無論怎麽吵,怎麽打,我都是他兒子。”


    “至於他撫養了我十八年,我將報答他的是我的一輩子——是實打實的一輩子,不是嘴上說的一輩子,不像你們之間說個沒完沒了,山盟海誓,最後還要靠一張結婚證來證明,我不需要任何證明,連一句話也不用說,因為我不屑說,我是他兒子,這就是我的證明。”


    遙遠靜靜注視她,最後說:“對了,別怪我沒提醒您,阿姨,結婚前記得去財產公證。不然可就虧大了。”


    舒妍冷冷答道:“謝謝你的提醒。”


    這是遙遠答題答得最快的人生考場,他隻用了不到十分鍾就簽完所有的協議,插上筆帽,提前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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