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鍾攸再要滾圈時,一直止住他動作的手臂改了路,抄壓在他後腰,讓他再也翻不動身。他睡得熟,昏昏沉沉的跟這手臂比了一晚上的勁,次日醒來的時候被裏都被汗浸濕了。


    醒來的時候屋裏還是沉沉的暗色,他原以為是早晨那會兒,迷迷糊糊閉了眼又聽見下雨聲,才困倦的睜了眼,料想這會兒不是早晨,該晚了。


    邊上的椅上坐著時禦,正在翻本經綸看。抬頭見鍾攸還未醒透,倒也沒出聲,隻將書合了,在椅上看他。


    鍾攸在枕上偏頭和他對視時還有些懵,過了片刻才記起是怎麽回事。


    “早......”鍾攸撐起身,越過他肩頭看向窗子,“午時了?”


    “過了。”時禦起身到床邊,手壓在被上俯過身去,對鍾攸道:“我看看傷。”


    鍾攸轉背著他,時禦指尖勾上他腰帶,頓了頓,卻沒再多問一句行不行,就將那鬆垮的帶拉了。


    棉麻的衫滑敞開,露出白玉脂一般的背。


    還有點汗。


    時禦無聲地轉開目光,停滯一下又無聲地轉回來。從案上拿了藥,將浸了汗的紗布拆鬆,重新上了藥,給他換了新的。


    “昨晚我踢著你沒有?”鍾攸係腰帶時抱歉道:“我總記得踢著了。”


    “沒有。”時禦在一邊淨手,側目對他笑了笑,“就是愛翻身。”


    鍾攸窘迫的下床,洗漱後就去廚房將昨晚的魚湯熱了,燜了米飯,又添了道炒冬菇。時禦在屋裏將桌架了,兩個人就開始解決著腹中饑餓。


    隻說飯才吃完,時禦正備洗碗時,外邊蘇碩就帶著蘇舟來了。小子老實的跟在蘇碩後邊,提著幾隻雞鴨,一見鍾攸眼睛先紅了。


    “先生。”蘇舟紅著眼,“因我莽撞才讓先生著了傷,對不起。”


    那邊靠門站的時禦跨了腿,端著碗筷從中過去,掃了這小子一眼。蘇舟都湧到眼眶邊的眼淚生生給忍住了,硬是沒敢掉下來。時禦過了身就進了廚房洗碗去了,蘇舟看著他背影擦了把眼睛,給鍾攸行了個大禮。


    “先生是恩人,以後先生說什麽,我就做什麽。”


    鍾攸不受禮,也不放在心上,隻道:“這是我運數,約摸是和這雨不合,怪不得你。況且若不是你認路趕回,我也等不到你六哥。”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慰道:“此乃天之過,非你之過。”


    蘇碩在側又將這小子後腦勺上輕拍了一掌,對鍾攸道:“怎麽說也繞不開這渾小子,先生隻管指他做事去,萬不要顧念。”說罷也對鍾攸行了禮,道:“因先生護了他,他如今才能活蹦亂跳,不論如何,這都是先生的大恩。我家中僅留了這麽一個小幺,平日嬌慣壞了,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賬樣子。如今先生來教書,本就是村裏的福氣,他這樣莽撞,日後定會再出亂子。我請先生日後對他狠狠打磨,盡去差使,也算拉一拉他這野驢樣的性子。”


    鍾攸這倒不好意思了,隻笑道:“蘇大哥是哪裏的話,日後上學,我定不會輕易縱容他鬆散。不過如今還未到時候,就容他再歡快些日子。”又往廚房望了眼,正見時禦挽了袖在擦手,“再說我救了蘇舟,時禦救了我,大哥也一直幫襯我,怎麽算大家都是朋友。這事過去了,便不提了。”


    蘇碩又謝了一番,便不再提。隻日後但凡用得著,都會勤來搭把手,是真將這句大家都是朋友放在了心上。


    蘇碩和蘇舟知鍾攸帶傷,便沒有久留。走時時禦將人送出門,蘇碩還拍了時禦的肩,勞煩他在此好好照顧鍾先生。


    時禦回了個嗯。


    雖說為照顧,但再留宿就不太像話。況且時寡婦還在院裏不安生,時禦到底就隻住了那一晚。


    隻說晚上沒了時禦,鍾攸就總要因為翻身壓了自個的傷口而疼醒。那疼一個激靈躥上來,叫他嘶一聲都來不及,人先老老實實的翻趴回去。但這麽反反複複,竟一夜都沒怎麽睡。


    深更半夜他趴悶在枕頭上想。


    這就尷尬了,睡又睡不得,偏困的又控製不住,難不成再叫時禦來住幾日?


    “唉......”鍾攸側躺了身,將被往上拉了拉,到底還是迷迷糊糊的又睡過去了。


    次日天放晴,蘇舟也來了,見鍾攸精神不好,更覺愧疚。鍾攸倒沒提,隻帶蘇舟在案上認字。


    蘇舟指著案上一本攤開的毛邊手抄書,問鍾攸,“這是先生抄的嗎?”


    鍾攸從鬼怪奇誌裏抬起頭,將那書看了,搖頭道:“不是我,是我老師,他給了我。”忽來了興致,趴過去翻了幾頁,和蘇舟一起看那字跡,道:“抄書人是個了不起的人。”


    蘇舟辨認著那上邊的注解,指著一字一字讀道:“永樂......三年......侯子......子什麽?”他苦惱道:“我隻認得個目。”


    “永樂三年侯子瞻注。”鍾攸帶著讀下去,道:“正是我老師,侯珂,字子瞻。”又忍不住笑道:“可休要記成了猴子。”


    蘇舟不好意思的撓頭笑,道:“念瞻啊,侯子瞻,子瞻。”他又好奇道:“讀書人都有字嗎?”


    “是了。”鍾攸拿個架上的筆,蘸了墨,在一邊寫,道:“白,鷗。我的字就是白鷗。”轉而一頓,念道:“正是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老師大抵看穿我是個不思進取的人,故而給了這個字。”


    蘇舟在邊上看那兩字,反複念了幾遍,“還有詩呢?”


    “唱詞而已。”鍾攸擱了筆,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了曲調,卻沒唱出來,隻笑:“這詞我也很喜歡,等再過些日子,你也能學了。”


    蘇舟又看了那侯子瞻,“好聽,鍾白鷗好聽。”又道:“我也能得個字嗎?”


    “當然。”鍾攸和他一同趴在案上,“等你會讀書,年紀到了的時候,就能有字。”


    蘇舟點頭,又問:“那,六哥也有嗎?”


    這倒讓鍾攸犯了難,他偏腦袋往窗外看,卻沒見著時禦的影子。“我不知他有沒有......不過總是時六時六的叫,聽著像石榴。”


    蘇舟在一邊悶頭笑,兩人正笑著,後邊的石榴就入了門,正見兩人湊在一本書前。蘇舟還沒笑夠,時禦已經拎了他後領將人提開。


    “六哥!”蘇舟扒了扒領口,趕忙道:“我沒惹先生生氣,我正和先生聊學問呢!”


    “再聊。”時禦將人直接拎到門口,道:“看這天,你該回去了。”


    蘇舟雖還想繼續,卻不會忤逆他六哥。隻得戀戀不舍的扒望著鍾攸,頗見委屈道:“那我明早再來,先生,我明天再來!”


    鍾攸合了書,對他揮揮手,“路上留心。”


    蘇舟點了頭,脫離了他六哥的手,突做了鬼臉,道了聲:“六哥好沒理!”然後沒頭沒腦的就跑了。


    “你怎麽氣著他了。”鍾攸到門邊望蘇舟跑沒影了,笑道:“還讓人記住了。”


    時禦沒回答,反倒問道:“是‘長恨複長恨’的白鷗嗎?”


    鍾攸反應遲一下,微頓後竟接下去,不過是輕了聲道:“長恨複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餘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他聲音本親和潺明,如今唱了詞,竟顯出另一番靜寧空悠來。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1”


    到這戛然而止,鍾攸道:“這詞早了,洪興五十年邊陲不穩,北陽那邊傳唱不止,如今卻是永樂好時候,不應景了。”又對時禦笑,“但這‘門外滄浪水’、‘富貴非吾事’兩句我是真喜歡。”


    他從繁華處來,途經各象,卻唯獨挑了長河鎮落腳,看中就是此地水好山高,離那人逐金銀、眼裏唯權的地方遠的不能再遠。蓮蹄村離了鎮,長河鎮又離了遼原城,遼原城又隔了長河水。他待在這裏,是離家最遠的地方。


    他隻想當個教書先生。


    時禦聽出了什麽,卻沒說。隻轉靠在門邊,對他道:“雖蘇舟不懂,但說了實話。白鷗很好聽。”


    鍾攸本是在掉書袋,豈料他就這麽道了聲好聽。這直白的誇獎入了耳滋味總與別人說的不大一樣。鍾攸袖間的手指微結,麵上啊呀一聲,道:“天晚了,該吃飯了。”


    便轉去廚房,跑的飛快。


    讀書人麵皮薄,沒辦法。


    用完飯,照慣是時禦洗碗。外邊天已經黑了,屋裏燈都點起來了。鍋裏燒了水,水一開,時禦就要回去了。


    鍾攸盯著那冒熱氣的水發呆。


    心道是留人還是不留?這留下不像話,不留又苦不堪言,可真留了又過意不去,這就是書生也難做。


    正想著那水就骨碌碌的滾起來,鍾攸聽著院裏人往過來,腦中一抽,竟拿了鍋蓋砰的蓋在鍋上。


    裏邊接著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時禦在門邊一停,聽著聲音人先笑了,“水開了蓋上幹什麽?”


    鍾攸無言的抬起鍋蓋,“給它悶個熱。”


    時禦目光打他眼下一轉,過來將鍋蓋接了,又將開水抬倒進主屋的浴桶裏,抽了架上的巾和案上的藥,隔窗對還呆在廚房的鍾攸道。


    “先生不方便,該是我來給上藥。”時禦說著抬聲:“先生?”


    “不忙。”鍾攸緩緩回了神,還是搖了頭道:“你回吧。”


    到底這事還得他自己來,總不能一直麻煩時禦來回,說不過去。


    時禦倒沒再說什麽,隻點了頭,道:“那我就回去了。熱水散得快,留心別著涼。”說罷將藥和帕都遞給了他,笑了笑,便轉身回了。


    時禦都晃出院了,鍾攸才回過味來。


    總覺方才太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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