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鍾攸一直在專注修訂書冊,筆墨滿了一張又一張。時禦坐他身邊,書翻兩頁,看得倒很認真。這麽相安無事到晚飯時候,鍾攸炸了些魚幹,收在一小竹筐裏給時禦吃著玩兒。又做了羹,裝食盒裏給蘇院兩位老人送。


    晚上洗漱後入被,鍾攸一睡著,時禦就無聲地睜開眼。他輕手輕腳的下了床,套上了舊衫。墨色薄衫緊束了袖口和腰身,行動起來非常方便。他人到窗邊,輕撬了一條細細地縫,望了出去。


    今夜無風,也無雪。外邊寒冷出奇,與其說是刺骨,不如說是手腳和□□出來的地方馬上就要凍裂的錯覺。


    月亮很亮。


    時禦目光能掃盡院子邊沿,今夜桃枝下沒站人。這是意料之中,弓手已經看清籬笆院的陳設,他知道該在什麽地方射/箭。時禦不需要立刻看見這個人,他隻想確定這個人的位置。


    對方很謹慎,白日沒有露麵,時禦猜測他甚至在不斷換移位置,以防被追查到地方。但他這樣謹慎,意味著對這一趟勢在必得,絕不想空手而歸。


    時禦等待著。


    屋裏很熱,他能聽見鍾攸微酣的呼吸聲。這聲音讓他更加平靜,手指無聲叩在掌心的棱刺梢,心中毫無懼怕。


    這樣約摸一個時辰,時禦餘光一動,隨即盯在了院外不遠處的歪脖柳。這個距離他隻能模糊的看見樹影,那枯幹的垂條之間寂靜。


    時禦指間夾住棱刺尖,貼著壁迅速移向房門。但對方見鬼似的耳力極好,竟在他這一動中也迅速退身。


    恐怕昨夜也是聽見了時禦在廚房的動靜才離開的。


    時禦快速開門,又輕合上,隨後翻過籬笆牆就追上去。他腳下飛快,但對方更快,幾乎是幾個起落在田間,靠著夜色和樹影,就要甩掉時禦。


    時禦猛然刹腳,反身轉跳進田間渠溝。


    對方壓著鬥笠,已經躍跑到了田地盡頭,再跨幾個縱橫溝渠,就能進入東山。人腳一踩雪地,留下薄印就極快閃身。這田間的灌水渠道布設雜亂,他已經沒聽見背後的追趕聲,但依舊沒敢停下速度。


    此人狠猝一口。


    三百金買人頭的人可從沒提過對方身邊還有個護衛!


    他腳下更輕,不敢再留下太多痕跡。人已經到了最後一條渠道,步子一跨就要躍過去。誰知底下突然探出一隻手,拽緊他腳踝!


    緊接著重力猛拉,此人著力不穩,翻摔進渠道。腳踝處的手力道駭人,他翻腳踹掙,可時禦拖著腳踝直將人拉到身前。對方摸出腰側匕首,翻手就捅向時禦腰腹,時禦抄手擋住,手底下嘎嘣脆響。


    對方吃痛嘶聲,腳踝處被卸的劇痛。可這僅僅是開始,匕首在手腕卸掉時被踹飛出去,他一身本事都沒來得及施展,手腳已經被卸了個幹淨。


    時禦拉起他的領,將人的臉看清楚。這人還年輕,不像是常做這一行的老手。但人不可貌相,時禦警惕此人的精明行事,沒有放鬆。


    “什麽人。”時禦指間的棱刺抵在對方喉嚨。


    對方疼得滿頭冷汗,粗聲道:“何須多問!”


    那脖頸一刺,猛拉開血線,一路順到他頰邊,血從細劃開的口子裏緩緩淌。時禦鬆開他衣襟,扯住他後領,將人拖到渠道沿,然後扒掉他衣衫,反吊綁在渠道口。


    脖頸上的血這樣倒著淌流了他滿臉,寒煞凍得人不自主哆嗦。他倒看著時禦的冷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滴答掉下去。


    “夜裏走的行當,多是為錢謀命。”


    時禦的棱刺劃到那裏,那裏的血就會倒匯到他臉麵上。他滿臉血汙,聽著時禦的聲音,在漆冷中突然膽寒,急促的喘起息。可是嘴巴一張開,就是滿嘴的鹹澀。


    “誰付了你錢銀?”


    對方喘息恐慌,卻沒答話。手指凍得僵硬,斷掉的時候還有幾瞬麻木,但很快痛感就倒躥上頭,對方哆嗦的更厲害了。


    時禦虎牙微現,在對方眼中卻如同獠牙盡露。他沒再多講一個字,那指節的斷聲陸續不斷,對方抖得厲害,漸漸失了聲,抽噎著晃頭。


    “接、接人錢財,□□!你隻管殺了我!”


    時禦狀若未聞。


    斷聲磨在耳朵裏,血從鼻腔淌進去,充血的頭被恐懼占據,腳已經凍得無知覺,卻能感受到那棱刺往腳去。


    “男人!”這人突然驚聲大叫,“一個男人!”他劇烈掙紮搖晃著身體,哭喊道:“無名無姓。”他唯恐時禦不信,拚命回想,失聲道:“長弓!他背著長弓!”


    時禦原本無瀾的麵上倏地驚起,他探手卡卸掉了此人的下頷,猛地翻出渠道,向籬笆院飛奔。


    操!


    鍾攸本睡得沉,不知何時忽覺冷,他手沒摸到時禦,漸睜了眼。屋裏暗,他看不清。他坐起身,本想喚聲時禦,卻又停了聲。


    屋裏有人。


    縱然看不見,也能被突如其來的寒冷驚動。


    床邊的人戴著鬥笠,露出了一雙空洞枯色的眼。他手上提著把陳舊的弓,低咳了幾聲。稍稍緩聲,才問道:“鍾白鷗?”


    好似在問路那般的平靜。


    “不才鍾攸。”鍾攸不動,反道:“請教來客。”


    那人指腹輕摸在弓背,寒絲一般的鋼弦緊繃。他確定道:“鍾白鷗。”


    鍾攸緩緩直身,他看不清,卻由聲音辨出位置。一雙桃花眼此刻深沉暗色,盯在對方身上,緩慢道:“替不才問候昌樂侯。”


    那人沉聲咳不斷,肩後鬆垮掛著兜,他摸著箭,像是在挑哪一個合適。


    “我不替人帶話。”他指尖摸索,“我為地府辦事。”


    鍾攸笑出聲,歎道:“這笑說得不好聽。”又道:“若說地府一遭,我倒有張閻王給的保命符。”


    那人已摸出了箭,那弓弦撥動,他搭了指,道:“我隻認令。”


    鍾攸手摸向床頭案,淡聲道:“閻王殿上同僚一場,何必為難。”音落,那才抄好的書冊猛然翻扔,還未釘的紙頁簌簌亂了滿天。


    鍾攸以其最快的速度翻下床,桌還在床側,他滾身在桌下,踹在桌腿上。


    光腳這一下疼得先生險些出聲,幸桌子一撞,砰地擋了對方的箭。隻是那桌被射/釘個洞,箭頭愣是撞出桌麵,這一下鍾攸看得清清楚楚。


    上邊還反光呢!


    對方長弓下橫掃,撞砸在鍾攸手臂,疼得先生不及躲閃。那人拽住了他的褲腿,用力拽拉間撕裂了口,又大力握住他小腿,將人生生拖出來。


    那長平平無奇的臉終於露在眼前,他拔出腰間橫插的短刀,道:“鍾白鷗,命歸也。”


    鍾攸臉上折了刀光,他竟還有閑情道一聲:“原是個用刀的。”


    那寬刃橫出,一斬向喉!


    鍾攸手扒桌沿,拚力搬壓。桌翻撞下去,正擋了兩人之間,刀重砸砍進桌麵,鍾攸爬身就退。


    屋內紙筆亂做一團,鍾攸看不清,全憑印象躲身。但就這麽方寸大小的地方,又能躲到哪裏去?


    鍾攸陡然抬手,嗬斥道:“執金令在此!鬼神皆跪!”


    對方竟愣了一瞬,刀都慢了幾分。可那哪裏是什麽執金令,不過是塊押紙石罷了。


    眼見刀鋒劈來,那窗子倏地被撞開。棱刺格擋,鍾攸前身被人一手壓下,對方刀口一滑,直直削過他後腦上方。


    時禦在這一下中被激怒,興許他本就是怒火滔天。他將鍾攸壓擋身下,抄手擒在握刀的手腕,緊接著欺身躍起,翻肘狠砸在對方麵上。


    這一撞之下的砰聲令人鼻酸,對方顯然不是之前那人可以比較的,在時禦肘擊之下竟隻是快步後退,腿腳反撩,正中時禦腹間。時禦棱刺滑指,拽拖近那手腕,翻手直取對方眼睛。對方登時折腰躲閃,腳尖淩厲,直掃時禦下頷,撞得時禦牙酸。


    手底下隻是微鬆,對方已經掙脫,短刀迅猛,豎撲時禦胸口。時禦沒躲閃,他抬腳猛點在對方握刀手腕,長腿猛力,直將對方手腕翻踩下去。對方鬆指,短刀一拋,另一隻橫接,立刻削過時禦手臂。


    時禦泄出聲笑,十分狠絕。他抬臂推壓,竟就壓著那刀口,直直推向對方。刀刃逼臂肉,已經出了血,時禦一步跨近,指尖沒能捉住對方的後領,他轉而下探,穿過對方的鬥笠,拽住頭發,猛然拖向自己。


    對方一膝抬撞,時禦腹遭重擊,手下更狠。對方改撞他膝間,時禦一彎,又生生受住了,將人拽頭砸摜在書架。書架上的書轟然倒砸,時禦躬身,將人死死撞砸在地上。對方刀柄捅擊在時禦胃上,時禦遭砸之下手上力道一輕,也跟著跪下去。


    對方被他砸撞的滿頭是血,可時禦按著人漸察不對,他側腰抽疼,被短刀開了口。對方探手扒住書架,就要掙身。誰知鍾攸忽然撲身,用他唯一能糊弄人的拿腕緊緊扣拿住此人的手腕。


    穴劇烈刺痛,這人掙紮不得,時禦指間卡棱刺,猛然從此人後頸穿透過去。


    對方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血股冒出來,嘴巴不自覺的張大。時禦死死釘著棱刺,直到對方不再動彈。


    鍾攸鬆開手,摸索著時禦的身,他急聲道:“時禦,時禦。”


    時禦在對方後背上擦了手,才將鍾攸握了。


    他沉聲道:“沒事。”


    破窗漏著寒,兩人皆緩了一會兒。


    時禦將鍾攸沾血的袍子和紙頁一並收拾掉。他要拖屍體時遮了鍾攸的眼,對鍾攸道:“我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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