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平下了雪,江塘還旋著葉。


    鍾攸沒接朝廷的督察授命,他隻是以“兒子”的身份往江塘來的。不想隻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再站在江塘繁華時,已經恍若隔世。


    鍾攸乘了隻舟,晃著往鍾宅去。禿柳垂水,花鴨戲水,兩側燈籠高掛。他這一葉薄舟,隻餘著一隻燭燈。


    鍾宅高頂洞門邊有人問道:“來客何人。”


    鍾攸褪下罩著的絨衫,道:“鍾攸。”


    守門人一愣,幾步到階下,見著鍾攸的臉登時露出驚愕色,他道:“小、鍾公子。”


    鍾攸已摔了在鍾家的牌名,不上牌者非鍾家人,再叫他一聲小公子不合適。


    鍾攸遞上名帖,“不才滄浪白鷗,前來拜會鍾家主。勞駕了。”


    守門人接著帖,趕忙喚人乘著家舟往裏送。他不敢讓鍾攸在門外等,卻也不敢未經令就讓鍾攸入內,隻能迎鍾攸上階,退到歇腳廳裏候著。


    鍾攸一路入內,兩側目光紛亂。


    當日那一場內院風波,想來已經愈傳愈離奇。但鍾攸往年在家時,旁人看他也從未尋常過。


    他是鍾宅的異類,自稱呼就能窺見一二。鍾留青八個兒子,那是外邊見著的,鍾攸不巧,不算在內。他到鍾家時,歲已五六,往上有正房兩位嫡公子,往下有兩房三位庶公子,他不在嫡不在庶,隻能叫一聲小公子。這不算身份,鍾留青沒給過他任何身份。他這一聲“公子”,是當年鍾鶴杖責鍾訾為他掙來的,而後那麽多年,靠的是他在外念書的名頭。


    歇腳廳的茶才上,鍾攸未及喝一口,接他入內的家舟就來了。鍾攸登舟,穿洞門入院。到了鍾留青院時,入垂花門需檢摘利器。


    這是鍾宅規矩,每一日前來請安的諸人都要過這一規。


    鍾攸伸臂時,見遊廊下已有人坐著。燈籠掛的亮堂,他看得清,那是鍾訾。鍾訾還坐椅上,舊傷未愈,足見鍾留青那一次的打得狠。


    正房階下邊站了諸多人,有鍾攸眼熟的,也有鍾攸未曾見過的。讓他意外的是,居中站最前邊的,竟然是老四鍾澤。


    一年未見,風水輪流轉。嫡出的鍾訾下去了,庶出的鍾澤就上來了,站在鍾留青跟前的人,永遠不會定著是誰。


    無人說話,無人敘舊。所有人隻是默不作聲的看著鍾攸,仿佛這是個唐突的外來人。


    鍾攸從容自若的理了衣,踏下階去。


    鍾澤半退一步,讓出正堂的視線。堂上坐著的鍾留青正斟茶,熱騰一起,朦朧了他的容樣。


    “滄浪鍾白鷗,叨擾鍾家主。”


    鍾留青指尖翻杯,茶嫋一吞,就潑在了地上。他沒抬眼,想是連鍾攸看也不想看一眼,隻道:“打哪兒來的。”


    “青平。”


    鍾留青扳指輕撥轉,他倚在椅上,緩道:“青平的人,往我這陋室來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鍾攸道:“是奉命而來。”


    “一無官職,二無欽旨,卻道是奉命而來。”鍾留青杯磕,“這個命不值錢。”


    “開門見山。”鍾攸平靜道:“江塘煙粟暢通南北,徐杭商盟皆係鍾家主。如今徐杭暴動,海商隱晦,煙粟有疑,小鍾大人於朝殿之上推行禁煙令,不知鍾家主,可曾聽聞。”


    “煙粟往北,是朝廷給的路。”鍾留青道:“倘若沒有京都聖旨,誰說的都不算數。”


    “煙粟癮病,如若流入王宮,傳之聖上。其罪誰擔,是家主來,還是鍾家來?”鍾攸早料得此行不易,道:“如今海商言辭閃爍,鍾家還有急流勇退的機會。”


    “機會向來是人為。”鍾留青撥蓋,道:“既然開門見山,就該坦率直言。商人重利,要鍾家收手,那這虧損的生意,該算在誰頭上?”


    鍾家隻能自吞,朝廷是斷然不會補給。國庫若是充裕,也輪不到這些商賈來支撐運河。鍾家為拿下煙粟貨源,對海商是一擲千金,並且與南下商盟撕臉壞了和氣。如今說東西不對,要鍾家收手,鍾家若收了,一時間元氣重傷,就成了眾矢之的。


    可不收手。


    在鍾攸看來,就是死路一條。煙粟的癮病有多危急,他如今最明白。這樣的東西流傳大嵐,上癮者無數,蔓延飛快,若再不禁煙,其害難測。等到皇帝明白是有人借此晃動大嵐,如今的勸戒詞,就是明日的屠殺刀,鍾家首當其衝。


    “退之尚有餘地。鍾家除了煙粟,各行皆有外鋪,縱然南下擠壓,也還有重振之機。”鍾攸沉聲:“隻要鍾家帶頭壓貨退身,來日天怒傾泄,這其中聖上還能惦記著些情分。”


    “你。”鍾留青抬指,隔空點了點,道:“言至於此,我已明了。既出我鍾家門,就非我鍾家子,恕不久留。阿澤,送客。”


    那洞門一合,連條縫也沒留。


    鍾攸站階下,等了半響。裏邊果然又出一舟,坐著的正是鍾澤。


    “南下棘手,家裏邊的生意備受牽製。父親有所顧忌,也是情理之中。你難得回來一趟,竟連坐也不坐。”鍾澤斜靠墊上,倒了酒,遞給鍾攸一杯。他腰間的短玉笛通透,滑在袍間得了份風流。


    “四哥擔待。”鍾攸接了杯,不怎麽提方才之事,隻閑聊道:“我那院子還在?”


    “早拆了。”鍾澤聳肩,“二哥要改山水園,正衝了地。”


    這舟指了地方,穿了橋一路走。這會兒天色早晚了,水上掛燈籠的船舟多是花街上的姐兒。


    鍾澤挑簾瞧了會兒,道:“晚上沒地方住是不是,走,四哥帶你去好地方。”他道:“好容易庶出的東西翻了身,全當嚐嚐什麽滋味。”


    他帶鍾攸上了條大船,直上二樓。二樓通暢,四下垂紗,江塘還沒下雪,夜風吹過來挺冷。這裏邊薄衫俊俏的姐兒和哥兒都有,鍾澤應是常客,有立屏賞夜景的貴座。


    這座裏早候著一男子,腳踝上掛了鈴鐺,走過來貼鍾澤身上的時候,叮叮當當的響。鍾澤在人腰上掐了一把,推向鍾攸這邊。


    “今夜伺候你攸哥哥。”


    鍾攸見人來,肩上先一陣疼。他還記著那會兒時禦給啃的力氣,立刻抬手阻了,道:“四哥留著,我不好這口。”


    “奇了怪。”鍾澤由人給捏著肩頭,對鍾攸笑道:“你原先不對姑娘沒興趣嗎。”


    “我這人。”鍾攸笑了笑,“要看是誰。”


    “聽這意思是養人了。”鍾澤應是極其喜歡這聲音,將人腳踝處的鈴鐺愛惜撫動,隻道:“那也好,左右是出去了,誰也管不著。父親也管不著。”這句話得了他的樂,他笑道:“我呢,今就給你一句實在話。別費心了,父親不會放手煙粟。”


    鍾攸壓了茶進胃裏,緩了一會兒,才道:“這我明白。”


    “明白你卻來了,這是還有後招。”鍾澤含了人喂的葡萄,仰身歎道:“鍾攸,你有膽。”


    “後招稱不上。”鍾攸慢吞吞的挑著菜。他一日未食,正餓著,菜裏有青菜,他不喜歡,但這會兒沒有時禦,他隻能皺眉吃了。


    “四哥給聲勸。”鍾澤舔了甜汁,側目過來,“別再踩父親的線,上回是有侯相,這回可沒誰再替你擔著命。二哥那樣的,父親照打不誤,我們這樣的,父親棄之尋常,就是失手弄死了,他也不會眨下眼。”


    “這我也明白。”鍾攸撥了飯,“但禁煙我是認真的。如今抽食煙粟何等嚴重,再妄自逍遙就說不過去。正巧了我也勸四哥一聲。”


    兩人對視,約摸半響,鍾攸笑道:“縱欲虛身。”


    鍾澤聞言大笑,腰間的短玉笛沒進馨香裏,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一宿無眠,鍾攸到底自尋了個客棧,沒住那靡聲處。夜半挑燈,他在燭下奮筆疾書。紙間墨跡掠的飛快,待一紙滿頁,他又續抽了紙張,上繪鍾宅宅院圖。


    今日一訪,讓他將過去忘記的院子都記起來了。他細細在紙上描繪清晰,著重落筆在他曾經的院子。


    這裏,鍾澤說由著鍾訾擴充園子給拆了。隻怕拆是真,擴充園子是假。鍾家積了那麽多的煙粟,必不敢擱在外邊,隻有屯放在宅子裏,讓鍾留青時刻把握住,他才能放心。


    院子拆了,還是早拆了,說明煙粟早就由鍾留青一人壓在手裏,那麽先前暗地裏流入青平的私貨是從哪裏來的?


    是誰在鍾留青的眼皮子底下,藏著另一批煙粟?


    海商?南下?知府?還是——鍾家內化,有人瞞著鍾留青在擅自操縱私貨?


    鍾攸停了筆,他靠椅背上,閉目慢慢想。


    海商來了,從徐杭進來,先帶來了琉璃,可不稀奇。然後間隔極短,煙粟就出現了。


    海商為何要如此殷勤?


    接著,徐杭先爭奪起來。海商挑的地方很好,徐杭正是諸商相爭的時候,一個煙粟,就能輕易挑起惡鬥。


    海商為何要挑起徐杭混亂?


    再接著,煙粟進了江塘。徐杭得了甜頭,鍾家必不想落人於後。時機正好,簡直是天賜良機,鍾留青肯定不會放過插手煙粟的機會。


    海商為何如此了解鍾留青?


    鍾攸睜開眼睛。


    是了,他在京都提及了塘靖運河,很快,海商的玉琉窗就進京了,緊接著,煙粟就來了。國庫不足,南下的商賈填補,商賈不足,新來的煙粟就添暴利。這簡直是送到頭邊的枕席,給了大嵐開運河的機會。運河開鑿,工程浩大。大嵐要投入的精力幾乎是全部,人力盡投、錢財湧砸,所經各州都要讓路。長河轉渠,勢必要耽誤府州官道,阻礙河路船運。


    精力居中,南北疏忽。各道堵塞,傳聲緩慢。


    如果此時,海商從南下入國,大苑從北上越界。中段擁擠,阻塞兩頭。靖陲拿不到南倉的糧草,南下等不及北上的兵馬,上下皆亂......而京都隻有京衛司防守。


    鍾攸確定。


    京都,江塘,藏有外人的內鬼。並且這個內鬼,與他打過交道,既熟悉鍾留青,又了解皇帝的脾性,就藏在他曾經觸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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