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丞從野山回來,進門沒找著榕漾。他又出了門,逮人問:“瞧見榕漾沒有?”


    人都說沒有。這會兒天都暗了,靖陲秋冷,風刮得人受不住。樸丞從家門口一路找到靖門,牆頭防隊都打口哨嘲笑他,他回了個小拇指,借了隻燈籠,繼續找。


    直到繞去了西邊的草場,羊圈裏有小蘿卜頭們的驚呼聲。樸丞提著燈籠過去,越身過了圈欄,正見一群小子把裏邊圍的水泄不通。


    “誒。”樸丞在最近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腳,示意小鬼們讓一讓,他喊了聲:“榕漾!”


    最裏邊得了聲應。樸丞拎開擋路的人,果然看見他家小瞎子,正伏草墊上給新下的羊羔喂/奶。


    他蹲旁邊,氣笑了:“拿碗怎麽喂得進去,老羊沒奶/水了嗎?”


    “有呀。”榕漾手上還帶著羊羔出生的黏物,身上衣袍一股羊膻味。他撫著那還跪著前蹄,嚐試站立的羊羔,愁道:“老羊有奶/擠不出來,它喝不著,頭天都撐不過去。”


    樸丞跟著伏身,帶了他握碗的手,在碗裏沾了奶,湊到羊羔嘴邊。這小家夥果然吮起來,跪著前蹄向上頂。榕漾啊呀一聲,喜道:“這法子好。”


    好個鬼。


    這麽著隻能讓羊羔嚐嚐味,管飽是不可能的。


    “這不是咱們家的羊吧。”樸丞給他把垂地上的袍角塞腰帶裏,道:“還給人家,叫他們自己想辦法。”


    “心力格的母羊都趕南草場去了,他也沒辦法。”榕漾側頭望樸丞,朦朧著眼求道:“昌宗,我們養了吧。”


    要不是邊上還圍著一群小鬼,樸丞……咳,他抬手掩了下口鼻,才道:“這麽小,沒母羊也活不了。”


    “我們有牛乳……分給它,喂個把月就好了。”榕漾指尖被吮得癢,他抽出來的時候都泛了點紅,又去沾奶。樸丞一把給捉了,沒讓那小羊羔繼續占便宜。


    他道:“你要給人講學,還要往賀大人那修書,我白日裏帶隊外巡。家裏誰照看它?”


    榕漾細聲:“我帶它上學……它又不咬人,乖得很。”


    樸丞皺眉看那羊羔顫巍巍站起來,往榕漾懷裏蹭,道:“不養。”


    榕漾咬唇,樸丞話一頓,看這人麵上都是殷切。榕漾小拇指輕劃在他掌心,眼裏都要泛紅了。樸丞受不住,隻得投降。


    兩人帶了羊羔回家,路上風大,樸丞怕他被吹丟了,讓他上背。榕漾抱著羊羔,躊躇道:“我還沒洗,渾身都髒著呢。”


    樸丞將他懷裏的羊羔抱了,蹲身不耐道:“快,不然我就走了啊。”


    榕漾趴上去,抱著樸丞脖頸。那小羊羔從樸丞懷裏探頭,抬頭蹭榕漾的胳臂。樸丞嫌煩,將這小家夥夾胳膊底下,一手抄著後麵,就這麽回家去。路上羊羔一直咩不停,活像離了親娘。榕漾就趴他肩頭,和這羊羔一聲一聲應,傻得要命。


    到了家,榕漾要給羊羔喂奶,樸丞拎他去沐浴,自個坐階上,抱著羊喂了一手奶腥味。羊羔頂翻了小碗,樸丞搔著它棕卷的小毛,悄聲嘖道:“你方才舔哪兒呢……能是你舔的地嗎?那是老子的……”


    夜裏風呼呼響。


    榕漾伏床上背露了半截白膩,樸丞打後邊俯身,順著那弧度優美的線,一路舔上去,咬他後頸,箍著人肩頭頂/弄。榕漾哭紅了眼,嗚嗚咽咽道:“……上回……上回師兄說不成……你怎還這樣……”


    “怎樣。”樸丞一把扶帶起他腰,捏掌心摩挲,沉身深埋進去,喉頭微緊,暗嘶了氣,才撞得榕漾晃身。這混球上回被蘇舟揍過,不疼不癢的過去,是一回來就要死纏著榕漾討個飽。他粗重著道:“他是多管閑事!”


    榕漾伏枕被欺負得厲害,漸漸哭出聲。可這會兒他不僅哭出聲,還夾了嗯嗯啊啊的聲,叫這混球更把持不住。


    後半夜停了事,樸丞撐榕漾上邊,捏著那白嫩的頰,狠道:“淨哭,再哭我咬你啊。”


    榕漾潮紅未褪,氣還沒勻,正困得直點頭,被他捏煩了,抬手拍了一把,啞聲喃喃道:“你混球……”


    混球卻俯首,含了他唇細細柔柔的舔。嘴裏沒說哄人的話,隻抵著他,看人睡過去。正經望人的時候,眼裏都是陷下去的深邃。


    “混球……”樸丞拇指給榕漾擦了眼角淚,“你膽子肥了。”


    翌日樸丞起得早,榕漾還睡得熟。他抱出羊羔又喂了一手奶腥味,在灶上溫了牛乳給榕漾,套上外衫,就直往提刑按察司去。


    靖陲如今不是王藩,設同布政使司。樸丞到地,吳煜正晃在搖椅上剔牙,見人來了,也沒起身,而是指了指方向。


    “你消息快啊,這人才到。”


    “我算著呢。”樸丞坐邊上,挑了個果拋在手裏,“無翰怎麽判?”


    “趙叔榮問斬,昌樂侯奪爵入獄。這個趙芷安原本逃不掉,可惜左愷之教了他幾年,竟還教出了情義。”吳煜仰身搖晃,砸吧道:“你說左愷之這老頭,都要到頭了,卻把名頭給砸了。為這麽個人,值當嗎。”


    “那就是流放。”樸丞咬了果,“年前不是說要修築邊陲工牆麽。”


    “你趕著點回來,就為這事?”吳煜偏頭,“我們傻漾怎麽沒見啊。”


    “他見不著榕漾。”樸丞牙口好,咬的嘎嘣脆,“榕漾心軟,多半得容他唬過去。就這麽著吧,這人不死,我就不會移開眼。”


    “呦。”吳煜半起身,“你這心胸狹隘的,不就幾篇文章麽,還專盯人家一輩子去?這事榕漾要是知道……”


    “誰給他提聲?”樸丞眉間一狠,“我看誰敢。榕漾這會兒早不記這人了,舊事不重提,誰在他麵前提我敲誰。”


    “得。”吳煜老不正經的搖晃,道:“這事該謝謝你師兄,悶人辦大事。”他又倒回去,歎道:“合著我還要幹這事……這人還不能死,麻煩。”


    那頭榕漾出了門講學,夾著書抱著羊羔,也不知從哪摸了隻鈴鐺給羊羔,走起來叮當響。下學一群小蘿卜頭跟著他問這羊羔叫什麽,榕漾笑眯眯道:“小樸。”


    往後樸丞街上去,總覺得小蘿卜頭們看他目光似有不同,卻又不知怎麽回事……


    榕漾給蘇舟寫信,信裏把這事給蘇舟講了。那邊蘇舟立刻回信給樸丞,開篇就是“吾弟小樸”,樸丞惱羞成怒,回頭捉住榕漾又是一頓好收拾。


    卻說蘇舟如今常在南下往來,蒙辰退居院中養花逗鳥,蒙館北由蘇碩,南以交托蘇舟。幾年下來,南邊人人都道那“滄浪渡川”是個清雋雅秀的公子,雖行商道,卻不失風雅。


    隻道徐杭有一家名叫舒氏繡坊的鋪子,今兒當家的是位禦用繡娘,生未嫁,隻收了位閉室弟子,名喚“舒霽雲”。這位舒霽雲不過及笄,一手繡技了得,初戰江塘雙繡便名動南下。


    六月天熱。繡坊樓上求娶者無數。這小姑娘站欄邊,頭戴紗笠,忽地抬指指向樓下一轎,當眾坦然道:“此生霽雲若嫁,必嫁蘇渡川。”


    蘇舟正打簾下轎,他一抬首,四下皆望來。蘇舟正急見人,不作細想便離了身。隻說這事足足晚了兩日他才聽聞,傳到蘇娘子那頭,已變成“渡川有意”,家裏邊給他備的聘禮堆積而來,蘇舟一早醒來,以為是自己要上花轎。


    他不生氣,隻當小姑娘推脫之辭。因他如今都已二十有八了,舒霽雲不過及笄年華。蘇舟這幾年修身養性,遲遲沒動心思,家裏著急也是情理。他人不急,回頭接了生意,又跑了趟靖陲,一去就是半年。


    但“天賜良緣”,豈是他輕輕鬆鬆就能避開的?


    蘇舟歸蒙館,一日晨起,外出覓食。他打家裏時絕非什麽“清雋公子”,蒙辰的老大褂一披,再揣著一團重的傻漾,一人一喵合著一個包子,也能站攤子邊吃得開心。


    “昨個吃了老師的糖醋,今日膩了甜。劉三哥,今兒就給我一勺豆花,辣的。”


    懷裏的傻漾喵一聲,趴他袖上望豆花。蘇舟擼了幾把毛,覺得這會兒晨冷,偏頭打了個噴嚏。


    後邊忽地遞來一隻帕。


    蘇舟沒接,隻回頭瞧了一眼。後邊站著個才到他肩下的小姑娘,膚白水嫩,一雙眼靈靈帶水。他不認得,懷裏的傻漾抖擻精神,爬他肩頭,對人喵的驅趕。


    小姑娘踮腳,越過他肩頭往攤上瞧,問他:“瞧著好看,好吃嗎?”


    蘇舟愣了片刻,才回神是對自個說,他道:“還成……鎮上這家最好吃。”他頓了頓,客氣道:“您這……嚐一勺?”


    那眼睛登時亮起來,和傻漾尋著肉似的。攤子人多,兩人隻能站著。他打這姑娘身邊一站,也沒不長眼的敢來。碗燙,蘇舟先沒要自己那碗,給她一手抬碗,讓人姑娘先嚐。他站得直,隻有胳膊偏過去。指尖發燙,但他挺糙,麵上沒露。


    這姑娘用帕子包了碗底,自己捧了。


    “這豆花燙口……”蘇舟偏頭,卻發現幾個瞬息,那碗已經空了。這姑娘又掏了一帕,拭了唇角,對他細聲細語道:“好吃。”


    後邊蘇舟吃包子,她也吃得快。蘇舟吃烙餅,她吃得更快。蘇舟喂傻漾,她吃得……沒見過這麽能吃的小姑娘。


    怪有意思的。


    蘇舟領她出了街,問人家何處,趕著點送回去。誰知她對著蘇舟一個猛鞠,袖裏的帕子掉地上也沒顧著,蹬蹬蹬的就跑了。蘇舟拾了帕,上邊沒留名,單繡了隻……


    繡了隻毛絨小鴨子。


    “活靈活現,靈氣。”蘇舟漸漸笑出聲,懷裏的傻漾“喵”一聲去夠帕子,他抬手收了,抱著貓逛回去,對傻漾念著:“王八二十八,渡川要開花。”


    人才跨進蒙館的門檻,街上一婦人領著小兒,攜著糖葫蘆。那小兒喊道:“娘,爹在前邊。”


    辦差回來的男人一把抱了小兒,偏頭和妻說著什麽,一家三口皆露了笑。蘇舟背著身,隱約聽著一聲:“蘭生……”


    他打了個哈欠,抬眸無波無瀾。


    當年少年人過街買回的脂粉盒,從簷下被風推掉。裏邊的粉化了風,日頭一出,已經被吹得幹淨。唯獨餘香似有似無,算作來過。


    “啪”


    人生分途,隻求一世歲安。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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