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悠長夢境中逐漸迷失的自我,兜兜轉轉之後,還是回到了人的軀殼裏。不管這個軀殼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去的。


    有些問題並不需要答案,因為在提出疑問之前,答案就已經明了。王軍在問出口之後,剛剛蓄積了全部力量提起來的一口氣就忽然散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然後一個站不穩,癱坐在地上。


    畫筆從他的手裏骨碌碌滾落在地上,白紙被風吹走,像一張張白幡舒展著身姿,在四周零落。


    王軍遙遙看著剛剛搭起一個粗陋框架的殿宇,忽然覺得有點諷刺。他的人生就像眼前這座未完成的房子,他以為憑借自己的努力,他會搭出一個華美的、流光溢彩的大殿。然而他才隻搭好一個框架,一切就都結束了。


    施工到一半的房子如果沒有蓋上瓦片,那就隻有簡陋的框架。它會成為一座華美的殿宇還是爛尾樓,都已經不重要了。


    然而正當他望著房子發呆的時候,陸知非往他麵前一坐,打開箱子道:“這些是你留下的畫稿,之前我已經拆開來看過了,你不介意吧?”


    王軍愣了愣,隨即搖搖頭。他都死了,還有什麽好介意的呢。


    陸知非繼續說道:“你不想再看看你以前的畫了嗎?”


    其實王軍心裏想,這個人真的很多管閑事。但陸知非平和的麵容和帶著絲絲溫暖的語調讓他生不出一絲厭煩,他就像是一個朋友,很平常地跟你坐下來說說話,這樣久違的閑適讓人上癮。


    以前畫的什麽,畫得怎樣,說實在的王軍已經記不大清了,也不太想觸景傷情,否則這對他來說未免太殘酷。


    陸知非也不逼他,自己在那邊一張張翻著,注意力全放在畫稿上,偶爾才與王軍說幾句話,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王軍不由得心裏癢癢,商四和星君站在不遠處觀望,星君說:“你家圓圓越來越壞了。”


    商四心喜於星君那個“你家圓圓”的前綴,揚著眉略帶得意地說:“那是。”


    小結巴蹲在商四腳邊,再度開始疑惑他們剛才的對話到底是不是表揚。商四瞅了他一眼,腳尖碰了碰他的小屁股,說:“你怎麽不去造房子啊?罷工了?”


    “可是、可是他、他醒過來了呀。”小結巴一碰到商四就變真結巴了。


    商四蹲下來,大魔王的可怕的臉放大了呈現在小結巴麵前,歪著頭,問:“那你打敗心魔了嗎?”


    好、好可怕!小結巴牙齒打顫,“沒有……”


    “那他清醒了不是正好,這次他會跟你說謝謝的。”商四道。


    謝、謝謝?小結巴被這兩個字抓住了心神,壓下了害怕去看商四的眼睛,“真、真的嗎?這一次他會開心嗎?”


    “真的。”商四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大魔王從不說假話。”


    小結巴頓時開心起來,大魔王說的,不會騙他的!於是他立馬就朝著搭了一半的殿宇奔過去,賣力地指揮起來。


    小妖怪們幹得熱火朝天,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於耳。


    那聲音像一首樂曲,奏著歡快的調子,讓人的心裏慢慢地充盈著一股溫暖之情。在淚眼朦朧間看出去,那簡陋的腳手架上掛著的一盞盞燈,可不就像黑夜中的螢火那般,雖然微小但也讓人心喜嗎。


    王軍的心裏忽然對這螢火心生向往起來,即使那點向往隻是心海上的一點點浮萍,幾乎微不可計。但他原本以為自己在看清現實後已經心如死灰了。


    他忍不住去偷瞄陸知非手裏的畫稿,在他笑著問“要不要一起看”的時候,又覺得不太好意思。


    陸知非主動把畫稿遞過去,“這一張,你畫的是北門那邊的烤肉攤子嗎?”


    “啊……對。”王軍看著陌生又熟悉的畫稿,心裏湧上一股懷念,“就是那一家,老板是個帶點兒外地口音的中年女人,她家還有烤雞骨架,有的時候我想要買點什麽犒勞自己,就會去她那兒買兩根雞骨架。你也去那兒吃過嗎?”


    陸知非笑笑,“很好吃是不是?”


    “是啊。”王軍也跟著笑起來,隨即又惋惜起來,“可惜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她搬走了,去年夏天的時候說兒子準備定下來了,所以就回了老家,說是準備回去蓋房子。”陸知非道。


    “這樣啊……那挺好的。”王軍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老家,當初發誓要混個人模狗樣再回去,結果現在是永遠都回不去了。


    陸知非隨即又抽出另外一張畫稿來,“那這個呢?”


    “這隻貓啊,它是隻流浪貓,大概是長得太醜了沒人要。我住的地方也不適合養貓,所以我就給它拾掇了一個紙箱子作窩。它也挺乖的,每次我要畫畫的時候就給它點東西吃,它也不亂跑,就趴在那兒讓我畫……”


    王軍說起話來,絮絮叨叨的,有時記得不太清楚了就會停下來想一會兒。陸知非在一旁認真地聽他說著,時而轉頭看一看商四。


    商四和星君居然拿出了一張矮腳小桌子,在香樟樹下喝起了酒。晚風一吹,月華灑落,就著殿宇這兒的燈光,還真有點兒風流寫意的感覺。商四看到陸知非看過來,甚至遙舉酒杯送了他一盞秋波。


    陸知非默默地轉過頭去,繼續聽王軍絮叨往事。


    星君啜了口酒,認真思考了一下,而後問商四:“陸知非是不是生氣了?”


    “我家圓圓怎麽會生我的氣?”商四懶散地半趴在桌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抱著酒壺,嘴角還帶著點微醺的笑意,說:“他愛我呢。”


    星君翻了個白眼,“你確定?”


    “我確定啊。”商四自顧自地斟了杯酒,一飲而盡,看起來愜意得很。


    星君不想搭理這個老不死了,反正最後被修理的一定不是他,他去管什麽呢?而且看商四作死是一件非常愉悅的事情,星君心情好起來,還主動給商四斟酒。


    商四受寵若驚,“你不是真的要改走暖男路線了吧?”


    “暖也不會暖你。”星君重重地把酒壺擱在桌上,冷哼一聲。


    商四看他這喜怒無常的樣子,無奈又心疼地搖搖頭。關愛孤寡老人,人人有責,“你啊,改明兒給你辦個聯誼會得了。”


    星君:“……你又發什麽神經?”


    “不是還有很多大妖單著嗎?吳羌羌那雞崽子三天兩頭跟我哭訴沒有男朋友,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上次那個成功人士呢?”星君問。


    “分了。”商四揉揉眉心,“對方嫌棄她拖家帶口的,日他太上老君的我還沒嫌棄他呢。”


    “她把人帶回書齋了?”


    “沒有,約會路上碰到小喬和林千風了。你知道小少爺那個脾氣,最後差點沒把人整死。最近林千風也跟著他學壞了,在旁邊煽風點火做得賊順溜。”


    “這不是跟你學的嗎?”星君反問。


    “我那是光明正大地幹,能一樣嗎?”商四不服。


    “你還真有臉說,”星君搶過酒壺,“知道我好端端地坐在家裏卻被你對頭找上門的滋味嗎?”


    “那能怪我嗎?老子厲害是天生的,他們非要來找我一較高下,是他們腦子有毛病。你老待在一個地方,他們找不到我,不找你找誰啊?”


    “我跟你很、熟、嗎?”星君氣不打一處來,他現在都懷疑自己當時是怎麽跟商四成為朋友的?腦子是不是被二郎的狗給咬了。


    商四看星君生氣的模樣就覺得好玩,笑得眯起了眼,“我說這些陳年舊賬你怎麽記得那麽清楚呢,不至於吧?我們星君幼小的心靈真的有受那麽大的傷害嗎哈哈哈哈哈……”


    商四笑得太猖狂,星君抄起酒杯朝他扔過去。商四伸出兩根手指精準地夾住,嘖嘖搖頭,“不要這樣嘛星君,莫生氣,生氣傷和氣。”


    星君冷臉不說話,這時小結巴急吼吼地奔到王軍和陸知非那兒,看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就是憋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


    陸知非輕聲問:“怎麽了?”


    小結巴漲得滿臉通紅,偷偷看了王軍一眼,然後湊到陸知非耳邊跟他說悄悄話。可誰知陸知非聽完了,卻對他說:“你自己去跟他說,好不好?”


    小結巴有些怕怕的,今天的王軍清醒過來了,他好像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王軍。但是想到剛才大魔王跟他說的話,小結巴的心裏又充滿了勇氣,他挪著小碎步蹲到王軍腳邊,仰著頭小聲地問:“你、你今天不畫畫了嗎?”


    王軍不畫畫,小結巴就變不出材料。變不出材料,就沒辦法造大房子啦。造不了大房子,小結巴就不能哄他開心。他不開心,心魔就打不跑啦。


    王軍看著小結巴充滿期待、又有些怯生生的眼睛,一時無言。要畫嗎?還要繼續畫嗎?都已經死了,好像沒有理由再畫下去了。


    努力也沒有了用處,沒有必要了。都已經這樣了,沒必要了。


    小結巴大概是看出了王軍眼裏的頹敗和無力,於是小眼神兒變得蔫蔫的,龍尾巴都耷拉在地上沒了精神。


    他心裏可難過了,可憐兮兮地回頭去看陸知非。


    陸知非知道他在自責,可誰都沒有那個立場再去要求王軍什麽。這整件事情好像都無關對錯,隻是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命運給的際遇也不一樣。


    但是,或許還可以再掙紮一下。


    不管有多無奈、多狼狽,總還有一絲可以掙紮的餘地。


    “小結巴,來。”陸知非朝小結巴招招手,小結巴乖巧地跑過去,他就摸摸小結巴的頭說:“我們來畫怎麽樣?你會畫畫嗎?”


    小結巴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告訴陸知非:“醜醜的。”


    陸知非莞爾,“沒關係,隻要畫得開心就好了。”


    小結巴懵懵懂懂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用力點頭,“嗯!”


    兩人說幹就幹,陸知非攤開白紙構思圖案,然後讓小結巴把他那些兄弟姐妹全部交過來幫忙,再然後,讓他把大魔王和他的朋友也叫過來。


    小結巴得了懿旨,撞著膽子過去拉商四的褲腳,“來、來。”


    拉完商四他再去拉星君,一個可樂罐大的小妖怪拉著兩個大男人,場麵又好玩又神奇。


    很快,大家都湊到了一起。咿咿呀呀的小妖怪們,冷著臉的陰司老大,笑眯眯地分發紙筆的大魔王,以及人群中央尤其受歡迎的正低頭認真畫畫的青年,跟背後那座未完工的殿宇一起,構成了王軍眼中的畫麵。


    一張張畫稿逐漸成型,一道道驚喜的歡呼聲從小妖怪們的嘴裏蹦出,那些醜醜的、甚至都看不出什麽原形的圖案,仿佛是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王軍看著看著,忽然又想起了剛才陸知非的那句話——沒關係,隻要畫得開心就好了。


    也想起了他剛開始拿起畫筆時的心情,不曾羨慕別人有多好的出身,不曾想過以後要靠這個掙多少錢,隻是因為開心啊。


    畫畫,讓我覺得很開心。


    為了保有這份俗世中難得純粹的開心,所以我才一直沒有放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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