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什麽樣的讚美?


    美麗?溫柔?當然,男人要的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還有呢?聰明穩重?心地善良?


    在我的字典裏,最喜歡的形容詞是“可愛”,最痛恨的兩個字是“成熟”。


    我從小就比同齡人長得快。智力開發的早,上學早,個子高,發育也早,十二歲已經可以穿媽媽的工作套裝。


    一切都發生在我初中畢業那年。十五歲,最叛逆的年紀。


    炎熱的暑假,我把閣樓的空調開到最大,然後抱了一堆漫畫鑽進棉被。正看到精彩處,母親突然推門進來,盯著我橫躺在床上的模樣皺眉。


    “這麽大的人了,整天看漫畫像什麽樣子?給你買那麽多參考書,你看了多少?你要上的可是全國最好的高中,競爭有多激烈你知道嗎?也不想想父母的辛苦!我們賺錢可不是為了養一隻米蟲在家裏……”


    我放下漫畫,打了個嗬欠。


    母親硬是從床上拉起我。“你張阿姨來了,快去倒茶。”


    原來這才是母親的目的。我無奈的跟她下樓,在廚房調了兩杯冰茶端進客廳。張阿姨是我家的牌搭子,此刻正和母親熱絡的聊著,一見我就讚不絕口。


    “小舒又漂亮啦!這才幾天沒見啊?小舒今年十八了吧?果然是十八姑娘一朵花……”


    “張阿姨,我今年十五。”


    “才十五嗎?不像不像。彩萍你好福氣啊……”張阿姨轉向母親。“有這麽漂亮的女兒,又穩重,跟個大人似的。哪像我家那丫頭,就是長不大!說她什麽都不聽,就知道在外麵瘋……”


    我看母親一眼,看到她眼底光芒萬丈的自豪。


    這樣的情景我見怪不怪,也早已習慣於成全母親的樂趣和驕傲。但今天,我突然覺得惡心。我不想繼續坐在這兒被人評頭論足。我是人,不是展示品。我也不是大人,我才十五歲!


    我驀地站起來,在四道愕然的目光裏走上樓,“碰——”的把門甩上。


    打開衣櫃,我把最鮮豔的衣服拿出來扔在床上,對著鏡子換了一件又一件。母親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穿著咖啡色牛仔短褲和一件鮮黃色無袖襯衫,襯衫下擺在腰上打了個結,露出肚臍。


    “你這孩子今天怎麽回事?”母親氣得瞪我。


    “借的書到期了,我不想被罰款。”我拎起背包和母親擦肩而過。仿佛聽到母親在身後又說了些什麽,可能是抱怨,可能是叮嚀,對我而言都是噪音。


    從鞋櫃裏找出一雙淺褐色皮靴套在腳上,兩寸半的鞋跟讓我有種高高在上的快感。跨出大門的那一刻,我扯下綁頭發的頭繩,讓蓬鬆的長發獲得它們該有的自由。


    每個人都說我像大人。像大人是吧?很好。既然大家都這麽說,我想我有權嚐試成人世界裏的一切。是的,一切。


    從化妝品店走出來,我聞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一瓶香水,一盒粉餅,一支口紅,一支睫毛膏,花光了我一個月的零用錢,但我覺得過癮。走過cuppage terrace的露天咖啡座,幾聲響亮的口哨追隨在我身後。一群笨蛋……


    戲院正在放二十一禁的片子,海報上赫然寫著“最新日本色情恐怖電影,奸淫恐懼、誘惑、刺激……”。買票進場,沒半個人攔我。可惜的是,我看到一半跑了出來。女主角被強暴的鏡頭還沒什麽,但她把一個男人搗成肉醬的場麵我受不了,衝進廁所大吐特吐。


    太陽落山,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酒吧的霓虹眩惑了我的眼,我忘了自己身上隻剩十塊錢,一腳邁進那個五彩繽紛的大門。


    坐在吧台的高凳上,我翹起長長的腿,看著舞池裏重重晃動的人影。


    煙霧彌漫。震耳欲聾的音樂。瘋狂的喊叫和空洞的笑。這就是大人的世界?我輕哼一聲。不過如此……


    “小姐,一個人嗎?”


    我扭頭,看到兩個打扮和聲音一樣輕浮的男人,沒三十也有二十九。這兩個叔叔想釣我呢……


    “可以請小姐喝一杯嗎?”叔叔甲笑得諂諂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我托著下巴,聽見自己甜美的聲音——“我要最貴的。”


    “沒問題沒問題。”叔叔乙立刻對酒保說出一串我從沒聽過的名字。我看到他黃黃的牙齒,一陣惡心。


    酒來了,紅紅綠綠的很好看,杯口還插著把小傘。我喝下一小口,隻覺甜中有辣,並不似我想象中那麽恐怖。


    “小姐芳名?”兩個叔叔繼續向我搭訕,一左一右夾在我身旁,揮發著令人作嘔的體臭和煙味。


    “猜中我的年齡就告訴你們。”我聽到自己這樣說。


    叔叔甲盯著我胸部猛瞧,試探著問:“……二十三?”


    我忍著爆笑的衝動睨了叔叔乙一眼。“你猜呢?”


    “二十四?”他邊說邊抹掉嘴邊的口水。


    “去死吧你們!”我把整杯調酒潑在他們身上,衝出這個讓人窒息的成人世界。


    時間還不晚。如果我花六塊錢去看午夜場電影,便沒錢打車回家。正煩著,一種陌生的存在感從身後逼近。回頭一看,是他們,那兩個想泡我的人。酒漬還留在他們的花襯衫上。


    “小姐,別這麽不上道。”叔叔甲過來攬我的肩,被我閃開。風很涼,一絲絲吹在臉上,也幫我看清了那兩雙眼裏的猙獰。


    我雖然討厭這個虛假的世界,卻沒愚蠢到糟蹋自己。於是我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周圍已經沒什麽人了。我撐著牆喘氣,兩寸半的鞋跟在此時是一種折磨。


    什麽聲音?腳步?我驀地轉身,沒看到任何人。就在我鬆了口氣的時候,脖子突然被人從後麵勒緊,我被拖進陰暗的小巷。一隻粗糙的大手捂在我嘴上,我發不出聲音,掙紮的動作也立刻被男人的力量壓住。


    我聽到布料被撕破的聲音,那是我的襯衫。我頭一次覺得危險離自己如此之近。如果叛逆要受到懲罰,這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不隻一隻手在我身上亂摸,胸罩也被扯開,我惡心得想吐。


    然後,我聽到一個聲音,一把來自天堂和地獄交界處的聲音——


    “你們在幹什麽?”


    “小子,別多管閑事。我們可以考慮分你點兒甜頭。”


    “……我要先看貨色。”


    第三個黑影出現在我上方。他蹲下來,用一雙星子般的眼睛從我的臉看到身體。他沒有碰我,我卻感到他的視線從皮膚上滑過。


    “很不錯。”他彈了個響指。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小子,幫我壓著她,我們幹完再讓你上。我非讓這娘們嚐嚐老子的……你……你想怎樣?”一把匕首抵在他頸上,反射著冰冷的月光。


    “我改主意了。”幽幽的笑聲回蕩在黑暗中。“這麽好的貨色跟人分不是太可惜了?你們走吧,我今天不想見血。”


    “臭小子——”


    “我數三下。你們可以選擇離開,或是永遠消失。一、二……”


    我感到身上的力量鬆了,壓在我臉上的手在發抖。


    “小子……不要以為我們怕了你……”


    “下次遇見給你好看……”


    我可以想象他們逃走的狼狽,一定是連滾帶爬的。


    “你想躺到什麽時候?”


    我現在可以確定,這把聲音是來自天堂的。


    費力的撐起身子,我重新扣好胸罩,可破碎的衣料根本遮不住身子。我縮著身體,用眼神向他求助。一件有體溫的夾克罩在我身上。


    眼淚,就這麽湧出眼眶,一發不可收拾。


    遲來的恐懼,委屈,無助……還有種比這一切都陌生的情緒充斥了我。我聽到他問我住哪裏,要送我回家,可我不想回答。我隻是哭,不停的哭。


    最後,他有些粗魯的攙起我,連拉帶拽的將我塞進計程車,自己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對司機說了個地址。


    我沒見過這麽亂的公寓。其實,單身男人的公寓我是第一次見,或許都差不多。


    靠牆的單人床,被單沒有疊,一半耷拉到地上;小小的寫字台上堆滿搖搖欲墜的舊雜誌,裏麵夾著幾本花花公子;桌子底下有泡麵,餅幹,和豐富的罐頭食品;一根長長的繩子從房間一頭拉到另一頭,掛著t恤、襪子、內褲……隻有角落的玻璃櫃是整齊的,我注意到裏麵的相機和鏡頭。


    我坐在床邊,身上披著他的夾克。哭過後,我覺得好累。


    “喝咖啡麽?”他突然打破沉默。


    我搖頭。


    “啤酒?”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


    他從冰櫥裏取出兩罐tiger,將其中一罐扔給我。我伸手去接,夾克卻從肩上滑了下去。他怔了怔,突然轉向牆壁,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是做什麽的?”我問那個背對著我的人。


    “酒保。”


    “你不是黑幫老大麽?”


    “我是酒保。”


    “你用刀的時候很酷……”


    “我是那間夜店的酒保!”


    “哪間?”


    “就是你招惹男人的那間!”他聽上去有點兒氣急敗壞。“你以為自己運氣很好嗎?告訴你,不是每個女人被強暴之前都會有人英雄救美!穿這種衣服在外麵晃,出了事也是自找的!要不是我一直盯著那兩個色鬼,你現在早就……”


    “我叫範舒彤。”我打斷他,將那串不怎麽中聽的碎碎念自動摒除在耳外。“你叫什麽名字?”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我走到他身後,一把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湊近他耳邊悄悄的問:“你有沒有保險套?”


    這套對白是我從電視裏學來的,八點檔的肥皂劇,舉一反三後用在救命恩人身上,感覺很不錯。


    他轉過來,雙手抓著我肩上的夾克。他是想幫我把衣服穿好呢?還是幹脆扯掉?


    我很高興自己終於有機會這麽近的看他。他比我高,但沒有高太多,因為我本來就不矮,又穿著兩寸半的高跟鞋。他的五官輪廓很深,尤其是眉骨,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卻沒有遮住那雙清澈的眼睛。星子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這樣一個健美而粗獷的男人,不去混黑道可惜了。


    “我這裏沒有那種東西。”他突然幫我把夾克拉好。這個決定讓我有些失望,我想他下一個動作多半是要推開我了。


    “沒關係,今天是安全期。”我鍥而不舍的撲到他身上,瞄準他的嘴又是親又是啃……接下來怎麽回事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主動的不再是我。


    夾克掉在地上,胸罩也掉在地上。他從我的頸項一路吻下去,然後抱我上床。


    很自豪。我成功誘惑了一個好男人耶!可我很快就自豪不起來了……因為我不知道天殺的有這麽痛!痛得我直想哭……


    他發現我流了血,動作一下子由粗魯變得溫柔,仿佛能把人融化的溫柔。疼痛中漸漸摻入陌生的感覺,一波接一波的,我禁不住叫了一聲。那是我的聲音麽?好奇怪……我睜開眼睛,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目光在我眼底停留一瞬,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然後,他把臉埋進我胸前最柔軟的地方……遲來的害羞讓我臉頰滾燙,意識模糊,而身體也仿佛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


    高chao平息後,我累得枕在他胳膊上睡了一會兒,睡得並不踏實。突然醒過來,我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怎麽了?”我忍不住問。


    “你是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我皺著眉說。“早知道這麽痛我就不做了!”


    “嗬,你很孩子氣。”


    “真的嗎!?”我興奮莫名,也很高興看到他嘴角勾起的笑容。這次他真的在笑,很好看。“你再說一次好不好?”


    “你很孩子氣?”


    “啊,感覺真好……”我輕歎一聲,從未有過的滿足。“終於有人承認我是孩子了……”


    他突然坐起來,也把我拉起來,將被單密實的裹在我身上。我們麵對麵坐在床上,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對視良久,他用幹澀的聲音問:“你多大?”


    “十五。”我眨眨眼。


    “開什麽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跳下床,從背包裏摸出學生證給他。


    他看著手裏的證據,突然雙手抱頭慘叫:“天啊,我居然強暴了未成年少女……”


    “喂,你沒事吧?”我拿過桌上的麵紙替他擦冷汗。


    “我強暴了未成年少女……”他喃喃自語,神誌不清的抓著頭發。


    “你沒有強暴我。”我糾正他。“是我先誘惑你的。”


    “我強暴了……”


    “好啦!”我受不了的大叫,雙手捧住他的頭,逼他正視眼前的我。“我再說一遍,我們隻是一起做了回床上運動,你沒有強暴我!”


    因為動作太大,身上的被單滑到地上,他手忙腳亂的幫我重新裹好,像在裹粽子。我突然覺得他好可愛。


    “我會負責。”他突然說。


    我仿佛聽見自己的笑聲。“你怎麽負責?我才十五歲,我不會嫁你的。”


    “等你長大後我娶你。”


    “等我長大你早娶別人了。”


    “我不會娶別人!”


    “我管你娶誰?我要回家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留下你的地址和電話。”


    我托著下巴想了想。“留下電話你會借我衣服穿嗎?”


    十五分鍾後,我穿著他的t恤走出這間亂糟糟的公寓。他堅持送到我家附近的路口,看著我走進去。進門前我瞄了眼街口,那個影子還在。街燈從他身後照過來,修長的剪影立在道路中央,一動不動。


    我突然改了主意。


    關上已經開了一半的大門,我跑回他麵前。


    “剛才……剛才給你的電話是假的。”


    他並不驚訝。“我猜到是這樣,所以送你回來。”


    “你打算天天堵在我家門口麽?不怕我父母報警?”


    “我要對你負責。”


    “負責的事可不可以先放下?我並不討厭你……我想和你做朋友。”我抬頭看著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見他不回答,我又問一次。“可以嗎?”


    他伸手按住我肩頭。力道不輕,抓得我有些痛。我沒有問第三遍,就這麽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我不懂什麽叫精神交流心電感應,可那一瞬間我好像了解他心裏在想什麽。


    他突然放開了手。“把電話給我。”


    我知道他答應了。


    那一年,我十五歲,最叛逆的年紀。


    我認識了陸濤,一個二十二歲的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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