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西柳家的千金……」


    「柳家千金?不就是那尚書府……?」


    「柳尚書世代在朝為官,是書香門第,柳家千金會獲選也不令人意外,隻是聽說……」


    「聽說皇後娘娘雖然中意柳家千金,但柳家卻不怎麽歡喜和皇室結這個親呢。」


    「哦?這話怎說?」


    「你沒聽說過麽?太子才德在眾皇子之末,是陌上塵哪……」


    「啊,這麽說來,說不定結這門親反而不是件好事……」


    「噓。這我也是聽柳家的仆人說的,我聽說啊……」


    好個惠風和暢的暮春時節,盛京最著名的四大茶樓之一,位於城東第六條街的天暖閣,二樓臨窗雅座前,坐著一名俊俏的少年公子,他獨坐紅梨木桌前,手上一把玉骨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風。


    桌上茶煙嫋嫋,從透出的香味來看,正是今年春雨未降前即行采收的春鮮茶。此茶僅產於南城夏零縣高山,每年春季皆由夏零茶商從南北運河送至京城喊價,是盛京春季各大茶樓競相購買的珍貴茶種。


    隻見那白衣公子一口品茗,一手伸向瓷盤上去了一塊豆泥雪糕,極有豈止地嚐了一小口後,隨即側扇遮臉,接連塞勒兩塊糕點進嘴裏,這才風姿優雅地重新搖起扇子來。


    天暖閣位於禦街旁,底下大街人來人往。


    許多擠不進天暖閣品茶賞味的盛京老百姓,就坐在天暖閣外附近的露天茶棚裏,大口喝著茶水,聊著京城裏最鮮的時事傳聞。


    傳聞,今日明光太子選妃,被選中的名門閨女持皇後金貼入宮參加百花宴,伊始城中名女子爭奇鬥豔,民間還傳出有畫師將百花宴中的眾佳麗繪成「百花譜」,在某些富貴家門中悄悄流傳呢。


    傳聞,百花宴上,太子獨鍾戶部尚書千金柳琅環。


    柳家家規嚴謹,琅環小姐平日足不出戶,即使出門到寺廟為家人焚香祈福,也必然乘轎戴紗,因此據聞雖有天仙之容,卻從來沒人見過她究竟是何相貌。


    街頭巷尾的閑話繼續著……


    那坐在天暖閣二樓、居高臨下接收各路傳聞的白衣俏公子,在聽見一則有點久遠以前的耳語時,閑閑搖扇的手倏地停住。


    「……所以,那位天朝神童真被逐出東宮了?」


    「可不是。聽說黃翰林家為這件事整日大門深鎖,連仆人都閉不出戶半個多月了呢,想來也是知道怕羞……不過這更證明了一件事,就是那位「陌上塵」果然無德啊,竟連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也不知珍惜……」


    白衣公了挑了挑眉,又聽見——


    「說到那黃翰林家,前陣子,大約也是半個多月前吧,有個巡夜的更夫昏倒在第九條大街旁呢!白天他被人用水潑醒時,嘴裏還直嚷著「見鬼了」、「見鬼了」,聽說附近住家在那夜裏,確實聽見了好生淒厲的呼聲,說不得,該不會真有些不淨吧?」


    「難說。那黃翰林家也是有些詭異,平時可曾有人見過那黃夫人?沒有是吧!除了多年前黃家神童周睟舉行家宴時,黃翰林邀了些官員入府,看他公子捉鬮,可後來就沒聽說有哪一家和他們府上走得熱……」


    街旁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八卦著。真實與不實的的謠言滿城紛飛,真像是這暮春時節滿城的柳絮,飛到東又飛到西。


    白衣俏公子坐在這窗邊不過約莫一個時間來著,就已經知曉了京城老百姓們眼下最關心的時事,比朝廷按時公告的邸報還鮮呢!


    「葉公子,這邊請。」天暖閣掌櫃的領著一名翩翩綠衣青年步上樓來。


    見二樓臨窗雅座已無空位,正準備領人上包廂,那青年公子卻道:」那兒不是還有個位子麽?」玉骨摺扇遙指著白衣公子所坐的臨街窗邊——


    一桌雙位,卻隻有一人獨坐窗旁品茗。


    「啊,那是江公子包下的。」


    「無妨,我就想坐那裏。」他掏出一枚銀貫子遞給掌櫃,笑道:」連那位公子的賬一起算。」


    江姓白衣公子俊眸橫過扇麵瞥來一眼,似想瞧瞧是什麽人如此無禮,沒問過桌主意見,就自作決定。


    眼神才瞟去一瞬,那葉姓公子已健步來到桌旁。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公子好雅興,不知可否與葉某同享這份閑情?」


    「江梨生性孤僻,不樂意與不熟識的人同坐,請公子另尋它位。「


    葉公子把玩著手上玉扇,被拒後也不覺得難堪,依舊笑道:「偏偏公子所挑選的,正是葉某平時喜歡的座位,雖說事有先來後到,但相逢即是有緣,公子何妨與葉某結個善緣?」


    白衣公子冷峻道:「你意思是要我施舍?」善緣是佛家釋氏所說,能施舍,方能結善緣。


    「公子說話素來如此針鋒相對?」


    「那要看與江某說話的人是否投緣。」


    「真巧,我正覺得與公子投緣呢!」


    「投不投緣這種事情,得雙方都同意才能算數的吧。」


    「倘若其中一方先有感覺,願意等候另一方慢慢培養,也不失為相處之道啊。」


    盡管兩人皆察覺他們的對話已經引來周遭人的注目,仍忍不住你來我往一番。白衣公子唇角冷不妨逸出一抹笑意。


    「好會辯的一張嘴,看來不請公子坐下,你我就要成為京城裏最新閑話的主角了。敢問公子貴姓大名?」


    那青年笑答:「敝姓葉,單名一個真字。」


    「葉公子,請坐吧。」


    瞟了眼桌上各色的茶食小點,葉真笑問:「這天暖閣最有名的春季茶食是翡翠玫瑰凍,江公子嚐過沒有?」


    「江梨頭一次來天暖閣,不如葉公子熟門熟路。」乾脆把食單上所有的茶食都點一盤來嚐。


    「……那,桌上這麽多茶食,江公子可食得下?」


    「慢慢吃,自然食得下。」隻是全吃下肚後,回家就甭吃晚飯了。


    「哪,這便是翡翠玫瑰凍,取這名字,是因為有濃鬱的茶香與春茶色澤搭配盤裏玫瑰醬一起入喉,更是清香爽口,公子不妨嚐嚐看。」葉真挑起一碟茶綠色的凍品,遞給江梨,隨後自己動手撿了一個酥餅,塞進自己嘴裏咀嚼吞下,才又道:「怕公子食不下,其他各色茶食全分給葉某一半。」


    天暖閣的點心十分美味爽口,雖然她胃口不見得大,但她原想要一個人慢慢吃,順便聽些城裏最新閑話的。


    這葉真吃得這麽快,一個胃像無底袋,萬一太快掃完桌上茶食,讓她桌上空空,還能占著這個聽閑話的好位置不走麽?


    「一回生、二回熟,江公子何必如此拘禮?要熟悉一個人,共食是最快的方式了。」


    「聽來,葉公子似乎常與人共食?」到處吃,到處睡,不知到底有多沒節操!


    「其實也還好,與葉某共食過的人,五根手指數得完。」他大方說道,手也沒閑著,每一盤茶食都取走一半,留下一半給對坐的俊俏公子。


    五人之內?除她以外,不知還有誰?最近盛京裏閑話滿天飛的柳家千金是否也在其中?


    見他胃口大好,旋風般掃完各色茶食,卻又都記得留下一半給她。


    化名江梨的「前」東宮侍讀黃梨江看著她的「前」主子太子真夜,忍不住將桌邊一盤櫻桃酪推給他。


    「不夠的話,這也給你。反正我不習慣跟陌生人共食。」看他胃口這麽好,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餓了多久。


    他接過裝著櫻桃酪的小茶盤,卻隻是往一旁擺著,自斟了一杯香茗,隔著茶煙瞅著對麵而坐的她。


    「好吃麽?」


    她微瞠目,輕點頭。「嗯。」這男人對美食的鑒賞力是沒得挑剔的,也算是他的特殊才華吧。


    笑意浮現他眼眸與微彎的唇。「拒絕美食不是我的天性,可剛瞧公子品嚐時的滿足神情,對我來說別是一種享受,所以我還是看著公子享受就好。」


    她略抿了抿嘴。半個多月不見,他還是老樣子。別以為在話裏加糖加蜜她就會被傻不登的被迷去了心神。她又不是不認識他。


    「唰」的一聲打開手中摺扇,有些費勁地做出瀟灑的姿態,搖了搖扇,半遮住自己的側麵。


    天暖閣畢竟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她雖然選坐窗邊,有背光之利,教旁人不容易識清她的長相,但能遮多少算多少吧!


    反正盛京裏的男子不知何時開始,竟流行起「側扇」的風尚。光從這口窗子往外看去,大街上起碼有一半的年輕男子皆在腰間懸扇,至於其他的另一半,則莫不以扇遮麵,絲毫不嫌奇怪地走在大街上。


    正分神,忽聽見「唰」地一聲,始作俑者打開他手中玉扇,閑適又自在地扇起風來。


    她回過頭,看著他渾然天成的動作,巧妙的以扇麵遮住旁人窺視,另一隻手則撩開她的頭發,拇指輕輕觸碰她沒敷藥的臉頰。半個月前摔傷的地方已經消腫,瘀痕也轉淡,幾乎看不出來了。


    「傷……好些了沒?」


    「好……好極了!」她突然站起來,看著送來滾燙熱水的夥計道:「來得正好,我正想請人添水呢。」


    那夥計被她突然站起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訓練有素的他還是穩穩捉住大茶壺的握把,沒讓熱水灑出來。


    發現白衣公子是新麵孔,顯然是頭一次來天暖閣,他連忙道:「下回公子若有需要什麽,拉動桌邊那條繩,小的就會過來了。」


    「是啊,我正要告訴你呢。」真夜——此時又成了葉真,橫過桌麵打趣著拉了拉那條繩。「瞧,隻要你拉這條繩就行了。是吧,夥計?」


    「是、是。」夥計勤快地點頭道:「咱們天暖閣以客為尊,那繩係著一個金鈴,連接到一樓的膳房裏,隻要有人拉繩,我們底下跑堂的聽到鈴聲,就會趕緊過來招呼客人了。這金鈴的構想還是當家主子想出來的呢。」


    「真周到。」難怪先前偶爾會聽到鈴聲。江梨點頭道:「我曉得了。勞煩添水吧。」


    「那,公子有需要盡管再傳喚小的。」那小夥計手腳俐落地為他們添滿水後,隨即告退,趕著招呼另一桌客人去了。


    江梨重新坐下後,忍不住道:「不愧是京城四大茶樓之一,會做生意。」


    「茶食也精致好吃。」綠衣青年沒再重新落座,隻倚在桌旁笑睇著她。


    「江公子,葉某有事得先走一步,你若吃不完桌上的茶食,盡管叫店家夥計打包。你我萍水相逢,難得能同桌共食,下回若再巧遇,就真是有緣了吧。」


    最好是有那麽巧,她看著他問:「聽說今日城西尚書府要在府中大宴賓客,葉公子該不會是要去赴宴的吧?」以太子的身份受邀回訪,並正式在宴會中對外宣告兩家的親事,以便能在日後選定吉日遞交婚書,迎娶新任太子妃入東宮?


    「葉某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哪有機會參加那些大官府弟裏的宴會。京裏最近閑話稍微多了些,真真假假難以分辨,江公子,你應該不是那種人雲亦雲的人吧?」


    「尚書府宴客是事實,前些日子皇後舉辦的百花宴也不是空穴來風,閑話雖多,但終究有些根據,不全然是假。聽聽人們在閑聊什麽,倒也挺有趣的。」


    「說到最近滿城的閑話,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是第九條街那個,不知江公子可有耳聞?」


    「鬧鬼那事兒?」


    「非也。」他搖頭笑道:「聽說黃翰林家閉門半個月了,就不知那們被逐出東宮的侍讀黃梨江此刻心情如何?被人拋下,鐵定不能釋懷吧?」


    「正好相反。」江梨咬了一口酥餅,輕聲說:「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葉公子難道不曾聽說過,那位東宮太子是個不才之徒麽?離開那樣的主子,怎會不釋懷?」她隻是偷偷把頭蒙在被子裏,哭到眼睛腫成核桃大而已,可沒有半點不能釋懷。


    「也許,」那位不才兼無德的太子微笑回應:「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隱情。我聽說……」察覺周遭有不少人豎起耳朵在聽,他樂意與人分享他的第一手消息。「當今太子有斷袖癖,誰知道那黃梨江是否因此斷然與之決裂?又說不定,太子鍾情那柳家千金,僅是為了障眼世人呢?」


    真夜看著他的「前」侍讀一雙眼睛睜得好大,哂然。「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準備赴宴,鐵定被母後剝下一層皮。


    他笑著步下樓梯,臨別前又轉過頭。「江公子,倘若有緣再相逢,不妨來結拜吧!下回換你請客。」


    「這兩件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首先,真夜的兄弟已經夠多,不需要多一個結拜兄弟;其次,他胃口太好,要想喂飽他可能會傾家蕩產。如果讓娘知道她為了養一個男人而敗光家產,那她也不用回家去了。


    「夠嗆。」他邊笑邊離開。「我就喜歡擇善固執的人。」


    走出天暖閣,在人潮如水的街道上,真夜仰頭與站在二樓窗口的她無聲揮別。


    她看著他遠去,眼底流露情不自禁的關切。


    酒旗隨風翻飛,閑話與流言在街巷裏流傳著,像是春末時節零落土裏的落紅,化作春泥喂養著枝葉,等待下個花季開出更豔麗的花。


    黃梨江拎著三盒外帶茶食走回自家門前,才伸手要敲門,那朱紅大門便開了。


    大朱管事飛奔出來,左看右看,確定周遭無人注意,趕緊催著自家少爺進門。


    「快快快!少爺快進來。」


    鬼崇的模樣,叫黃梨江忍俊不住。


    「快什麽呀,大朱管事,我娘不是交待要一切如常麽?」越是遭遇變故,越要鎮定如山,才不會引人注目啊。


    大朱管事急著關上門,氣唬唬道:「少爺你不知道,最近咱們第九條街閑雜人等忒多,街頭巷尾的傳言聽了就叫人生氣。」


    「哦?什麽樣的傳言?」她將手上兩盒天暖閣的茶食交給大朱管事。「幫我分給大夥兒。我娘不愛甜食,我另外給她帶了一籠荷葉蒸回來。她在書房裏吧,等會兒我自己送去。」


    真夜吃剩一半的茶食,她每一樣都吃完了,又聽了好一會兒閑話,特地在離開天暖閣前,挑了幾樣家人應該會喜歡吃的,外帶回來。


    大朱管事接過小主子手裏頭的食盒,一邊碎碎念道:「還不是說咱們翰林府附近鬧鬼的事。附近住戶傳得沸沸揚揚,害得第九條街,連帶咱們翰林府的房產都跌值啦!」


    「是麽?跌了幾成?」隨口一問。


    「兩成!」素來非常注意房產價格的大朱管事很不高興地說。


    「那好,等房產地價跌到隻剩三成時,你提醒我一下。」


    「呃?」大朱管事瞪著小主子看。「少爺也關心房產?」


    還以為這個家隻有他關心賬目財產的事,主子們全都不食人家煙火哩。看來翰林府要振興家業終於有望啦,否則靠老爺支領的微薄薪俸要養活一家子,實在有點拮據啊。


    「當然。」她學的可是經世致用之學。黃梨江笑道:「如果附近有住戶想賣屋遷走,我們就把房產買下來。」過陣子等房產價格回溫再轉手,翰林府將三輩子不愁吃用。


    盛京戶數越來越多,前八條街幾乎已經容不下新來人口,翰林府位於較偏遠的第九條街,房產地價遠有往上調整的空間。


    「可、可是少爺不怕麽?聽說鬧鬼呢。」


    「大朱管事,半個月前那個晚上,你不都提著燈籠出來幫我開門了麽?」還信鬧鬼這種事!那天她連個更夫都沒瞧見,不知道鬧鬼謠言到底是怎麽傳出來的。


    說起半個月前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大朱管事吹著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那時在夢遊啊,少爺。」


    「啊。」不小心戳到人家痛處,黃梨江摸了摸鼻子,抬頭笑道:「我明白了,總之,別理會外頭怎麽說。對了,食盒裏那芝麻果子記得留給小朱管理,她最愛吃芝麻頭的小點心了,可別跟她搶。」


    大朱管事瞪著眼道:「梨江少爺就隻記得小朱管事喜歡吃的口味麽?」


    黃梨江忍著笑:「我想想,我還買了香芋、紅豆、綠豆、蓮蓉……噯,不知道這裏頭可有大朱管事喜歡的?」


    見大朱管事快哭出來似的鼓起臉皮,她邊忙道:「啊,我差點忘了!」從身後變出一個包裹得密密實實的油紙包。「還有這香噴噴、油膩膩的辣味炸豆腐乾,我記得家裏隻有一個人愛吃,不知道是誰呢?」


    「少爺記性真好。」大朱管事摸著胡子,表麵上若無其事地咽了咽口水道,其實兩眼已經快冒出星星。


    「可不是!大朱管事應該知道該拿給誰吧?」笑著將炸豆腐小油包裹塞進大朱管事手裏。「我隻是個書呆子,一向隻知道讀書,家裏頭若沒有你,可怎麽辦才好呢,萬事也隻能麻煩大朱管事了。」


    盡管被小主子誇得心花怒放,然而大朱管事還是很鄭重地說:「誰說我家少爺是書呆子!我家少爺可是天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家少爺才周歲大時,就拿起了禦賜的鳳麟筆。我家少爺神俊無匹,英才天縱。我家少爺——」開始無止盡地吹捧起自家小主子。


    「長大了,不是神童子了」黃梨江打斷大朱管事的自我陶醉。「連個小小侍讀都當不成,還被東宮逐出,敗壞翰林家風,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呀。」


    不管背後原因為何,擺在眼前的,也就是旁人知悉的事實啊。


    「那是……」大朱管事護短地道:「是太子無才。」


    「不,無才的人是我。」


    否則怎會讓真夜為了保護她而將她逐出東宮,倘若她有能力保護自己……或許就不至於如此。


    如今無法親自探問他的處境,隻好到大街上聽人講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閑話流言……,每聽一事,她心裏就沉。既擔心,又想為他寬解,百般情緒惹人心裏好不暢快。


    「少爺,你可千萬不要意誌消沉啊。」大朱管事很擔心地看著黃梨江深思的表情。


    黃梨江回過神,唇上扯出淺笑。「我看起來像是意誌消沉麽?很好、很好。」唯 有如此,才能徹底與東宮劃開界線吧。


    「不好吧,少爺……」


    「別擔心,大朱管事,我很好。」


    掌心摸上臉頰,她想,她得記住此刻臉上的表情。


    這表情,還得維持好一段時日,直到今年十月……她必須忍住。


    可心管如此,乍聽太子情鍾柳家千金的傳聞,為何她還是有那麽一點失落?


    柳家世代為官,雖不見得是什麽名門顯宦,但柳尚書在朝中一向以廣結善緣聞名,原本中有一派官員主張廢嫡改立太子,但近日真夜沒犯下嚴重過失,沒有理由提議廢嫡一事。柳尚書不是右丞相王勻那一派擁立當前東宮的人馬,但也不隸屬過去主張廢嫡一派的朝官,看來立場應該是中允。王皇後屬意興柳家結親,必然是因為這麽做能為真夜鞏固他東宮身分的緣故。


    世傳東宮無德,那麽就替他立個賢德的妃子;世傳東宮不才,那麽,就替他找些有才幹的人來輔佐他。


    王皇後不可不謂用心良苦。


    東宮立妃既然無可避免,她真心期盼未來的東宮太子妃能不受世俗影響,看穿真夜外在的偽裝,學會好好珍惜他。


    即使真夜有時實在很惹人心煩,但他也有細心溫柔的一麵。她也許不愛讀書,但他的音樂造詣卻不比尋常,更甭說他總有令人出乎意料之處。


    她希望……無論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個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離。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禮,自然也是在五月。


    與其他皇兄弟們僅在宮中由君王親手加冠不同,等會兒,宮裏的加冠儀式結束後,他還要在禮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廟朝拜祭先祖,告知當朝太子業已成年,能夠 擔負起家國之重。


    然而,在宮裏小殿等候吉時到來之際,他卻感到無比孤單。


    坐窗邊,他癡看著窗外紫薇花悄悄綻放,那麽不張揚地,在小小天地中盡情自我。


    聽到門外腳步聲時,以為是君王身邊的內臣來領他去大殿,卻不料,才一回頭,便看見他的君父。


    「兒臣拜見父皇。」他連忙起身,行禮如儀,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禮。」那臉帶威嚴的當朝天子走進偏殿裏,凝視著他的長子好半晌,心思深遠難測。


    真夜由著父親打量,不確定眼前這個相貌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麽樣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還是父?不管如何,他都隻是他的臣子,是兒,更是臣。


    不管是什麽身分,再過片刻就要在奉天殿舉行冠禮的當下,他不明白君王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將行冠禮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這小殿裏等待過。」


    真夜想要像平時那樣挑眉,但知道那動作會使他不高興,所以退而求其次,隻略略揚起唇。那反抗的小動作當然落進孝德帝眼底,然而他畢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來,天朝版圖逐日增大,海內諸國無不前來朝親,境內國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順利度過,足見上天對他這位君王仍然年年賜福,才能使一個泱泱大國維持如此地聲勢。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論嫁娶,本是因早年開國時,戰亂未平,國家人丁不足的緣故,所以才有這樣約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禮的年紀卻晚上許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為一般得到這個年紀,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負的責任。」


    聽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這是在與兒臣講解我朝禮製?」


    沒理會真夜的評論,君王道:「你是朕的長子,自你十三歲那年入東宮後,就應該知道,你隨時都得有繼位為新君的準備。固然,朕身強體健,相信還會再活上五十年,但東宮之位,不就是為了一旦事有變故時所設立的麽?」


    這席話,真夜從來不曾聽他父皇講過。


    他收起先前漫不經心的態度,眼神專注又防備地看著麵前的君王。


    「朕問你,倘若今天朕因無故無法執政,你倉促之際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擔起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國責任?」


    這是在測試他的忠誠麽?真夜遲疑。「……父皇身強體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問題,不要閃避。」


    「兒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擔起責任。」


    「但你會試著去擔吧?」


    「兒臣……才德兩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揮揮手,打斷真夜的話。「當國君的人,不必才德兼備。」


    不必才德兼備?真夜微瞠目。那儒經裏教習堯舜聖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麽?


    「兒臣愚鈍,請父皇賜教。」他說。


    「你不愚鈍,太子。」孝德帝看著真夜道:「朕不是已將那黃梨江賜給你了麽?」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這番話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測。


    還太嫩。孝德帝看著他的長子,盡管有時也會懷疑選擇真夜作為太子到底是對還是錯,然而他無法選擇其他人……他隻能選真夜。


    「身為一國之君,你隻需懂得用人。你也許沒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則朝廷何必在各地興辦學校,並舉行科舉來選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許沒有德行,但隻要你不是個過分昏庸的國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聽。」


    真夜微抖眼皮。總覺得這番話聽起來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經也跟某人講過類似的論調。啊,是了,是幾年前在宮裏為了應付二皇弟時……


    「坐上玉座的代價遠超過旁人所能想像。身為一國之君最難為的地方,在於一般人所珍視的一切,你就算再怎麽舍不得,也得舍下。」


    這話觸動了真夜,他抬起頭,忍不住詢問:「父皇舍下過什麽?」


    孝德帝毫無笑容地看著真夜,正當真夜以為他不會回答之際,君王道:「最心愛的女人、最寵愛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樂。」


    真夜屏息。隻聽見君王問道:「太子可還記得,冊封你那年,朕問你,假使不當太子的話,你最想做什麽?」


    今日這一席話,全不在真夜預期中。


    這些年入了東宮後,爾虞我詐的事情太多,連帶的,他也不再與自己的君父親近,總感覺父君子臣麵對相處的情況很尷尬,也很為難。


    眼前這男人是個習慣掌權的君王,而東宮太子卻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分。他知道,也明白慣於掌權的父皇其實十分提防著他。


    自他入主東宮後,過去曾經有過的親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間無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間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憚。


    因此他沒料到,君王還記得那麽多年前,還那麽天真的他曾經說過的話。


    「兒臣曾說,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險犯難,足跡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時,能死在海上,魂靈化作玄鳥飛回天朝,看看兒時的故居。」


    「……我也曾有過這樣的願望。」孝德帝出人意料地結束這段放下身分的私人談話。「時辰到了,今日父子談話,太子莫對外人說起。」話才說完,他已經轉身離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聲喊道。


    君王沒回過頭,真夜趕緊道:「我不想舍下心愛的女子。」


    原以為不會得到回應了,由於時辰已到,不遠回廊外,有內臣領著幾名宮人正快步往這兒來。


    「……那你勢必得比朕付出更多的代價。」


    盡管心裏仍有許多疑問,但真夜沒再試著叫君王留步;他看著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終究沒問出,當時下旨讓烏祭師上他禦船,可是他的決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這番短暫密談,以他們各自的身份來說,已經太過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烏祭師弄翻他所搭乘的禦船,他也隻能含笑謝恩……更不願麵對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與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將不遠了。


    宮人來到小殿時,隻見到太子一個人站在殿內裏,表情悵然若失,那內臣行禮。「殿下,吉時已到,請移駕奉天殿。」


    回過神,真夜不動聲色地看向來人。「帶路吧。」


    「重新穿上太學生儒服的感覺如何?」那慈藹的長者問。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問的是這個。」身穿太學生儒服的黃梨江微笑回答。「雖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覺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為師。」


    太學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資聰穎的學生從東宮歸來,已經等了數年。


    「當年不得已將你除籍,是因為無法違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學,必會掀起一些風浪。好比說,倘若你今冬一舉中第,旁人會說你黃梨江為了功名利祿才選擇重入太學補為生員,想走官場捷徑。」


    天朝科舉三年一試,指的是京試。一般地方鄉試、貢舉,得逐年連過三層級的考試,才能獲得京試資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樣從舉人身分開始考起,對她也非難事。隻是逐層通過三層級考試取得京試資格,就要花去三年時間,而太學生員若得先生推薦,可以直接赴考京試。換言之,她若錯過今年的京試,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卻沒有那麽多時間了。當初她人入東宮,旁人也說她想走官場捷徑,結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無妨,學生本來就是為了功名利祿,才重新補入太學的。」


    反正對她來說,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就算被人在背後講難聽話,她也不會少塊肉。


    聽見黃梨江這樣直言不諱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 以往有些不同了。」


    「學生確實市儈多了,還請先生見諒。」


    「市儈不見得不好。我認為學習市儈,對你來說,反而是個好的改變。」董先生和藹地道:「然而,我說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裏有著掠奪的決心。過去你太溫和,令我有些擔心你無法保護自己,但現在有些不一樣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著堅定的決心。我想,是某個人讓你改變的吧?」


    黃梨江點頭一笑。「先生說得沒錯,他確實是個溫柔的人。」


    「這也是我當年決定薦你入宮的原因。」


    看著董若素洞悉世相的慧眼,黃梨江不禁問:「先生不在意學生並非真男子麽?」她不相信這有著一雙智慧眼眸的長者會看不出來。


    「追求學識這種事情,是可以分性別的麽?」董先生徐聲說:「在我眼中,你是我珍視的學生,是未來要改變這個國家許多事情的人。我已年老,也許無法見證,但至少可以期待。事實上,我非常 期待--」


    「先生,我如果抱你一下,你會笑我麽?」


    「我不是已經在笑了麽。」董若素先生猛地被學生抱住,並非頭一回。「老實說,你爹以前也像你一樣。」這家子幾乎人人有扮裝的癖好啊。


    好在,追求學問之餘,有些私人癖好無傷大雅。


    黃梨江領悟過來。「不愧色是董先生。」果然臨危不亂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孩子,去外頭看看吧,今日太子在宮中行守冠禮,前住南郊太廟祀祖前,會先經過太學。」儼然對太子今日的行程十分了解。


    「……先生消息似乎很靈通?」居然連這種事情都知道。難不成也跟她近日一樣,在到處搜集閑話?


    「嗬,以後你就會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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