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民政,恕生員黃梨江打擾了。」


    少年在宮人的帶領下走進東宮的左殿,一見到那人身上披著一襲金紅色的寬鬆袍子,連發也沒束起,就那麽慵懶地披在肩上時,差一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認錯人了。


    「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太子正拿著蘆管,專心喂食籠裏的金雀;聽見他聲音時,隻稍稍轉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回過頭去,繼續逗那雀兒。


    太子的舉動,教黃梨江微怔信。


    這裏……不是東宮麽?


    身為儲君,不是該隨時衣冠楚楚、莊嚴肅穆麽?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該在大白天披頭散發吧。


    更何況,從他入宮求見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明知道有人來訪,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齊?隨隨便便就見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經來到麵前,他竟還顧著逗雀,把他晾在一邊?


    當然,他是太子,而他不過是個太學生,兩人地位尊卑有別,他要他等,他沒什麽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隻是有點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國以來就不是嫡傳製,眼前這人何以能在眾多年齡相近的皇子當中脫穎而出,被冊立為儲君?


    以往也曾聽人說過,當今太子的兄弟們個個傑出雋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為出色,民間善譽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學之名也遍傳天下,溫文爾雅,有若「冉冉雲中月」。


    黃梨江想起來了!


    朝中內外不時耳語著,當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連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們出眾,好事者竟然評議為「泱泱陌上塵」。說他就像是路邊的泥塵一般,看不出有什麽值得讚美的地方。


    入東宮三年,卻換來如此名聲,會否太過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離細瞧過,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張臉,但五官清雋;情太雖有些輕佻,不似帝王之相,卻也稱得上是一名相當英俊的男子。


    會被議為「陌上塵」,想必是因為大多數人沒有真正見過這位東宮的緣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對此人沒有特別的印象一樣。


    過去,黃梨江不曾想過會與當朝太子扯上關連,因此也就根本沒去特別留意,但如今事關己身,以往聽過就算了的傳言,卻開始在心頭上落了底。


    且不論外傳太子如何,眼前這人看起來,確實不像個東宮啊。


    好半晌,隻見他終於擱下喂食用的軟蘆管,打開了金絲籠門。負手身後,喃喃對著雀兒低語。


    黃梨江離他五步之距,清楚聽見他哄著金雀說:「吃飽了,該有力氣飛了吧……飛,快飛呀,籠子都開了,怎麽不飛呢?」


    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麽深深地烙在黃梨江心版和;日後他回想起來,才發覺這些話別有深意。


    恁太子哄了許久,那慣養在金籠裏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飛去,吃飽喝足,隻低頭以紅色喙子啄整美麗的羽毛。


    太子疑似歎息了聲。「唉,怎麽就是不飛呢?」


    「那養金雀養在籠裏受人豢養,生活無憂,久而久之,忘了翱翔天際的自由,自然是不會飛了。」


    聞言,太子終於轉過身來,看著膽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來了。」那嗓音聽不出好惡,清淺如水。


    黃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剛剛也對他說這三個字,語氣裏似透著某種他難以細說的情緒。


    他還來不及細想,太子又道:「剛說,金雀不肯飛走,是因為受人慣養的緣故?」他稍稍停頓,瞅著少年如楊柳般彎彎的眉目,微微一笑,輕聲說:「這說法……我喜歡。可其實那金雀不飛,是因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麽飛呢。」


    黃梨江頭頂頓時仿佛飄來一片烏雲,當頭籠罩在他的臉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剛剛做什麽還一臉期待地哄著那金雀往籠外飛,實在莫名其妙!


    擱下喂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淨雙手,沒費事關上金絲籠,轉身往內殿大步走去。


    「跟上來。」他丟下一句話。


    黃梨江趕緊跟在太子身後,走進內殿裏。


    疾步跟在後頭時,不意瞥見他足下,竟瞧見這位太子不僅衣著不整、披頭散發,甚至連鞋也沒穿,一雙赤足就踩在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板上,儼然、儼然就是個狂人……


    民間有些人隱居世外,以狂放不羈的行為被世人尊為「狂賢」,深受某些違禮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來重禮,皇家規矩更多,黃梨江再怎麽穎悟也想像不到,宮裏頭怎會養出這麽一個不拘禮數的東宮太子。


    太子走到一張長椅前,有些過分瀟灑地曲起左膝,像修道之人那樣半趺坐在軟椅上,那赤裸的雙足看起來十分強健美好,不是慣於勞作的那種天足,而是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才會有的足型。


    黃梨江謹守分寸與禮數,挺身低首站在他前方三尺處,突然聽見一聲呼喊——


    「噯,怎麽老低著頭?接著。」


    黃梨江抬起頭,隻見有異物朝他臉部飛來,下意識伸手接住。


    太子琅琅笑聲當頭傳來。「好身手。」


    黃梨江瞪著手上那天外飛來、仿佛透著蜜的香梨,再度感覺一片烏雲罩頂。


    「殿下,這是……」在玩他麽?


    雖然沒有實質上的言語挑釁或身體上的接觸,但從入殿迄今,黃梨江尚未感覺自己獲得太子的尊重。


    他覺得,太子對待他的方式,很輕率。倘若他剛剛沒及時接住,鐵定會被大梨子打個正著,弄得鼻梁出血也不是沒可能。


    「是香梨啊,吃吃看,很甜的。」說著,太子就手中另一顆圓滾滾的梨子啃上一大口。


    本來,吃梨也沒什麽,但剛好名字中也有個「梨」字的他,雖然很不願想偏,可太子那將梨子吃的吮指有味的吃態,不覺得影射意味很濃麽?


    太子吃完了手中香梨,見他不吃,隻呆站著,不禁露出無邪的微笑。霎時間,臉上淘氣盡去,頗予人真誠之感。


    「怎麽不吃……是因為沒有削皮?嗬,這南陸國進貢的梨,最甜的地方就是它的嫩皮,削掉了可惜,所以隻以鹽水滌過……要不,我叫人來削……」


    說著,竟真的起身走過來,伸手要取少年手中香梨,叫喚侯在殿外的侍從。


    黃梨江楞了一下,趕緊道:「不,殿下美意,生員收下便是。」


    太子眯起眼,微笑,看著他。「那就快吃吧。」


    懷裏捧著一顆大梨,實在有點滑稽,不如在這裏啃掉算了。


    才動了念,黃梨江捧起香梨,張嘴咬了一口,那甜而不膩的滋味立即占領他全部味覺,香馥入喉,眼神不禁一亮。


    南陸貢梨確實好滋味。


    早知道該拿回家和娘一塊分著吃的。爹固然身為翰林,在宮中供職,但是要得到禦賜的新梨,還能存放到帶回家,至今也沒有一回。


    「滋味如何?」太子笑睨著他。


    吃了他一口香梨,好像嘴也不得不甜了。「很甜。」黃梨江訕訕地回答。


    「真的?我也嚐嚐看。」太子剛說完,竟然扶著他細腕,張嘴在他才咬了一口的大梨子上頭,再咬下一大口。


    一口咬定。太子自在地笑說:「果然很甜。好像比我剛才吃的還甜呢。」


    烏雲又飄過來了。好大的一片烏雲啊!


    黃梨江呆愣地看著太子紆尊降貴在他咬痕旁邊接續一咬,兩口咬痕連接一塊,就像是兩朵相疊的烏雲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桌幾上明明就是還有好幾顆肥嫩多汁的香梨,做什麽非過來咬他手上這顆不可?再者,咬就咬,竟還特別挑他咬過的地方,他這樣做,是要他拿手上這梨子怎麽辦?他們還沒熟稔到可以相濡以沫的程度吧?


    平時若在家中,就是爹娘……他也不與共食的啊。


    「小梨子,有沒有人說很嬌?」


    小梨子?是在叫誰?


    嬌?誰說的?


    黃梨江俊眸圓睜,左瞪右瞪,瞪向那該死的、亂說話的人。


    「敢問殿下是在對何人說話?」剛才他就注意到了,這內殿裏除了他跟太子以外,別無他人,所有仆從都侯在殿外。


    太子微眯著眼,笑笑地指著他手中的香梨道:「手型好巧,我方才就注意到了,梨子捧在手中,模樣顯得又大又香甜,看起來特別好吃。方才我咬了一口,果然如此!這才想起,不正好名叫『梨江』?仔細一看,又發現的臉蛋竟比手中大梨還小,看起來嬌豔欲滴,忍不住給取了個小名,應是十分貼切才是。」


    烏雲……烏雲遮日了!


    黃梨江強忍住額頭上欲浮出亂跳的青筋,極力克製著,以免將手中梨子當球,直接丟向這對他言行不檢的太子,臉上卻仍忍不住浮現惱色。


    忍住,要忍住。娘交代過的,要按捺住脾氣才行。


    「噯,生氣了,小梨子?」太子見他表情,訝異地說。


    「豈敢。」黃梨江忍著惱意,卻仍不禁蹙起眉。


    「可是眉頭都打皺在一起了呢。既然藏不住心思,何妨暢所欲言,如同當日在太學時,直言明說那般?」


    黃梨江腦中閃過許多大不敬的念頭,但天性終歸傾向理智,他正色道:「生員周睟時,家父曾為我舉行家宴,全朝廷官員都知道我是男非女,既身為男子,怎能允許殿下以嬌娜視我?太子位居東宮,地位尊貴,殿下一句話便有千鈞之重,倘若傳揚出去,往後人人勢必皆以梨江女貌而欺我,使我再無立足之地。古人有言: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殿下人貴言重,應更謹言慎行——」


    「說得好極!」一個充滿威儀的女聲自殿門外傳入。


    隻見一刻還隱隱笑著看著他的太子,下一刻迅速斂起笑意。


    黃梨江轉過頭去,愕然地看著一名裝束尊貴、儀態出眾的麗人在數名身穿宮服的侍女隨從下,款款走入太子常居的殿中。


    這種高雅的儀態,隻可能出自深宮。


    如此大方走入東宮而無人攔阻,此人必定是太子生母王皇後。


    不須臾,太子已經拉著傻住的少年一起跪下,行拜見皇後之禮。


    「兒臣叩見母後。」太子朗聲道。


    「太子,又沒束發。」皇後凝目一看,蹙起眉來。「也沒著履,不成體統。」


    太子扯唇笑說:「這才快活呀,不然似母後頭戴明珠寶冠,步搖無數,身穿十二層禮裳,足踩雲履,想必十分拘束,不如兒臣逍遙自在呢。」


    「噯,說什麽渾話呢!」 皇後不悅地道。她先揮退隨侍,而後才瞪著太子。「太子已經不是孩童了,怎麽玩心還如此重?若讓父皇知道疏於學習,朝臣們也會有意見的。」東宮岌岌可危的傳言,可不是空穴來風。


    「母後今日駕臨東宮,應該不隻是為了叮囑兒臣這些事吧。」 轉移話題的意味很明顯。


    「自然。」皇後轉身看向先前跟著太子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肅聲命令:「少年,抬起頭來。」


    黃梨江依言抬起頭。


    「不必多禮,站起來吧。」皇後又道。


    黃梨江這才緩緩站起,挺直腰杆,心中忐忑地聽著王皇後說:「就是那黃翰林的長公子吧!本宮聽說了日前太子贈扇一事雖然懷疑傳聞不盡然是事實,但方才聽一言,果然有乃父之風。說的極是,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年紀小小,卻不以太子位居高位,勇敢直諫他失當的行為,未來有陪在太子身邊,時時規勸他勤勞修業,本宮深感欣慰。」


    「啊,娘娘,這……」黃梨江表情頓時為難起來。他之所以依言在約定的三日後前來東宮,並非為了成為太子的侍讀,而是為了歸還玉扇啊。


    贈扇之事不過三日,消息卻已遍傳京華。


    世人盛傳:當今太子有識人之明,以玉扇求賢,巧設謎隱,有意兼善天下。


    世人且盛傳:神童黃梨江抗顏逆俗,有澄清天下之誌,未來必是朝廷棟梁。


    一柄玉扇,使太子與神童兩人同時贏得美名。


    消息不脛而走,先從太學傳至朝廷,隨後又傳入內廷,最後在民間廣為流布。


    皇後聽說後,親自召見太學祭酒董若素與翰林學士黃乃表明期許黃梨江能入東宮輔佐太子的心意。


    有種被逼著入彀的感覺,黃梨江心裏自是不十分樂意。


    那日他來不及追上太子,眼睜睜見太子進了董先生的屋子,護衛守在門外,根本不讓他進去,過了許久,太子終於走出來,見到他侯在一旁時,隻是朝他一笑,便逕自走了,也不讓他有機會交還扇子。


    正是因為如此,他今日才會出現在這裏。


    先前太子一直沒給他機會還扇,現下皇後娘娘又認定他就是太子的新侍讀,這……「啟稟娘娘,生員……」


    「不必謙虛,是我朝赫赫有名的神童,連君上都破例準許未滿十四的進入太學,對期盼殷切,董祭酒應該也告訴過,本宮原先就屬意入東宮來輔佐太子,如今太子自己擇定了,想必他日後必會善待,不必擔心,若有意於仕進,以才能,未來若直接選為東宮內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今後就好好輔佐太子吧。當然,董祭酒是說過,年紀太輕,怕會思家,所言也不無道理,往後跟太子一起進學修業若太子修業順利,偶爾也可以回家探視尊親,如何?」


    皇後語氣雖然和氣,卻將話說得十分不容反對。


    此時若他再表態拒絕,必定是很不識相的吧!饒是如此……


    「啟稟娘娘,生員——」


    「母後果然睿智,瞧,梨江他歡喜得都快掉出眼淚了呢。」太子笑覷著他說:「莫擔憂,小梨子,今後我會好生關照的,就留在我身邊,莫飛了吧。」


    聞言,黃梨江沮喪地垂著頭,猛瞪著腰間玉扇。


    三天前,他晚了一步追在太子身後,董先生見了他,對他說:「既然如此,孩子,不妨入東宮去曆練曆練。」


    當時他如遭雷擊,有種被遺棄的苦楚。能令他留在太學裏讀書的,也不過董先生一人而已,倘若連先生都這樣說,那麽他……


    見他表情微僵,董先生問:「梨江,可知太子贈扇之意?」


    他微點頭。人人都道,太子贈他玉扇,隱含「欲善」的用意。可那時太子眼中顯露的,分明不是「欲善」,更像是「避善」啊。


    太子將玉扇蠻橫地塞入他手中,隻丟下一句話,扭頭便走,像怕會後悔似的,哪裏是「欲善」的態度。


    像這樣的一個太子,倘若真入了東宮做他內臣,總覺得,會誤了彼此。


    他其實並非如同僚所說,真是不懂察言觀色之人,起碼,他看得出,王皇後看似溫和,言語中卻隱然不容人置喙,逼得他……


    「啾、啾啾。」


    那養在金籠裏的金雀,突然發出清脆響亮的鳴叫聲。


    皇後轉過身去,瞧了一眼,笑道:「太子,養這金雀兒怎麽不關上籠門?萬一飛走了,要如何跟父皇交代?這可是自己向父皇討來的呢。」


    皇後才說著,一旁的侍女已經機伶的關上金絲籠門。


    「母後放心,這雀兒慣養在籠裏許久了,早忘了林野的逍遙,如今就算打開籠門,它也是不會飛走了。」


    「啾啾啾。」隻見金雀在籠裏快活跳動,看似十分愜意,再沒有野飛之心。


    太子走向那以強韌的金鐵絲絞成的籠子,眼底有一絲旁人不解的心緒,他伸手逗著金雀,「雀兒啊雀兒,方才要飛,偏不飛,現在就算想飛,也飛不去了吧。」


    黃梨江站在原地,聽見太子這番話,不禁再度怔愣了下。


    難道,他先前那席話是說給他聽的?


    在還有機會拒絕的時候,他錯失了良機,才會落進現下這無法脫身的局麵……或者他今天根本就不該來?管它什麽善不善的。


    「那麽,往後太子就拜托了。直言規勸,不必忌憚……」黃梨江思緒恍然中,皇後如是說道。


    太子走了回來,笑吟吟瞅著他道:「小梨子,發什麽呆,還不來恭送皇後娘娘回宮?」


    一邊說著,一邊竟伸手探向他胸前。


    黃梨江一鄂,隻見方才皇後駕臨時,他為了行跪拜禮,倉促間塞進衣襟,此時已弄得他前襟一片蜜淋淋的香梨被太子摸了出來,隨手擱在一旁茶幾上。


    黃梨江傻怔著被太子拉著到殿門前,一齊恭送皇後回宮。


    隻見皇後坐上了宮輦,一行人離開東宮。


    黃梨江恍然乍醒地看著太子,凝視他明亮的黑眸,遲疑問道:「到底……三天前,在太學裏,殿下是『欲善』或是『欲我避善』?」


    他清楚記得,當時,太子先是收閉起手中扇子後,才轉而推送給他的。


    閉扇者,避善也。


    雖然有可能隻是他想太多,也許太子根本什麽想法都沒有,就隻是單純地想找個人來應付皇後的懿旨,交差了事。


    瞧,太子這會兒不是俊眸圓瞪地看著他,仿佛不了解他在問些什麽嗎!


    「怎麽,不喜歡我相贈的玉扇?」太子指指他腰間那綁著美麗繩結扇飾的玉扇。


    太子的回話牛頭不對馬嘴。「生員意思是——」


    「真要不喜歡的話,我這裏扇子忒多,看要金扇、銀扇、象牙扇、紫檀扇……應有盡有,任挑選,我絕不吝嗇。」太子大方地道。


    一再被打斷想說的話,黃梨江畢竟年少,有些沉不住氣地抿起唇,等著太子一大串扇言扇語快快說完,他好表明心誌。


    太子才剛住嘴,他立即搶白道:


    「生員所說的,是『避』世的『避』,殿下是否根本就並非懷著『欲善』之心前來太學,而是抱著『避善』之心前來的?」


    太子緩緩彎起笑眸。「管它什麽扇,反正我扇子是給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小梨子,就留下來吧!我會好生關照的。」


    「……請殿下別這麽稱呼生員。」


    「怎麽稱呼?」他俊眸圓睜,很有些天真。


    「小、梨、子。」聽起來很可笑,他蹙眉說。


    「是啊,我是那樣稱呼的,我覺得很適合。慢慢來,以後就會習慣的。」


    「我還沒答應——」


    太子微微笑說「我母後早在三日前已請求君上,要黃梨江入東宮輔助本太子,父皇答允了。做我侍讀這事,可說萬事俱全,隻欠聖旨一道而已。往後,我們坐在同一條船上,所以我想,先問問也好——」


    說著,太子眉目少斂。「會暈船嗎,小梨子?」


    沒想到王皇後早已在內廷中積極運作,少年還詫異著,聽太子一問,他沉著臉回答:「生員不曾乘過船。」


    盛京位處內陸,雖有運河連結江海,可乘船直抵東海,但黃梨江不曾離開王都遠行,因此沒有搭過船。


    「錯,不再是生員了。」太子笑笑指正。「董若素先生稍早前已被我父皇請入宮中,此時應該已從太學除籍,往後不須自稱『生員』。另外,既然沒乘過船,那以後若有機會,我再帶……」


    太子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完全入不了他的心頭,他的心思全被兩個字占據了。


    除籍?


    今早他才拜見過董先生的,但當時先生沒告訴他會有這樣的事。


    黃梨江瞠著俊眸,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那表情,直率得教人憐惜。還這麽天真呢。忍不住伸手揉亂他覆額髫發,太子忽問:「小梨子,帶了傘沒有?」


    黃梨江才驚訝著宮廷裏出人意表的決策,沒預防太子這突然一問。


    「傘?」話題是怎麽轉的?怎麽感覺他像顆陀螺,被太子轉著玩?


    「是啊,傘。」太子看著宮廊外翻騰的烏雲道:「最近天候總是如此,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呢。」


    黃梨江轉身往外頭天邊一看,果然是要下雨了。


    「我瞧應是沒帶傘來,要不要我叫人送回家一趟?」


    「回家一趟?」黃梨江不自覺反舌起太子的話。


    太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想揉他黑發,但少年這回訕訕地避開了。


    也不覺得尷尬,太子收回手,依然溫溫笑著。


    「隻身前來,什麽也沒帶;當然,東宮裏應有盡有,但我以為,應會想帶些自己的私人物品過來,有些瑣瑣碎碎的東西,一時間不容易備齊,能自己收拾一點帶進宮裏,當然最是方便。若是帶不來的,吩咐我的隨從們一聲,他們會幫準備的。」


    太子這番話,很實際,也很中肯。


    既然已經無法避開成為東宮侍讀的命運,未來好一段時間自得住在這東宮裏,日日與太子相伴,能將自己的隨身物品帶進宮來,當然最是理想。


    見少年垂首不語,太子逕自走到門邊,喚道:「來人,備車。」


    走回來時,順道拎起兩顆梨子塞進少年懷中。「喏,捧著。」


    黃梨江捧著兩顆比他臉還大的香梨,模樣看起來十分滑稽。


    「殿下,這是……」


    「是見麵禮。待返家後,告訴令堂,兩個換一個,誰也不吃虧。」


    黃梨江聞言傻住,不知道該不該把手上有如燙手山芋的貢梨丟掉……怕丟了可惜,這麽甜的梨……然而用兩個香梨,換他一個黃梨江,這買賣怎麽劃算!


    捧著梨,黃梨江有點著惱。「殿下總愛說這種戲弄人的話麽?」


    不料太子竟率真回問:「戲弄?我可是認真的啊。」他是真覺得,用兩顆貢梨,換來一個楚楚可愛的小梨子,對他而言很劃算哪。


    少年一臉儼然不信的表情,教他覺得十分有趣,不覺彎起唇。「不信?無妨,以後會慢慢了解的。」


    黃梨江當然還是不怎麽相信。


    太子帶著一點趣味地瞅著他。「依然不信?好極,將入東宮的,是該有這麽點戒心才是。」


    他笑聲方斂,指著候立殿外的一名高大魁梧衛士說:


    「這位是龍英,我讓他送回去,看是要去太學收拾東西,或是去市集購置必要的物品,盡管吩咐他一聲就是。收拾好了,龍英會送回東宮。」


    他轉過身,對著護衛交代:「龍英,黃公子往後要伴我學習,好生照顧他。」


    「遵命。」龍英恭敬彎身答應。


    龍英那恭敬的態度,使黃梨江猛然醒覺,眼前這年歲隻比他長三歲的太子在身分上的非凡尊貴;而他,不過是個小小侍讀罷了,等於是他的仆從。


    於禮,他該對他持著一份敬重,於是他說:


    「殿下不必特別派人送我,我……自己走路回去就可以了。」就算外頭正下著大雨,頂多借把傘就是。


    太子卻搖搖頭,神貌略轉嚴肅地說:「那可不成,我怕會跑掉呢。有龍英跟著,我才能放心啊。」


    黃梨江啼笑皆非。「我能跑去哪裏。」事情已成定局,還怎麽跑?


    「難說。」太子徐聲說道:「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曾聽過些民間說法,早慧聰穎的童子都是天上神仙的麟兒,特別是像這樣生得好的,更容易受到神人眷顧,因此怕不知何時會被神隱去呢。」


    「殿下過於迷信了。民間傳說,哪能聽信。」黃梨江不怎麽信神鬼,覺得太子把民間傳說當真,未免有失皇家風範。


    「迷不迷信是一回事,」太子說:「但我真擔心若一去不回,我會無法對我母後交代。」


    「太子放心,我去去就回,不會一去不返的。」黃梨江脫口道。


    聞言,太子眯起笑眼道:「是麽?那我就等歸來了。」他邊說邊領著他往外頭停靠馬車的地方走去。


    有個侍從打了傘來,其中一名手上還拿著一把幹的傘。


    太子接過幹的那把傘放進車廂裏。


    「再會了,小梨子。」說著,還體貼地替他關上車門。


    當黃梨江獨坐車中,感覺到馬車轔轔前行時,他這才有辦法靜下心,整理打從他走進太子府之後,那一團團理不清的思緒。


    這才有些懊惱地想到:好像被騙了。


    他剛剛,是不是答應了要當太子的侍讀,而且還承諾自己很快就會入東宮任職?明明,他是有些不情願的啊,怎麽卻在太子不知有意無意的引導下,認命地接受了?這太子,真有外傳的那般不才嗎?


    低頭看著膝上的香梨以及擱在一旁的傘……姑且不論太子才或不才,他倒是真如董先生所言,是個頗溫柔的人。


    他應是瞧出了他喜這香梨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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