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風順水?


    若非說這話的是自己祖母,劉榮真是恨不得直接罵娘。


    ——就連原曆史線上的漢武大帝,都不敢說自己的一生順風順水!


    頂多也就是順風順水到繼承皇位,然後就被竇太後當頭一棒,隨即便老實到了竇太後駕崩。


    至於劉榮?


    嗬;


    單就是一個獲立為儲,都不知道生了多少變故、讓劉榮費了多少心思!


    若非當時,恰巧有‘冊立儲君,以絕梁王之念’的政治背景因素,外加先孝景皇帝下了大決心,不惜以武力逼迫竇太後頒詔冊立,劉榮都不知道當時的自己,還要做多久的皇長子、公子榮。


    至於做了太子之後,也頂多就是沒有大風大浪、沒有重大阻礙,卻也絕對稱不上順風順水。


    故而,竇太後這句‘你太順了,我為你製造點阻礙,這也是為了你好’,劉榮隻當是老太太在嘴硬,順便給自己找台階下。


    隻是這個理由,劉榮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無論出於什麽緣故、無論老太後拿出什麽理由、借口,劉榮都不可能接受‘太後暫掌朝政半年’的方案。


    ——權力的延伸、政策的推行,是具有持續性、連續性的。


    很多政策,都需要掌權者——甚至是最高掌權者長期堅持不懈的推動,才能按部就班的結出一顆顆果實。


    在這期間,一旦政策停止推動,最終造成的結果,便絕非‘停滯不前’這麽簡單。


    情況樂觀一點,或許是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費,全都要從頭再來;


    若是情況糟糕一些,政策半途而廢所造成的反噬,甚至很可能使得這個項目、政策再也無法啟動,甚至變成人人喊打的昏招、惡政。


    這就好比一個縣令,在上任當年,號召全縣種蘋果樹致富;


    大家夥兒熱火朝天的把樹種上了,結果沒兩天,縣太爺跑郡衙進修去了。


    等縣太爺進修完回來,已經過了好幾年。


    見到治下根本沒有蘋果樹的影子,縣太爺當即大發雷霆:不是讓你們種蘋果嗎?!


    樹呢?


    沒人吊他;


    號召全縣重新種蘋果樹,也依舊沒人吊他。


    若是再逼,說不定就要有愣子提刀上門,找這位縣太爺給說法、賠償大家的損失了。


    放在劉榮身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旁的不說,單就是少府,如今就有好幾十個重點項目,需要劉榮堅定不移的搖旗呐喊,以及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持。


    一旦劉榮失了大權——哪怕隻是明確的‘暫避幕後半年’,也足以讓這些項目大半夭折。


    替劉榮掌了權,竇太後什麽都不用做;


    或者應該說,隻需要什麽都不做,竇太後就可以讓劉榮這麽些年來的努力,大半都付諸東流。


    等日後——等半年後,就算劉榮如約加冠親政,再想重新啟動這些項目,可就不是進度條歸零的事兒了。


    ——說不定會是進度條退回到負五十、負一百,費勁巴拉老半天,卻連負麵影響都很難消除幹淨!


    除此之外,長安朝堂上下,劉榮也有許多布局,是需要持續推動/施壓的。


    一旦中斷,後果不說是不堪設想,也起碼是要讓劉榮日後,再重新付出數倍乃至十數倍的努力、付出不知多少倍的代價,才能讓一切都重回正軌。


    當然,最關鍵的是:沒必要。


    竇太後,根本沒必要掌這半年的權。


    如果僅僅隻是想要掌權半年,竇太後根本沒有這般大費周折的必要!


    ——又是召見公卿百官,又是逼迫自家的年青翹楚,非要把‘未冠即立’的劉榮趕回深宮讀書?


    劉榮有很大的把握斷定:一旦大權交出去,那劉榮別說是半年後加冠、大婚、親政了;


    還能不能繼續坐在未央宮宣室殿的禦榻之上,恐怕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交出大權,劉榮便是個‘未冠皇帝’,僅存的權力便是日夜造人,傳宗接代。


    是不是很熟悉?


    ——孝惠皇帝當年,便是這麽個尷尬的處境!


    真淪落到和孝惠皇帝一樣的地步,竇太後大權在握,直接詔書一紙要廢帝,劉榮能怎麽著?


    別說這不可能!


    原曆史時間線上的漢武大帝,可就險些被竇太後廢掉天子位!


    若非丈母娘:館陶公主劉嫖,以及皇後陳阿嬌從中斡旋,別說是後來的漢武大帝了——說不定漢家開國不到一百年,就要出第三位少帝了。


    相比起曆史上的漢武大帝,劉榮固然更年長、更名正言順,羽翼也更加豐滿;


    但劉榮可沒有一個能在竇太後身邊說上話,替自己求情的嶽母和皇後。


    真要出個什麽事,那對母女別說是替劉榮求情了——落井下石的時候能稍微手下留情,劉榮都能記她倆一個人情!


    結合此間種種,劉榮的立場,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穩妥起見:與其冒這麽大的險、承受這麽大的損失,去滿足老太後明顯蹊蹺的‘掌權半年’的欲望,倒不如想想辦法,把這半年劃水劃過去。


    熬過這半年,隻要保證大權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沒人能阻止劉榮加冠親政。


    加了冠,親了政,那竇太後唯一能威脅到劉榮的方式,便是同曆史上的霍光那般,為劉榮編造出幾千個莫須有的罪名。


    但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


    ——劉榮,不是曆史上的漢武大帝。


    更不是那千百年難得一見的廢帝昌邑王……


    “孫兒知道,凡社稷大事,便絕無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道理。”


    “黃老先賢——老子李耳也在《道德經》中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大國無小事,這是孫兒十分認同的道理。”


    “隻是自孫兒記事時起,便頗不喜朝中公卿拐彎抹角的說辭。”


    ···


    “今日,孫兒便鬥膽,請求皇祖母同孫兒坦言相告。”


    “——皇祖母,究竟想要什麽?”


    “究竟是什麽,讓我祖孫二人自孝景皇帝早年——自太宗皇帝駕崩,便始終麵合神離,分明是血脈相連的祖孫,孫兒在自己的祖母心中,卻往往還比不過外姓、外人?”


    話說到這裏,直白歸直白,劉榮卻也算是圖窮匕見了。


    ——坦白局!


    亮出你的訴求!


    隻要有談的可能性,就別再內耗下去了!


    劉榮如此坦誠的溝通請求,竇太後自然是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複。


    準確的說,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竇太後也還是被劉榮這好似小孩兒玩鬧般,張口一句‘說說你要啥’給搞蒙了。


    哪有這麽談事兒的?


    要知道就連民間的商賈,在彼此之間疏通財貨之時,賣方出價、買方還價,都還要在二人的衣袖下偷偷摸摸的進行。


    好歹也是個政治人物,就這麽直言不諱的用大白話點題?


    這不胡鬧嘛……


    但稍思慮片刻,竇太後也隱約意識到了劉榮的意圖。


    ——別特麽拐彎抹角,你來我往的打太極了!


    ——能談談,不能談就幹!


    意識到這一點,竇太後望向劉榮的目光,隻陡然帶上了一股森冷!


    劉榮卻毫不畏懼的昂起頭,直勾勾對上祖母那雙混濁、昏暗的雙眸;


    見祖母久久不願開口,索性便自己先出了招。


    “皇祖母不願說,那,便由孫兒先說吧。”


    “——左右今日,孫兒不單是要知道皇祖母意欲何為,也同樣希望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悉數稟知於祖母。”


    “知道了孫兒的圖謀,皇祖母縱是對孫兒有諸多不喜,當也能有些許轉變……”


    頂著竇太後陰森可怖的目光,皺眉沉吟措辭片刻,劉榮便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自有漢以來,匈奴北蠻之患,便為我漢家無二之首重。”


    “——太祖皇帝陷圍白登,呂太後受單於書辱,太宗皇帝屯兵長安,孝景皇帝屈辱和親。”


    “凡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代代天子恨匈奴入骨,又代代天子,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


    “隻是曆代先皇,之所以在匈奴人麵前忍辱負重,並非是為了教導子孫——教會後世之君如何對北蠻‘委曲求全’;”


    “而是為了虛與委蛇以安胡蠻,休養生息,靜待時日。”


    說到此處,原本跪坐在禦榻前,抬頭仰視著祖母竇太後的天子榮,已是緩緩撐起了身;


    抬起手,以拳心在禦榻上輕輕一砸。


    咚!


    “孫兒這一朝,便是時候了!”


    “太祖身陷白登之圍、冒頓書辱呂後之恥,太宗皇帝迎敵於都、孝景皇帝六年四嫁公主——這一筆筆、一樁樁,孫兒,都必定要討回來!”


    ···


    “而且不會太久!”


    “遲則五年,短則三歲——漢匈必有一戰!”


    “自此戰往後,漢匈攻守易勢,高闕以南不複見胡騎,祁連以北望漢纛而跪!”


    “匈奴龍城,為漢匈易取牛羊牧畜、鹽茶糧布之集市,狼居胥山,亦不過我大漢先鋒銳士之宿營……”


    這段話,劉榮說的極其篤定,也無比堅定、自信。


    ——這一切,或許不會很快發生;


    但必定會發生!


    如今的漢匈邊境,會變成漢家向草原調兵遣將的大後方;


    深入草原腹地的匈奴龍城,以及故秦雄關:高闕,也必將被錄入《大漢寰宇圖》。


    至於狼居胥山。


    至於那位絕代天驕……


    “皇帝,要廢和親而興兵戈?”


    如果是半年前——甚至是個把月前,孝景皇帝還在的時候,聽到竇太後問自己這麽一句,劉榮都不敢回答的太幹脆。


    即便承認自己打算改變對外戰略,從和親結盟轉變為針鋒相對,劉榮也大概率會堆徹詞藻,將話說的盡可能委婉一些。


    但這一次,劉榮卻毫不遲疑的點下頭。


    “然!”


    “孫兒,欲興兵!”


    “——至多一歲之內,匈奴狄酋:攣鞮軍臣,便必當遣大軍壓境,以鎮我漢家少弱之君。”


    “彼時,便是孫兒大興刀戈,以謀河南地之良機!”


    感受到劉榮語調中,那陡然帶上的殺伐之氣,竇太後原本冰冷的雙眸,也莫名閃過些許疑慮。


    “窮兵黷武,過猶不及。”


    “軍國大事,不可不慎……”


    “——孫兒拿得住分寸。”


    竇太後簡短的告誡,劉榮也當即給出了答案。


    孫兒會悠著點;


    但這仗,孫兒非打不可!


    ···


    竇太後有些不解。


    不是互相亮底牌、畫底線,然後謀求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局麵嗎?


    怎麽說著說著,說到匈奴人身上去了?


    “這,便是孫兒的圖謀。”


    “——循太宗、孝景兩代先帝遺誌,窮文景大治盛世之力,大興刀戈,以誡北蠻不臣!”


    “除此之外,便是在對外興兵的基礎上,盡可能不讓百姓民受苦受難;”


    “若有可能,便讓百姓農戶,也從這興兵伐戈中撈到好處。”


    “若不能,便不傷百姓民一分一毫,隻以太宗、孝景皇帝多年積蓄,為對外征討之軍費用度。”


    ···


    “未來這幾年,孫兒會花很多錢。”


    “——很多很多錢。”


    “說不定沒幾年的功夫,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這幾十年來的積蓄,就能被孫兒全部花光。”


    “但孫兒,不會將哪怕一枚銅錢,用在興建宮室、奢靡享樂之上。”


    “另外,孫兒花很多的錢,也會賺很多的錢。”


    “或者應該說,是賺更多的錢……”


    聽到這裏,竇太後終於是隱約明白了劉榮想要表達的意圖。


    “北蠻匈奴……”


    ···


    “皇帝之誌,不過懲戒匈奴不臣,又不因大興兵戈,而置百姓生民於水火?”


    聞言,劉榮終是沉沉點下頭,旋即悠然歎息間,再度於禦榻前跪坐下身。


    “武討北蠻,文安萬民。”


    “——如是而已。”


    “除此之外,皇祖母但有所求——凡不阻孫兒此二誌者,孫兒,無有不允!”


    “若皇祖母往後,可不再因旁人蠱惑,而於廟堂之上橫生變故,則碩大漢都長安城,也並非斷然容館陶姑母不得……”


    言罷,劉榮終是拱起手——時隔不知多少年,再次由衷拱起手,對祖母竇太後沉沉一揖。


    “母親今為太後,但非大逆不道,便請皇祖母念孫兒薄麵,稍行寬容。”


    “館陶姑母奸詐,凡朝中政務、國家大事,請皇祖母盡絕其不軌之念!”


    ···


    “劉舍之後,孫兒必拜竇嬰為相!”


    “——明歲開春,孫兒亦必加冠大婚,以臨朝親政!!!”


    “加冠之前,孫兒,便還是過去那個監國太子。”


    “或許應該說,是監國皇帝……”


    ···


    “皇祖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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