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內的幾排長椅上,密密麻麻坐滿了信徒。


    這些穿著各異,有錦衣華服的貴人,也有碼頭工作的水手,亦或是直沽城裏的貧民,這些被直沽百姓稱之為教民的信徒,他們有的是被聖教會的教義吸引,有的是對西方機關和煉金學感興趣,還有的幹脆就是地皮流氓找一個靠山。


    但此刻,他們都對著聖堂上方的神聖三角低著頭。


    最頂上的銀燈光輝黯淡,勞廣銘不知道,這在聖教會中是褻瀆的象征。


    身披大主教紅袍的神甫站在聖三角之下,右手捏著鼻子上的倒三角銀飾,他聽到教堂大門推開的聲音,微微抬頭,顯露出一張沒有血色的麵孔。


    看到勞廣銘踏入教堂,大鼻子的神甫張開雙臂,對著來人道:“歡迎你,我的兄弟姐妹!”


    “歡迎你步入聖母的懷抱,歡迎你融入我們的骨血……”


    勞廣銘微微皺眉:“兄弟姐妹?你是個洋人,我的頭發皮膚都不一樣!”


    “你是否相信是聖母創造了人和萬物?”


    洋人態度和藹,仿佛要讓人忘了長椅上那些低頭猶如死人的信徒。


    勞廣銘一邊小心觀察著那些長椅上的信徒,他們低著頭,安靜的如同死去了一樣。


    雖然知道教堂有鬼,但這一幕還是嚇到了勞廣銘,他屬實沒有想到,洋人對自己人都下得去手。平日裏他們可寶貝這群教民了!


    另一邊隨口應付那神甫道:“你說的聖母,應該是造化三聖中的鼎母吧!造化三聖之中,明尊降下靈光,化為天地眾生的魂魄,鏡主開辟世界運轉時空,鼎母造人塑造萬物。若是鼎母就是你口中的聖母,我自當是確信無疑!”


    “別緊張!”那神甫中原官話說的極好,笑道:“我並非是教會中死腦筋的那群人,他們否認東方的鼎母就是聖母,實質上隻是為了壟斷對教義的解釋權力。而我,則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在偉大的神聖麵前,卑微如我們,隻能遵從,而無從違逆和主導。”


    “所以,聖教會才會奉賦予人自有意誌的燈父為主神,將聖母和鏡主屈為燈父的化身,創造出三位一體的謊言。”


    “但越是高層,就越知道,聖教會的三位一體隻是謊言,三位主神都各有其意誌。”


    “而他們遵從燈父,也隻是為了篡神罷了!聖教會都是一群篡逆者,自從救世主發現了燈父的秘密,發現了這位降下靈光化為世間萬物一切靈魂的至高神明的意誌,是讓我們遠離他,我們的本質如一,來自於他,而我們之間卻無法相互理解,無法心靈合一,聖教會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並稱呼那種隔閡為心之壁障。”


    “他們炮製出神話,說我們在靈界的天堂本是父光輝的一部分,是墮落之母讓我們飲用了原罪之血,使得我們與父隔閡,墮落為人!”


    “這便是原罪論!”


    “它代表著人肉身欲望的來源,心靈之光的隔閡,以及束縛我們真靈的雜質,我們生來有罪。”


    “他們如是說……”


    “但他們早就知道,心之壁障並非聖母原罪之血的玷汙,而是燈父本身的意誌,祂的意誌使得我們與他區分。真是一位嚴厲的慈父,趕著他的孩子們出家門!”


    “而聖母,母性讓祂不加以區分的包容我們。”


    “所以神秘學者們相信,我們的自我來自於靈魂的主導,燈父賦予了我們自由的意誌,令我們得以成為‘我’。所以整個西大陸,人們都是崇尚靈的。”


    “超凡的力量,屬靈的;自由的意誌,屬靈的;崇高的美德,屬靈的。”


    “我們的肉體呢?它隻是墮落的源泉,欲望的根基和原罪的實體化!”


    勞廣銘微微皺眉,按住了腰間的火藥:“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洋人主教依舊彬彬有禮,他笑道:“不愧是燈父最為鍾愛的民族,你們從來不關心創世的神話和三位造物主的秘密,你們尊而不信,就好像祂們創造你們是天經地義的。你們視祂們為先祖,將他們融入你們文明的血脈中。在你們的文明中,三位造物主更像是你們的祖先而並非神祇。”


    主教的語氣中有一絲淡淡的羨慕,他畫風一轉:“但我們的文明受到救世主的傳教和聖母學派的幹擾,對於我們的來源有著太多的好奇和探索。”


    “描繪三位造物主,靠近祂們,這種行為本身就是我們的文明。”


    “但是越靠近燈父,就越清楚,祂在拒絕我們,那些崇尚自由意誌的學者們永遠不明白,賦予自由意誌的意誌本身,也一定是自由的!離祂越近,離他越遠。”


    主教低下了頭:“所以,真正塑造我們的是什麽呢?單純的自由意誌,真的有意義嗎?”


    “燈父從不曾引導,指引我們,而我們在大地上的一切,我們的愛,欲望和索求,都來自那最初的罪,要探尋我們來自於哪裏,要獲得真正的‘愛’,如果有什麽值得我們歌頌,那一定是我們的‘母親’。賜予我們最初的‘原罪’!”


    管風琴的聲音驟然響起,那纏繞教堂的銅管中發出神聖的共鳴。


    宏大悠揚的聖歌自主教的身後響起,一隻身披黑袍的合唱團,最中心的人捧著一盞銀杯,緊接著兩邊的人持著血紅的蠟燭,繼而是一麵麵鏡子,將他們的身影倒映其中。


    聖壇之上,他們相互投射在鏡子裏,宛如一個世界在展開。


    “崇高,至善,愛與孕育,我們的母親。”


    “盛血於杯中……”


    “讓我們誕生!”


    “因愛而犯罪……”


    “墮落於嚴父的光中。”


    教堂供奉在聖壇之上,那巨大的銀三角驟然掉落一角,轉了一圈,倒掛在聖壇上,銀燈從最高處墜落,落在了最下麵,銀杯和鏡子支撐著那三角。


    就此,一個倒三角懸掛在聖壇上,猶如杯,猶如子宮!


    “原罪!原罪!原罪!”


    “流淌於我們的血中的欲望和罪惡,母親的呼喚,我們的血將再次合一,我們將重新投入你的子宮!”


    麵對著勞廣銘,主教張開懷抱。


    “讓我們血融為一體,回到母親的懷抱!讓人人都成為兄弟姐妹,一切罪惡都將融化在血中。”


    “我們重新成為神聖的子嗣……”


    兩旁所有長椅上的信徒都站了起來,朝著勞廣銘伸出了手。


    這時候,勞廣銘才看清他們全都成為了屍體,他們的血肉正在融化。


    “死亡,唯有死亡能驅逐燈父的意誌。”


    “原罪,唯有原罪能讓我們合為一體。”


    “母親,母親讓我們有了生命,父親,父親,將我們折磨……原罪,原罪,至高崇善的原罪!”


    主教捧起銀杯,內中流淌著紅色的血,他在高亢的聖歌之中,飲下了杯中之血。


    背後的紅袍一點點的裂開,皮膚也裂開一道道血口,一雙雙手從血肉之中鑽出,牽連著肌肉;主教身後無數隻手臂伸出,將他高高舉起。


    那些手臂環繞著他的頭,猶如神聖的光圈。


    那一刻,他猶如神聖,成為了‘聖子’!


    “我已成為完全之人!”


    主教高聲宣告:“我已完成受胎儀式,成為聖母真正的子!”


    原罪主教屹立於聖堂之上。


    “你隻是墮落於原罪,篡奪了燈父之光!”


    教堂外傳來一聲怒斥,另一位穿著黑色神甫袍的神甫高舉著手中的水晶吊墜,踏入了教堂。


    他舉著聖物對著原罪主教:“梅諾爾!你終於是墮落了!你自願辭去教廷紅衣主教之位,來到剛剛武力排斥教會的東大陸,那時候我便知道會有這一天。”


    “但你終是褻瀆了聖母,或許從你在宗教會議上,提議重新修訂聖母教義的時候,便注定會有這一天。”


    主教的神色溫和:“墮落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燈父拒絕了我們,所以我們隻有聖母,聖子終會降臨,但那將是我們所有人。我們誰都是聖母的子嗣,唯有救世主不是!”


    “審判庭西諾賽爾,我已經是完全之人!”


    原罪主教舉起了右手,他背後無數雙手一同舉起來,伸出了食指指向勞廣銘他們:“天後宮下,我終將取回聖母的遺物,將所有人的血,熔煉為一,縱然你們拒絕了我,但我依舊愛著你們,我的兄弟姐妹們!”


    “所有的戰爭,罪惡,暴行都將會消失,所有的欲望都會被滿足。”


    “我們終將為一,聖子終將降臨!”


    他的指尖之上,浮現一絲黑暗,隨即黑暗貫穿了一切,朝著兩人籠罩而去。


    勞廣銘感覺到自己的血都在沸騰,所有的血肉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誌,向著原罪主教朝拜而去,那一刻他本應該所有的血肉都融入主教的意誌,但終究是服下的黑太歲拒絕了主教。


    勞廣銘大吼一聲,轉身就逃。


    麵對一個第五境的大修士,僅差一步成為長生聖境的存在?


    他可沒有瘋!


    黑暗吞沒他之前,身後的黑衣神甫手中的水晶吊墜突然發出刺眼的光芒,撕破了黑暗,但那時候,一隻手已經刺入了他的胸口,隻是一個瞬間,黑衣神甫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麵對容納了一切原罪的聖子,即便同樣是完全之人。


    但審判庭的完全之人,指的是‘無罪之人’。


    而原罪教派的完全之人指的是重新從聖母體內誕生,容納了原罪之血的人。


    從神秘層次來看差得太遠了!


    秒殺。


    若非勞廣銘逃走之前,秉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理念,拉了他一把,黑衣神甫一個照麵就要容納在血河之中。


    看著逃走的兩人,主教的麵色平靜,唯一讓他無法預料的,還是勞廣銘背後的存在。


    “神聖的血肉?”


    “東大陸的兄弟姐妹果然最受母親、父親的寵愛,非但至聖的骨杯,就連人最初的血肉也在這裏。果然,人最初的血肉是容納七種原罪的,而並非教會所說的無罪之軀!”


    “這裏有最初的血肉和聖母的骨杯,我也將在這裏,容納這片土地上的所有兄弟姐妹,完成聖子誕生的儀式!”


    “紀元已經到了末期,登神的長階即將落下,我必將屹立其上,帶著所有兄弟姐妹一起回歸聖母!”


    主教來到了教堂的地下室,這裏停放著無數棺槨,他身後是密密麻麻的已經成為屍體的信徒。


    在東方傳教以來,每一次信徒禮拜的聖餐之中,都會有著銀杯和葡萄酒。


    沒有人知道他們飲下的葡萄酒中都有著微量的血藥,這些年下來,因為饑渴而死的信徒,暫時還沒有死的信徒,都已經來到了這裏。


    受胎秘儀:擺脫燈父之光,舍棄自由意誌,將靈魂沉入深淵,用血肉將至少一萬人合為一個整體,容納完美的原罪之血。


    要求:用一萬人,無論活人還是屍體,承載原罪。


    在儀式中,飲下完美的原罪之血,步入死亡,靈魂沉入深淵,然後以原罪聖子之軀,複活!


    受胎告知:告知他人,我已成為完全之人,告知聖子誕生的消息!


    原罪教派不相信自由意誌,他們認為自由意誌隻是燈父對所有人的否定,他們相信罪惡並非源於肉體欲望的引誘,而是靈魂讓人們自我之間的‘分別’。


    一切苦難源於分別心。


    所以,隻有人人放棄靈魂,肉體融為一體,由聖母重新誕下。


    那麽人人都會再沒有別人和自己的分別,愛也就再無阻隔,罪惡也將消失。


    主教回想起自己在世間見到的種種罪惡,戰爭,苦難,淚水終於流淌而下。


    所有人的記憶,所有人的靈魂由他親手獻祭。


    他們肉體的欲望,原罪,都融化在他的血中,與他合一。


    這一刻主教終於確定。


    “沒有了靈魂,我們依然存在,人人皆是聖母之子,每一個人都能像愛自己一樣愛別人。”


    “我感受到了!我終於感受到了‘愛’!”


    他回頭看向背後,那些密密麻麻的信徒,身後無數隻手,伸向他們。


    他拉住信徒們的手,他的雙手也拉著自己背後的手,那一刻,他們合為一體!


    “我會將這愛帶給所有人……”


    主教發誓道。


    他慈愛的看著身後那密密麻麻的屍體,它們都是他的一部分。


    隨即,主教抬頭看向了地下室內的水渠,這裏連接著海河,也是教堂取水的地方。


    主教打開了水閘,身後密密麻麻的屍體一步步的踏入河中。


    逆著海河而上,向著水網密布的直沽口而去……


    棺材中,教堂裏,除去融入主教的九百九十九人。


    九千具屍體沿著水網,向著四麵八方而去,它們帶著主教的一部分,將他的存在延伸,引導全人類融為一體的真正的聖子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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