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教徒揮舞著披風,一裹一甩,就猶如張開了一麵牆一樣,將人排開。


    生生在人群之中,分開一條道路。


    武破奴赤著腳,身上披著刺繡了無數符籙的法袍,他前後左右一丈之內,都沒有人。


    黑色的法袍之下,流淌著鮮血。


    那血一直滴落到他的腳上,在身後留下了一串血腳印……


    他就這麽一步一步,踏上了金湯橋。


    當他踏上第一個石階的時候,城門口,那一連串腳印後,一個披著白衣的女子也踏出了城門,渾濁水流順著衣服流到了地麵。


    那女子低著頭,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頭發蓋在了臉上。


    看不清她的麵孔。


    但她後腳剛剛踏出城門,另一隻赤著的纖足亦踏著她的腳印,邁出了城門。


    那是一個手捧蓮花燈,依舊一頭長發披在臉上,看不清麵孔的女子。


    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後麵的女子一人接著一人,一個踏著前一個的腳印,但她們無一例外,都踩著武破奴留下的血腳印,就這麽一步一步,往橋上走去。


    這一次,不用最前麵的玄真教弟子驅趕,其他人都乖乖讓出了一條路來。


    白紗,白布,白蓮花。


    一群頭上係著白巾,身著白衣的女子一步一步跟在武破奴的身後,她們身上滴落的水已經濕透了這一路,就連那血腳印也在泥水之中渾濁。


    但神奇的,她們每個人都踩著前麵的人的腳印,而最麵前的女子踩著的腳印,正是武破奴腳下留下的一個個血印。


    最前麵的那個女子,提著一個慘白的燈籠。


    而後麵的十八個,捧著一朵朵白色的蓮花河燈……


    這一幕,無論記性有多差的人,都想起了不久前的紅樓詭船案。


    人群中一個枯瘦的老者身軀都在微微顫抖,他低著頭,縮在橋頭的石柱旁,領頭的女子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似乎微不可查的停滯了一瞬。


    但女子並沒有扭頭。


    “聖母庇佑……”老人小聲顫音道。


    數十位女子,從城門口一直排到了金湯橋,後麵的女子舉著一個個瘮人的白燈籠,寂靜無聲的行走在路上。


    此刻,縱然海河之中浮屍如舟沉如林,在河麵上鋪沉了一條陰河,三途川。


    但隨著那女子一個個從人們的麵前經過,所有人都覺得那無足輕重了。


    縱然浮屍再可怕,但那也屍在河裏。


    撈屍隊的人性命牽動人心,那也不及自己的命重要啊!


    崔不二當先背過身去,口中念叨著:“百無禁忌,非請莫怪!”


    “百無禁忌,非請莫怪!”


    數十位身著白衣的女子走遠了,撲麵而來的陰寒卻更加讓人心驚。


    緊接著一個高大異常,莫約有三個成年男子那麽高的身影,帶著鬥笠,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


    一個跟著一個,披著蓑衣,渾身縈繞著淡淡的白色霧氣,仿佛周身縹緲,不似人間!


    祂們緩緩的,一步一步,略顯遲鈍的踏著那條路,走出了城門。


    這時候,就連天後宮的老道士也老老實實背過身去,遮住了自己的臉。


    整個金湯橋上下,前後河岸,數萬人寂靜無聲……


    橋上係著的紅繩也平靜了,隻是隨著武破奴一步一個腳印,所經之處,紅繩紛紛化為了黑色。


    橋邊的浮屍一具一具沉了下去。


    武破奴的腳步走過一段河道,上麵飄滿的屍體就像失去了浮力一樣,一具一具,沉入水中。


    此時正是正午,但天地間晦暗一片,呈現出分不出是清晨還是黃昏的顏色。


    崔不二用眼角掃過武破奴踩下的那些腳印……


    他用細若蚊呐的聲音,對旁邊天後宮的老道士問道:“老師兄,這海河的飄子,莫非也是玄真教陰屍借道,過河打樁的法術?”


    “我覺得不像!”老師兄誠懇的回答道:“沒看到河麵上那尊邪祟都愣了嗎?”


    “而且陰屍借道,是人鬼共用一條道,以陰屍借路,使得那一條陰陽混淆,過路的陰兵顯露在人前,借此施法成儀軌。”


    “但玄真教那位執事……就是三岔河口攔下紅船的那位對吧?他腳下,那不是在借生人路,而是他腳下的,就是黃泉路……小崔子,你別說了!陰兵過路,咱們誰也惹不起。玄真教主有那麽大本事,斷了陰兵路,鎮了九眼火魃。如今,不也是要送祂們走嗎?”


    兩人交流了一番,看到那身材異常高大的人影走到麵前,皆閉口不言了!


    直沽城四麵城門上,都留有一個血掌印,此時一個個身影用手貼在那掌印之上,從另一個世界中走了出來,掌印烙印的地方,世間顯露出他真實的一角。


    整個直沽成了一個鬼城,原本生動的活人在經過那個掌印的時候,都恢複了惡鬼的模樣。


    三岔河口,鈔關浮橋前,河底重新亮起了那白燈籠,一艘艘小船重新倒掛在河裏,載著一船船的白燈籠,架入了碼頭。


    碼頭上,一個血腳印分外顯眼。


    撐著長蒿的陰兵來到那一枚血腳印麵前,踏出了小船。


    落在地上的一瞬間,小船化為了蓑衣被祂披在了身上,一船的白燈籠化為了蓑衣下的身軀,就這麽一位位的,登上了岸,穿過北城門,走入直沽城中。


    在入城的一瞬間,大片大片的流民湧入了城中……


    流民大規模入城,在直沽本是常事,但一般安置在城外。但有一群官兵護著入城,也就沒有人找麻煩。


    有好奇的人問了一句:“老哥,逃災來了?”


    流民滿麵的風塵,看得出來眉間的苦色極重,但已經舒緩了許多。


    他回頭看向那老板,似乎在奇怪有人和自己打招呼,聽了,也是微微一笑,用河東話道:“俺們從大運河那邊來滴,官府不讓用運河的水,沒糧食了!也沒吃的了,就收拾了一點種子,上路了!”


    他旁邊抱著一個孩子的,應該是他的媳婦,見到有人害羞的低下了頭去。


    那老板反倒愣了,他笑道:“山東?那都是四月份的事情了。怎麽現在才到?你也是好福氣,女人孩子都還全乎……”


    打了聲招呼,老板就低頭做自己的生意去了。


    做著做著,他渾身全身一顫。


    他終於知道自己感覺有什麽不對了!


    這逃荒的隊伍,怎麽好像無窮無盡那麽多人,而且老弱婦孺俱全,身上的衣服,氣色也都幹淨……


    烏鴉落在鼓樓城頭,俯視著那穿過直沽城,看不出人數的人群。


    豆大的眼睛裏,仿佛燃燒著一團碧火。


    站在鼓樓上,那口金鍾旁邊的常燕,她看著從古樓穿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感歎一聲:“武破奴倒是好運道,八枚符籙之中唯有他的《十八泥犁奈何途》,能夠穿梭陰陽,梳理幽冥。異日,說不定是我們之中,前途最好的。”


    烏鴉將腦袋垂入翅膀中,梳理著羽毛。


    “教主慈悲,不願我等舉起此世,化陰為陽之後,一切從餘燼化為真實,而在救世之中和之前死的人,就真的死去了!”


    “所以才讓武破奴開黃泉路,暫且寄存這些魂魄,等到我等舉起此世之後,一並複活……”


    “教主的眼中,隻有這個世界!當有七人踏上神座,又有五個支柱撐起世界,教主俯視這一切,眼中並無任何人,他隻在乎支柱,至於誰在神座之上,他並不在乎!”


    “而教主在乎的,就是我在乎的……”烏鴉的眼神冷漠,淡淡道:“所以,我也不在乎神座之上是誰,隻要教主大業能夠完成,就算我們終將沉入深淵,沒入泥裏,也未嚐不可。”


    說罷,烏鴉拍打著翅膀,飛入了晦暗的天色中。


    武破奴走過金湯橋後,海河河麵上的浮屍已經蕩然無存,十八位撈屍隊員一臉茫然的浮在水麵上。


    那裹著黃衣,背後無數手臂的詭陰也凝滯在那裏,猶如一尊塑像。


    但武破奴還是在最後停了下來,轉頭看向那黃衣詭影,他伸出了手,黃衣之上漸漸浮現了一個手掌印,然後隨著武破奴一掀,整件道袍就驟然卷起,落在了他身上,化為一席黃色的長袍。


    一雙手從道袍的裏伸出來,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肋下,胸膛,手臂,腿腳上都出現了一隻隻抓住他,扣著他的手掌,密密麻麻,猶如鎧甲。


    但隨著黃衣一裹,這些手掌都被包裹在了裏麵。


    遠處,大教堂中站在聖壇上,無數手臂宛若屏風一般在他身後展開的原罪主教神色平靜,但卻異常的沉默,但若是有人能繞到他身邊,就能看到,他的身軀已經長入了教堂的聖壇背後的牆壁中。


    仿佛要被拉到另一個世界……


    唱詩班的男孩捧著銀杯,無意間掃到了一眼,銀杯頓時墜落。


    “主教!”


    “沒事,儀軌依舊拉著我!受胎聖儀的力量和神秘層次極高,雖然他們想把我拉回死亡中,但這個世界,卻奇異的在容納我。聖子的降臨是聖母的旨意,你看,整個世界都在接納我。”


    “就算是東方這種接近飛升層次的秘儀,也無法將我徹底拉入死亡。”


    原罪主教略有一些疲憊。


    他喘了一口氣,才繼續道:“但是,東大陸的底蘊超乎了我的預料,玄真異教正在整個城市,甚至整個東大陸進行一個可怕的秘儀。”


    “他們在行走出一條靈魂之路,決定它們的最終去向……”


    “這個秘儀的力量非常強大,聖子的降臨儀式也被壓製,無法再進行,它們甚至也想把我拖入死亡。”


    原罪主教歎息一聲:“我們低估了東方!”


    烏鴉飛過了大教堂,朝著下麵冷哼了一聲。


    “洋妖,我們當然無法讓已經死亡的再次死亡,但等到這個世界升華,重生,你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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