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殊乘上金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殘破石橋。


    奈何橋依舊古樸,斷橋不知延伸到何處,空蕩蕩的橋麵上並無一人,但再一眨眼,橋頭似乎多了一個身影。


    他背對眾人,紫竹釣竿隨意的搭在膝頭,抱著腿,頭上的道髻淩亂,斜著腦袋看向水麵的浮漂,悠閑愜意。


    燕殊看了許久,金船漸漸遠去,才看到他回過頭來。


    那正是錢晨的模樣,抿著唇笑著,衝著遠去的燕殊揮了揮手……


    燕殊看到他嘴唇蠕動,似乎說了什麽,他看懂了那最後的唇語,不禁有些出神。


    寧青宸察覺到身邊的燕殊身上突然飄蕩起一絲悲切的靈情,轉頭去看卻見燕殊眨了眨眼睛,仰頭似乎在讓什麽東西流回眼睛裏。


    “燕師兄?”


    “我在為天下蒼生而流淚!”燕殊悶悶道。


    “有人在和我說抱歉!”燕殊低沉道:“他一抱歉,天下蒼生就有難了!”


    寧青宸忍不住拆穿道:“師兄真的隻是關心天下蒼生嗎?”


    “寧師妹……”


    燕殊突然開口,岔過話題道:“接下來的路,就不會那麽好走了!錢師弟最後的仁心,就在剛才已經死掉了。此地即將血流成河!仁、義、禮、智、信、愛……等我們熟悉的錢師弟一點一點的死去,再活過來的,便是我們,乃至於天下蒼生都不願意看到的那個存在了!”


    寧青宸不知該如何說起,隻能安慰自己道:“錢師兄之才,舉世無雙,我相信即便是元神關卡,也絕難不倒他!”


    “元神之關,直指本心。但未必沒有可以取巧的地方!論道心,論智慧,論最後打開那一關的決然和果斷,我都不擔心師弟。但有一個問題,卻是永遠也無法回避的……”燕殊幽幽歎息道。


    “那就是‘我是誰!’”


    “寧師妹,你說昔年南華真人夢蝶,翩然若蝴蝶不知‘我’!如果那隻蝴蝶有一日,也能飛過滄海,飛到南華真人的掌心,問道元神,叩問自我。那麽醒過來的,會是南華真人,還是蝴蝶呢?”燕殊淡淡問道。


    寧青宸低頭沉思,良久才抬頭道:“是蝴蝶!”


    燕殊回頭看著她,眼中複雜難明。


    “因為對於南華真人來說,一切隻是一個夢而已,但對於蝴蝶,那一切卻是它的所有。以南華真人之神通和雅量,如何會剝奪蝴蝶的所有,隻為了自己的一個夢。在南華真人看來,此心與蝴蝶同,此蝴蝶與‘我’同!將這個夢做下去,總有一天,蝴蝶之心與我之心便會相同,到時候,醒與不醒,又有何別?”


    “齊物逍遙,物與我無別;太上忘情,情於我與共?”寧青宸認真道:“對於太上來說,昔年合道,猶有不舍,此心與共,昔日之不舍,如何能抹去今日之不舍?”


    “隻要心懷不舍,自然會知道‘我’是誰!”


    “心懷不舍……”


    燕殊緩緩重複了一聲,這才釋然笑道:“寧師妹,在有情之道上,你果然遠超師兄我了!是了,昔年太上合道之際,猶然心懷不舍,故而斬情留珠。今日道珠生塵……卻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此塵為道塵,此心無他心。隻要塵埃不願意,拂塵是掃不走的。”


    “至於那個塵埃,他可太不願意了!”


    “兩位施主大有悟性!”旁邊踏著金蓮的竺曇摩雙掌合十,緩緩靠近金船,笑道:“尤其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一偈,深蘊佛性。”


    “大師有話要說?”


    寧青宸知道,燕殊對和尚一向沒什麽好感,便搶先問道。


    竺曇摩微微沉吟,倏而開口道:“先前幾位施主問過我,那一日萬神窟外究竟發生了什麽,貧僧說一無所知,並非假話。隻因現在醒來的,隻是貧僧的五識,眼耳鼻舌身而已!意識渾渾噩噩,先前得了忘川之水洗過,才勉強醒來一些。”


    他托著金缽,道:“你們看!”


    寧青宸伸頭去看,卻見金缽之中一片淨土世界,猶如蓮花一般合起來。


    內中藏著一座靈山,靈山頂上坐著一位僧人,卻是眉清目秀,平和坦然,表情深蘊佛性。


    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儼然寶相莊嚴,隻是嘴角的笑容——充滿魔性。


    那笑容充斥著無窮無盡的毀滅欲望,已然汙染了大半的靈山!


    “月支菩薩法身,清淨琉璃無徹。”


    “而貧僧所修之道又根於佛法,極重內心,故而才隱隱約約感受到一二……貧僧心中菩提樹下,涅盤清淨,本我真如,一切佛性,阿摩羅識,空如來藏,大圓鏡智,具有一個影子,反將這一切煉化。”


    “他撚菩提子,入定涅盤,以他我真假如,一切佛性魔心具在,統率阿摩羅識,入住空如來藏。”


    “大圓鏡智映照一切,卻扭曲為圓,落在靈台如珠響!”


    “此乃天外煉眾生九識之根源智慧,昔年傳心佛祖之牟尼珠,其貫通一切智慧,有無上智,無上識,無上慧,得無上心。然此智慧心識,內蘊無窮魔性,使眾生沉淪,一念可成佛做祖,一念可使得眾生遭劫,魔焰高熾。”


    “貧僧觀之,萬神窟外似是魔珠落下,智慧深藏,有無上天魔煉化我等阿賴耶識、阿摩羅識,數菩提子,假真如。”


    “貧僧雖有菩薩果亦不能阻!”


    “其借諸多元神智識,成就根源智慧,假智慧道果,待到他煉化我等的一切智慧,便是其證道成仙之際!那時候,假智慧道果便能瓜熟蒂落,化為一顆智慧魔種,讓其智慧複活!”


    燕殊兩人麵色驟變,直視竺曇摩道:“菩薩既然心中有魔,我等又如何知道,此言之中的智慧是出自菩薩,還是那尊無上天魔呢?”


    竺曇摩苦笑道:“兩位施主可知,諸多元神之中,其中不乏道行遠超我等之輩,便是道果,貧僧也曾驚鴻一瞥。但他們被煉化為牟尼珠卻不自知,而貧僧卻能知。”


    “便是因為,此魔智慧終究不全,我佛門二祖傳法智慧雖然大多都被那魔的根源智慧囊括,卻有一點寂滅之中萌發的禪心,不在其中。”


    “而且,此魔雖然有無邊智慧,但卻依然有異心與他牽扯。”


    “那異心助我,將魔性封鎖於第七、第八、第九識,而第六識沉睡,隻以外五識之愚鈍,對抗那後三識之智慧。”


    “老衲也由此知道,無上天魔複活,需得染化九個功果!”


    “其中智慧最為超出其大道之外,故而能為那異心所堅持,不成功果。然之前種種,無論金丹大道、練氣大道、煉神大道、亦或器修、通法之道,具都在魔道之內,故而無法阻擋魔性降臨。如今隻有智慧部分在魔道之外,未被那魔的道果囊括,然後牽扯太陰煉形,人仙百骸,歸墟地仙三道也未曾圓滿!”


    “一旦九個功果皆被魔染,那麽金丹九轉孕育魔胎,練得一氣浩蕩九幽,陽神蛻變得天授籙,五器歸身八臂各持,萬法歸一斡旋造化,假道果落智慧便生,歸墟世界化為魔土,人仙百骸不滅魔軀,最後太陰煉形,由死返生。”


    “魔心、魔氣、魔魂、魔器、魔法、魔智、魔國、魔軀,盡皆成就,最後引得無上天魔降世,浩蕩魔劫乃出!”


    “就在剛才,老衲心中一動,便知那天魔異心的慈悲之心乃死!形勢不妙!如今若是老衲和燕施主亦被煉成智慧,寧施主情絲便再難穩定天魔異心。”


    “這片歸墟大世界的雛形,已經立下五方道台,刻下九種陣法,到時候一齊發作,將一切煉成元氣,返本歸元,化為大世界胚胎。”


    “那種種禁地之中所煉的百骸,於世界胚胎之中重新孕育,最後太陰煉形完成……”


    “無上天魔便會開辟一天,於焉降世!立成無上道果!”


    “此時,魔心已具備,天地烘爐煉之;魔氣浩浩蕩蕩,藏於九天九地;魔魂受諸神供奉,朝拜,已然重聚;諸般法寶具已經化為魔器;諸般大神通斡旋造化,將成重煉天地的無上魔法;隻剩下魔智未能算盡一切,魔國未能吞盡歸墟,魔軀未能徹底重鑄,故而還有一線生機!”


    “要在最後時刻之前,逆轉魔心、魔氣、魔魂、魔器、魔法,讓異心亦有機會重臨,爭奪那一線生機!”


    聽到這裏,燕殊心中再無疑惑。


    能知道的那麽清楚,必然是錢師弟暗中提示他。


    錢師弟能搞到如此地步,自己的一應準備,全數給那魔性做了嫁衣——這倒也是他的作風。


    但若沒有這些準備,拖延了魔性降臨的道路,隻怕就在錢師弟證得元神的那一瞬間,魔性便會叩問本心,要拂去一切塵埃,奪體降世了吧!


    現在看來,明顯師弟有所準備,首先屍解證道,保證自己衝擊元神之時不是一個活人,首先拖延了魔性降臨的時間。


    等於將那叩問本心的一瞬間,拉長到太陰煉形的全過程……


    然後九證仙道,便是為了找到一個不在魔性之中過的道果,以此為根基,牽扯魔性,讓自己修成的大道之中有一絲魔性不能控製的機會。


    這才找到了智慧證道之法,立下幾個錨,在魔性衝擊之下保存了自己的意識。


    最後葬入歸墟,將九種功果全數埋在歸墟之中,避免魔性一降世,就毀滅世界,摧毀他所在乎的一切。


    更是為自己失敗之後,諸多道尊、道君重新封印魔性,創造機會。


    即便是如此重重算計,借助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力量,錢師弟也隻有一線機會,真正的一線生機而已。


    燕殊心中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地,即便大部分都是壞消息,也比全是壞消息來的好。現在錢師弟和魔性在搶複活,之前的種種布置,應該是錢師弟的智慧在指引,包括耳道神,包括自己,去尋得他預備的種種手段。


    如今智慧也開始淪陷,而自己等人就要在錢師弟最後一絲智慧淪陷之前,一一奪回,至少是奪回一部分師弟的功果。


    要麽破壞太上天魔降臨,要麽……在太上天魔複活之際,讓錢師弟也有根基能夠複活。


    如此,錢師弟才有機會和太上天魔決戰!


    現在的情況是,錢晨這個賬號成精後,原本的大號重新登錄,自己沒有手機郵箱搶不過,故意被封號拖時間,讓線下好友去遊戲公司偷數據,然後開小號,將數據轉移過去。最後大號小號都解封的時候,再來皇城pk,活的人才是賬號的本體,輸了就隻有一盒電子骨灰。


    錢珠珠隻打複活賽!


    “金丹何在?”


    燕殊微微閉目,以劍心斬去魔道智慧,現在魔道智慧會越來越危險,因為其中的魔性會越來越不像師弟。燕殊要在這種情況下,一邊和自己的智慧作鬥爭,一邊為錢晨重塑根基。


    寧青宸翻開錢晨的日記,一行行的尋找,最後抬頭道:“金丹九轉圓滿,堪比道果,而且丹性混元,金性不朽,難以分割卻是不能用了!”


    “需要重新煉一個!”燕殊皺眉道:“但此丹不說能與九轉金丹比擬,至少不能被九轉金丹吞噬!”


    “哪有丹藥能比擬九轉金丹的?”


    寧青宸無奈搖頭,之前看見錢師兄的煉丹手段,自然是驚為天人,現在等於是和錢晨精心煉製的丹藥作對,丹爭,原本的驚為天人,就變成了能坑死人!


    但兩人俱都是心智堅毅之輩,燕殊和寧青宸對視一眼,齊聲道:“不死神藥!”


    “但誰來煉丹?”


    寧青宸毫無把握,問道:“可否請兜率宮的那位元神前輩?”


    竺曇摩苦笑道:“貧僧供奉藥王本尊,倒也知道一二,這兜率宮從古至今都再無人能煉成九轉金丹,更何況不死神藥這等完全是另一個方向的至高存在?”


    “除非葛洪降世,否則難矣!而且就算是葛洪從天界降臨,他上一次煉製不死神藥也都失敗了!”


    “先不考慮這個,師弟應該已經算計過了,說不定到時候真有葛天師降臨!”燕殊同樣翻著那本日記:“首先要找到不死神藥的丹方,然後收集君臣佐輔!”


    燕殊想到這裏,突然轉頭看向耳道神,問道:“不死神藥的丹方,在你身上?”


    耳道神懵懂懂的點點頭。


    “果然在師弟的算計之中,那麽我們能出手的,便是從不死神樹之上,取得神藥主材!”


    燕殊一震劍光,劍在匣中長鳴不已,對於在不知多少元神的覬覦之下,奪取不死神樹的主藥,燕殊並無一絲畏懼。


    “如何練氣?”


    燕殊腦海中,無上魔道智慧微微一動,便讓他知道了自己師弟練成的浩蕩之氣何在了。


    九天之上,承露銅盤承載小天界,由日月煉化無窮清氣而來,此浩蕩之氣囊括一切,乃天界雛形。


    而九地之下,忘川黃泉大陣同血海大陣,煉成冥河大陣,煉化無盡濁氣,化為九幽雛形。


    待到天界九幽合並,清濁之氣混一,便有浩蕩祖炁乃生!


    這便是錢師弟準備的成仙之氣!


    “師弟一貫都是大手筆,就從不考慮玩崩的時候嗎?現在好了,誰給他上天入地,重煉這等祖炁?”


    燕殊頓悟練氣之道後,也是頭痛。


    “這倒不用擔心!”


    寧青宸用手指甲在道書之上淺淺的畫了一道,重點標注道:“師兄的日記中提到過,他在煉製十二都天神煞,設想十二神煞合一,可以化為一切元氣的源頭,祖炁之祖,號稱堪比上清、玉清、太清三大祖炁合一。”


    燕殊眉頭一鬆,慶幸道:“原來他早有準備。”


    “但是……”


    寧青宸抬頭道:“十二都天神煞沒完全煉成,或者說,隻煉成了六道雛形,而且還有一道不在歸墟!而且神煞成形,還得金人相助,現在歸墟之中,隻有一尊金人!”


    燕殊閉上了眼睛,感覺鋪天蓋地的壓力朝他傾倒而來。


    他喃喃道:“我僅僅是少清一劍仙,為何要考慮這種事情?也罷也罷,一見錢晨誤我終身,異日若是我道不成,非得把他頭顱一並切下來不可!”


    “煉神呢?”


    寧青宸再看一眼道書,道:“說是托付給司師妹了!”


    “司師妹?她不是遠在建康嗎?”


    燕殊想起道書上記載的那些可怕舊神,以及古老到不可思議的神廟。


    整片金鼇背甲乃是一個朝拜大局,這些魔神共拜太一,助其神格重聚。


    想要與此抗衡,師弟準備的後手究竟是什麽?


    “那麽就煉器,師弟的五件本命法器我都知道,如今盡數魔化,他是準備重新煉製,還是將魔器淨化?”


    寧青宸低頭找線索,良久後抬頭道:“錢師兄讓我們不用管,他說他最不缺的就是法寶靈器了!還說什麽,輪回之主的兌換榜單,就是他的藏寶庫!”


    “神通呢?”


    燕殊看著寧青宸從各種魔性、古怪的文字中,硬是找出了錢晨的本意,覺得也是神奇,幹脆接了過來,誰知道才翻兩頁,腦海中驚世的魔道智慧便令他覺悟。


    “我有三法,可以持之橫行世間,一曰:劍來!”


    “乃師兄所傳,無上劍道,持之下斬妖魔,上斬心中種種遲疑……”


    “二曰;斡旋造化,是為萬法之祖,天罡三十六大神通匯聚而成!”


    “三曰:太上救我!”


    “此三者,一可逍遙於世,二能無敵天下,三則上天入地,再沒有人救得了你!”


    燕殊把書一合,無語道:“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寧青宸猶豫道:“看來,師兄準備抗衡太上天魔的大神通,就是這個‘太上救我’!”她恍然道:“莫非太上天魔降世後,太上道祖真的會回歸?”


    “那他何必準備這麽多,這本書隻要全寫上:太上救我,太上救我,爸爸救我……不就萬事大吉了?”


    “我看,太上道祖救不救他不一定,太上天魔倒是先要狠狠打他屁股……”


    燕殊可是知道,錢晨私底下對太上道祖不太恭敬,總是說什麽‘文抄公’‘偷梗王’之類的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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