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試之後,方提學便在學廟布置成的臨時衙門裏判卷,不再見任何人。祝訓導與那幾個生員也能鬆心幾天,便湊到宋時住的客棧裏,叫他默出文章來大家替他看看。


    考後默題,這都是書生的基本操作。宋時不光默了文章,還把提學麵試他的試帖詩默下來了,問眾人他這詩能不能折服提學。


    祝訓導聽說他還叫提學拎上去作了詩,都不急著評文了,先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提學大人定是看中了你的文章,不然隻叫你交上卷子出去便罷,何必專門出題目聽你作詩呢?”


    幾名才子也都懂這個潛規則:“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麵試的,不是那年紀極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絕好,叫他生了愛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觸動大人憐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這詩作得也好,開篇便氣勢奪人,雲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沒考這場院試,書生們還一口一個舍人地叫著他,如今才剛過初試,這群人就已經把他當作同輩朋友看待,叫起“兄”來了。再看他的詩文,也不再抱著前輩點評後輩的心態,而是帶上了欣賞才子華章的濾鏡,讚那首應製詩“清辭麗句”“韻雅音和”。


    宋時上輩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沒寫過哪怕一首現代詩,這輩子竟然寫古詩寫得這麽溜,也覺著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裏暗暗得意,假意謙虛了幾句:“不過是應製詩,哪裏談得到什麽文采?若有些可圈點處,也都是為我見過黃……見過雲掩青山的真景。來日咱們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間作文會,到時候宋時還要領略諸位兄長的詩才呢。”


    做才子的談起詩來,自然興致越濃。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著方提學這題目,各自試作了賦得體,一起吟誦點評。


    有作“缺處峰都補,閑雲尚在山”的,有作“何處閑雲起,蒼然似遠山”的,有作“高下難齊處,蒼蒼幾點山”的……一個個評起來都道詩有蓬萊清韻,人是仙班侍筆。


    一群人商業互吹了許久,過足了詩癮,又去點評宋時的文章。那道中庸題他作得簡嚴典正,是論禮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誇獎,但春秋題卻引起了一番議論——


    這文章作得太簡樸了。


    八比議論竟隻敷衍書義,專依宋齊兩事議論,典故皆取自經傳,是文風尚古,還是所學太少,不得不恪守經傳?


    這話不好直說出來,卻有人忍不住提點他,如今時興的文風是融合經史典籍,先發性理之議,再選著十三經、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議論。似他這樣先敘後議,以經傳為本的寫法不合時俗了。


    宋時在考場上都敢按著自己的本意寫了,對著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沒什麽不敢說的,開口先引了朱熹的話給自己撐腰:“朱子曰:胡《春秋傳》有牽強處。我立論不依胡傳,但依左傳而已。《春秋》直書東周故事,雖然以用辭為褒貶,但治春秋時還是應當視其為史書,以事見義,而非先立個天理人欲之說,以經文強注理學。”


    他在一篇二十五塊的明清經學博士論文裏看到胡應麟論《左傳》的一句“直書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這句話戳到了心裏。後來他自己作春秋題時也不自覺地帶上了這種態度,就按經中語義解釋,避免先預設自己的立場,再挑著經籍中的強行證明自己的理念。


    這麽貴的論文,寫出來的東西能有錯嗎?!


    本來後人解讀前人文字就是做閱讀理解,你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驗證,還要強行讓前人按你的三觀和思路寫史書,那注出來的能是人家的本意麽。這不就跟某年高考,強行分析作者家的窗簾為什麽是藍的一樣嗎?


    他跟眾人講了講不以經學為義理作注、而要考據經文本義的想法,又怕自己還是個童生,人微言輕,就借朱熹的評論作代言:“聖人隻是直筆據見在而書,豈有許多忉怛?”【刀達】憂愁焦慮


    一名治《春秋》的劉廩生問道:“這倒偏向漢朝經學之說,莫非是令先師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時也是依胡傳教他。他主要是從前世帶來了實事求是精神,覺得實征考據更可信,不能像別人一樣深信索隱派研究出來的理論。


    宋時輕輕搖頭,感歎道:“我這幾年讀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後若有機會,倒該把春秋、三傳對照著細讀幾遍,或許更有收獲。”


    或許回頭搞幾個表格,統計一下事件、時間、文字用法,能分析出來更多東西?


    要是這時代也有統計軟件就好了。


    他搖了搖頭,不提自己的計劃,指著默下來的文章開玩笑:“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難合提學大人眼緣。到時候大人若不憐我的才,那就隻能靠幾位賢兄在歲考時一展才華,叫方大人憐惜你等,放咱們一同回縣裏了。”


    領頭鬧事的趙悅書倒對他十分信賴,笑道:“怎麽會。宋兄文章有國初雅正風氣,方大人必定會取中的。我現在隻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試時作不出這樣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會以為我不用心學問,專愛與人打架了。”


    宋時想起桓文來,不覺有些頭疼——就說他來這一趟禍害了多少人吧!要沒有他搶人,這群書生能跑外縣打架嗎?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績,萬一有哪個被提學大人擼了,他爹這個縣令臉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歲考,這些書生也愁,給宋時押了幾道複試的策問題便各回去,抓緊最後幾天時間複習。


    宋時對著他們押的題目苦苦做了兩天文章,複試場上……果然跟初試一樣沒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經史策,問氏族之學,這個要從姬周寫起,正好在他擅長的範圍,倒不怕考不過。


    他潑潑灑灑地敷衍了一千五百餘字,信心滿滿地出了考場。


    到了發案那天,他帶著武平縣七八名生員、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揚揚地擠到長案前,二十幾雙眼一塊兒看著圈案,眨眼就數出了他的名字。


    院試第三名。


    五經房中春秋房的經魁。


    不愧是進士的弟子!


    趙悅書等人比宋時還激動,險些把榜撕了,高聲吩咐跟來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縣報信!”


    宋時討了提學大人的歡心,他們在長汀縣掀車打人這事就算翻過篇了,老大人定然不會再責罰他們了!


    周圍眾人見宋時身材修長、膚色白皙,口音是純正的北方官話,不像本地書生,也都十分理解他們的激動——一個長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來還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歲考在即,這幾個書生身上還懸著罪責,不敢像平常一樣去酒樓慶賀。宋時也不需要去酒樓慶賀,這個成績就足夠他暈陶陶的了,他辭了眾人,把自己關在客棧房裏,頂著高溫蒙上被子,打著滾兒品味了一下午成績——


    他一個高考成績勉強上六百,大學也就是個211工程的普通學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還是考古文和古詩考出來的!


    雖然不是案首,經魁也是很值錢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試,可以直接下場考鄉試了!


    他在床上折騰了半天,才爬起來給父親寫信通知這個好消息。不過他暫時不回武平,要等趙悅書等人歲考之後一道回去。


    歲考卻比他們院試容易,隻考一天,考完後督學還要麵閱諸生,指點卷中優劣。這一回因為宋時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輕輕放過了眾書生,沒對他們多加訓導,隻按成績分等,一二等的都許他們從甬道通正門出去,算是顯耀他們。


    提學檢閱過諸生,這群書生總算自由了。


    眾人約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飲酒慶祝,然而他們臨行去辭別提學時,方大人卻拉住宋時的手,含笑問他:“你令尊就是從前任廣西容縣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聽說宋令最擅長承事上司,接待賓客,如今汀州府歲考已完,我正要去各縣巡察縣學、社學事宜,索性便先隨你們去武平。”


    ……


    諸生幽怨的視線悄悄轉向宋時,無聲地詢問他是怎麽招得提學大人如此喜愛,一時半刻都不肯離開他。


    ——肯定是他們在容縣做官時,下縣巡查過的巡按、提學禦史和路經本縣的官員、進士們在官員之間給他們揚名了。


    宋縣令能在這兩項上出名,當然是因為有他這個搞旅遊出身的兒子。


    宋時上輩子就是旅行社高層,這輩子剛出生時還背了十幾篇旅遊線路、產品設計類的論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來反複背記、反複在記憶中理解,就是再難懂的東西也都能開悟了,設計出的線路貼合各類來訪者的需要,保證踏進容城的上官、遊客就像參加了豪華純玩團。


    不,再豪華的旅遊團也比不了他們縣的接待團!


    旅遊團都是一個導遊對應一個團的遊客,他們這是一個遊客對應一個團的導遊!而且是針對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遊項目和導遊!


    針對回鄉掃祭時路過本地的官員、進士等,多請才子、山人作陪,帶他們遊覽真武閣、開元寺、楊妃故裏、都嶠山等古跡、山水;對於來檢察的提學、巡按禦史,則以縣內遊和高檔宴席為主——比大鄭做菜技術先進了數百年,以炒菜為主,煎炒烹炸、蒸烤燜燴兼備,冷飲熱菜齊全,使用天然味精、雞精調味的高級宴席。


    在廣西吃過的幾位禦史都讚不絕口。後來宋縣令大計和考滿兩次都評了“稱職”,宋時不禁暗地懷疑過,這麽高的評價都是靠這高級宴席刷出來的。


    隻是想不到,這名聲竟都從廣西傳到福建提學禦史的耳朵裏了。


    宋時心中充滿專業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視,隻當作看不見那些生員哀愁的神色,朝著方大人深深一揖,熱情地應下了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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