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當然得吃月餅。


    宋家的廚子是京裏帶來的,會做棗泥、豆餡、五仁、青絲玫瑰冰糖餡的月餅。宋時跟著兄長們讀書時,哪年中秋,偶然想起上輩子流行蛋黃蓮蓉餡月餅,還提點廚子用鹹蛋黃和真正的白蓮蓉做餡,複製出一款酥皮的蛋黃蓮蓉月餅。


    這個餡在現代就風靡全國,拿到鄭朝也驚豔了宋家和他們家鄰居、親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們家送禮的私淑佳肴。他們自家過節團圓的時候,大半兒月餅也都是蓮蓉的,其他餡的不過應點著做幾個。


    但如今桓淩開口點了棗泥月餅,宋時便叫莊戶給家裏捎了口信,叫廚子用家裏送來的金絲小棗蒸餡,精精致致地烤一盤棗泥月餅——順便也給他烤幾個五仁的。


    他雖然喜歡蛋黃蓮蓉月餅,可那餡兒得配廣式月餅皮,換成酥皮的總覺得像在吃蛋黃酥,沒有過節的感覺。不過廣式月餅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為口吃的動珍貴的晉江餘額,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氣氛的五仁月餅。


    其實五仁月餅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餡裏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嗎?


    不加冬瓜條、青絲玫瑰,單用豬油拌合冰糖、核桃、鬆子、杏仁、芝麻等堅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籮白麵,裹上豬油白糖調的酥皮烤熟。這樣調出來的的餡格外酥鬆,不會香得衝人;月餅皮不大甜,但剛出爐時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著香甜又不油膩的餡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廚子烤好了小主人點的月餅,蒸了半簍螃蟹,又殺豬宰羊,備辦下滿滿一席北直隸口味的大菜。


    桓淩雖是京裏人,但北京離保定又不遠,口味也差不多。宋家這一桌櫻桃肉、燉幹肘、東坡肉、火燒羊肉、八寶釀鴨子……倒比水災裏李行頭精心做的百合燕窩、魷魚卷、香糟魚、蝦圓、清蒸淡菜之類看著就順口。


    雖沒有燕鮑翅肚這種壓席大菜,可這是自家人吃飯,講究那麽多幹什麽?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沒請客人登門,隻宋時一家三口兒與桓淩而已。他們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縣令這些日子又想開了些,不提退婚的事,隻念著他是桓先生之子,兒子的師兄,故此也讓紀氏也出來與他們同過中秋。


    宴席擺在廳前抱廈裏,敞開門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頭不知誰家請了侍宴的伎女樂戶,隔著庭院將吹彈聲幽幽送到廳中。


    雖然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但天上明月團欒,桌上佳肴陳列,院裏又栽著修竹老桂,晚風徐來,滿庭桂花草木清香襲人,倒減去了不少鄉情。


    宋時身為主人,極有自覺地開了一壇桂花酒,先給父母滿上,又起身敬桓淩:“這些日子多蒙師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幫我規劃排水溝渠,煞是辛苦師兄了。”


    不光辛苦,也實在幫了大忙了。


    宋時這幾天請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錢糧,給災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實在太高了,堪比一個計算器——計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著數字加減乘除出結果,桓小師兄自己就一手包辦,直接給答案了!


    一想到小師兄要到府裏供職,宋時就生出一種抱著題集追到府裏找他幫忙做的衝動。


    桓淩忙也起了身,笑著說:“我將要到府裏任通判,這些將來也是我份內之事,有什麽可謝的?倒是我要先謝過三弟願意教我這些實務。”


    他們兩兄弟互吹互謝,宋縣令在上首聽著,想到他好好一個二甲進士,未來的皇親國戚,竟為了自己家的事鬧到要到下鄉小縣來做官,也頗有些過意不去。


    他待兩人坐下,便和煦地說:“世侄不必跟時官兒客氣,隻管坐著,就叫他替你斟酒。我這小縣裏沒什麽好物,隻有月餅是家裏送來的金絲小棗做的餡兒,味道還算好。你隨意用些酒菜,待會兒吃月餅賞月,也能嚐嚐家鄉味道。”


    桓淩謝道:“侄兒來得匆促,早忘了要過節的事。若非宋伯伯與三弟照顧,哪裏吃得上咱們北方口味的月餅。”


    說到家鄉,他環顧了廳堂院子,覺得這後衙雖布置得處處都是南方風格、清麗別致,卻不知哪裏總讓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覺。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識到,是堂上桂花香氣中隱約摻著的一絲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這自小就常聞見的薄荷清露香氣,還有這仲秋天氣、廳堂大敞,卻不見蟲蟻煩擾的舒適……


    桓淩遙想起當年宋時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摻著腥味的草藥汁熏蟲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覺從眼底瀉出,說道:“我還記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個院子時,試製殺蟲藥,庭院中灑遍藥水,家裏就是這樣幹淨清涼。如今這福建知縣衙門也是一樣藥香浮動,不聞蟲聲,倒合重回到我們小的時候一樣,亦不必思鄉了。”


    宋縣令隻知道宋時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來的驅蟲藥相當有效,而且不大難聞,卻不知道他在別人家是直接煮藥水滿院子灑,禍害得眼前這位世侄差點得了鼻炎的。


    他把這話當了真,滿臉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著誇兒子幾句,但在人前又要謙虛,強繃著笑顏道:“時官兒是有些怕蟲子,自小就愛弄這些東西。世侄卻不知道,這孩子在廣西連醉蟹都不許我們吃,說是裏頭生蟲,吃下去對腸胃不好……”


    桓淩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灑點藥水的痛苦,跟著宋縣令一塊兒誇:“這才見他體貼人。我想那醉蟹是酒醃的,酒又傷身,蟹裏若有蟲時也傷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該聽時官兒的話,為家人與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時坐在下首,給父母和桓淩斟酒布菜,老老實實聽著父親假意埋怨他,桓師兄光明正大地誇獎他。然而聽著聽著,忽然覺著桓師兄要漲輩分——怎麽就一口一個地叫上時官兒了?


    他咳了一聲,抿住唇角,嚴肅地對老父說:“我如今入了學校,做了生員,已經不是叫小名兒的時候了,爹往後稱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師兄帶過去了。


    ‘子期’這個字是他捐監之後自己起的,不過學校朋友們叫慣了宋兄、宋賢弟,父母還拿他當孩子叫小名,桓淩也寧可一口一個三弟,還沒人正式稱過他的字。


    宋大人搖頭笑道:“這孩子,倒急著長大了,呼字有什麽用,哪天你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裏忽然靜了靜。宋時忙站起來打圓場:“我這字取得跟竹林七賢之一的向子期一樣,說不得將來也能和他一樣當個流芳百世的隱逸名士呢。”


    桓淩也強行誇道:“正是,時官兒……三弟於經典常有前人未發的新解。前幾天侄兒與三弟論《春秋》,講到《春秋》記‘弑君三十六’時,三弟便有新論,言其所記弑君之事中,凡稱君者,以君無道而遇弑;若稱臣者,則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時一眼,神色漸漸緩和,含笑說:“三弟能脫出《胡傳》性理之說約束,自發新論,將來學問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勝宋人的注釋。到時候不學向子期之隱逸,學其著書立說,自開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難?”


    他挽了挽袖子,給三人斟上酒,賀宋大人得此佳兒,又祝宋時將來成一代經學大家,總算挽回了席上的氣氛。


    吃罷晚飯,眾人又移步庭中賞月、吃月餅。


    這幾天為了送禮,廚子做的幾乎都是蓮蓉蛋黃的月餅,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著吃。隻有桓淩點的金絲小棗和宋時的五仁月餅是現做的,端上來時皮酥如紙,拿起來就一層層往下掉。宋時拿了小刀一剖四塊,露出甜香醇厚的棗泥餡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個蓮蓉月餅——每人分一角蓮蓉並當心的鹹鴨蛋黃,十分驕奢淫逸。


    月餅甜得恰到好處,頭頂的月亮圓得剛好,襯在藍黑的天上,邊緣清晰的似乎能裁下來。這樣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轉天定是個晴天。


    斷斷續續兩個月的大雨終於要停了,清丈田畝的工作也要開始了。


    八月十五才過,宋時就推了林泉社一幹書生的邀約,拿著縣裏的魚鱗冊,拉上桓淩、帶上測量田地長度的步弓、長繩,最後招呼了五十個搶險救災時顯露了好身手的民壯,從城北集賢坊出去,就從魚溪與禾豐溪交匯入為起點,按著圖冊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卻不是個容易活計。


    雙溪泛水處,地標都衝得模糊了,他們倒好量了長度,按著魚鱗冊上的圖形照實畫來;但越往縣城這邊,地上有界碑,有巡護土地的莊戶、佃農,他們重劃地界時就有人望風報信,然後便有主家人上門說情。


    正是宋時治水時借住的莊子主人,本地有名的鄉紳王家。


    魚鱗冊上標的數字小,王家占的地實際上能廣出數裏去——若是宋時一意孤行要清出隱田,他這些年積欠的糧草算出來就是一筆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個致仕歸鄉的中書,子孫也有幾個讀書應試的生員,又仗著祖父遺澤,竟經營成了一地豪強。他們向佃農收五成租,到交稅時卻又百般拖賴,不給縣衙交銀糧。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場上的情麵,從前幾任縣令對他們毫無辦法,隻能苦苦追比裏長糧長,鬧得百姓們收糧後一般落不到自己手裏,卻還要進衙挨板子。


    王家來的正是家主的長子,一位中年生員,與宋時在宴會上有幾百之緣。他提起舊日因緣,含笑提了幾個林泉社書生的名字,勸宋時:“這些田畝是家祖為朝廷盡忠竭力掙來的,宋兄亦是我輩科場中人,豈不知讀書人當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過我家,弟自有厚報。”


    他的手吞在袖子裏,伸手去拉宋時,要如商人般給他打個禮金暗號。


    一旁的桓淩卻伸袖攔了一攔,含笑說道:“王相公既欲厚報,那就不該令宋大人吃虧吧?之前我閑來無事算了算,即從現在量出來的田畝數看,也與魚鱗冊上相差兩頃有餘,其中還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縣可難得這樣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還鄉,以去年一頃地征銀七兩九錢一毫八忽三微一纖六沙四塵七埃計算,這三十年來該繳的賦稅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幾個商人擅用的手勢,竟是將他們這隱秘的行賄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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