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黃大人微服出巡時,曾隔著窗子聽過王欽與宋時說話。從那時起他就想看看這個犯下累累重刑,還能如此囂張的老人是什麽模樣,如今終於見著了——他須發花白,臉色悶得十分白皙,身形也還挺厚實,看來當初武平縣教諭的板子打得不夠狠,關他的地方條件也真不錯。


    嗬,住著鑲玻璃窗的房子,敢在縣令之子麵前威脅叫囂,可不是過得太舒服了?


    黃大人抬了抬手,不須吩咐,幾個衙差便上去剝衣冠,要拉下去打。宋縣令倒替他說了一句:“此人並無越訟之事,合該先審後打。”


    都打慣了,猛地停了這道手續,倒叫黃大人感覺少了點兒什麽。


    他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搖頭歎道:“宋令父子真有古人之風,對這樣的罪人也講究仁厚。當日他在令郎麵前口吐狂言,說本府要拿你父子入罪,還要看你父子是什麽下場。宋大人便忍得他辱罵你,本官也容不得,今日便替你父子做主——”


    先治他以部民罵本縣知縣罪,打完再審。


    本等該杖一百,按六品以下官員減三等論罪,也該杖他七十。


    兩邊差役熟練地輕輕打過——打得重了就熬不過後頭審問了——便將他按在堂前跪著受審。王欽這兩天已聽說林家出了事,他們盼來的救星黃大人成了宋家的倚仗,此時心灰意懶,身上傷口又疼得緊,早沒了在宋時麵前的張狂,伏在地上老老實實受審。


    黃大人想起那個打扮豔麗、容色蒼老,口口聲聲罵他殺害自家侄孫,逼嫁侄婦的淒厲女子,便問宋縣令:“他那侄婦來了沒有?先傳她上來審問。”


    來了。方才在外唱白毛仙姑傳的就是她。


    雖然一般案子都盡量不讓婦人上堂,以免當堂拋頭露麵,損傷名節。可這王家侄婦喪夫失子,自己又被賣往外地,千難萬難才重回家鄉為自家母子申冤,根本不在乎名節,主動要上堂作證。宋大人體諒她的心情,也不阻攔,每次審判都叫她在耳房旁聽。


    今日終於輪到她上堂訴冤了。


    宋縣令捧起卷宗,高聲唱名:“宣金氏上堂!”


    她已再嫁過一回,不可稱王金氏。但她也不肯透露後來丈夫的姓氏,站上堂時還是以王家新婦自居,甚至稱了王欽一聲伯父。王欽嫌惡又有些恐懼地喝罵道:“你已嫁了外省商人,就該安份守己,怎地又回來拋頭露麵,誣告家長,壞我王家的名聲!”


    金氏露齒一笑,眼梢吊起,竟有幾分滲人:“我叫你伯父就是人知道,你害我兒子,犯的是普天下沒有的人倫大罪!”


    人倫大案。若是真的,這樣的罪人至少是該大辟之刑,罪不容赦。


    黃大人雙眉一軒,問宋大人:“宋令手中可有人證物證?”


    有!宋縣令翻開厚厚的卷宗,起身遞上:“縣衙見有三十年前金氏夫家的地契底檔和魚鱗圖,又在王欽家搜著了那份地契,如今金氏夫家宅子亦皆由王欽五子一家居住,這分明便是他家殺人奪產的明證!”


    王欽駭然彈起身子,叫道:“學生沒有!我是王家族長,興滅繼絕乃大宗的本份——”


    “這好大一份產業,便是王金氏之子死了,也可由她立嗣繼承,為何卻成了你兒子的?”宋縣令怒斥一句,轉回身向黃大人拱手:“回大人,下官前日已派人拘拿了當日買賣金氏的牙儈,已知當日他將侄婦賣與遠方客商,並不是為妻,而是一般行商在地方娶的妾,俗呼兩頭大,可在官府中隻認是妾的!他將良人賣作妾,又犯了一條律令!”


    這案子是十二年前舊案,當時王家又沒報官,如今已無法知道孩子真正的死因。可別人家的孩子死在他家,他們一不及時醫治,二不報官,反將孩子偷偷入斂,又急著賣了其母,占人家土地房舍,不是謀殺占產又是為何?


    黃大人沉吟一刻,便叫一旁告狀的金氏起來,安慰道:“王欽之罪,到最後定是個真犯死罪,不許贖刑,你可以安心了。”


    王欽喉間呼嚕呼嚕作響,卻已駭得說不出話,整個人伏在地上,瞪大眼盯著堂上。金氏重重地朝他呸了一記,臉上似哭似笑,大滴的淚珠滾滾而出,朝向堂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有巡按大人與宋大人作主,妾身死也不屈了。”


    她爬起來慢慢退出大堂,又有下一位苦主被叫上堂去聽審,兩人在庭中錯身而過時,她忽然停了下來,朝那人說道:“巡按大人說了,王欽老狗一定是死罪,不許贖刑……”


    那人怔怔地重複了一句:“王欽老狗死罪了……”


    她直著眼點了點頭,又提高聲音喊了一遍,喊得整個院子、縣衙大門之外都能聽見這句話。


    廊下的王家子弟當場便嚇癱了幾個,互相抱著號啕大哭,不知是哭族長,還是哭自己待會兒也要麵臨這樣的結果。而對麵廊下的告狀人也哭,哭的卻是善惡終有報,他們盼了多年的公道終於要落到頭上了。


    金氏踏著哭聲走到宋時麵前,深深拜下,謝他當初帶人救災、清丈田畝,才查出了王家罪行,給了她再告狀的希望。


    現在她終於告贏了,王欽伏罪,她也可以了無牽掛地去陪丈夫和兒子了。


    宋時正謙虛地接受著受害者家屬的感謝,猛可地聽見她要自殺,心裏那點小得意、小興奮唰地就叫這句話砸下去了,背後一片冰涼。


    情急之下,他險些一邁上去拉住金氏的手,好在身邊還有桓淩這個原裝古人,早一步把他的手扯回來,替他勸金氏:“王欽已服法,你與王家瓜葛已斷,年紀又還不大,求大人做主給你擇一戶好姻緣便是,何必求死?”


    想不到他還挺開明的,沒受程朱理學影響,不讓寡婦再嫁啊。


    宋時讚賞地看了他一眼,也附和著勸金氏,可卻不說什麽不願再嫁。她跟前夫感情極深,後又被王家強賣為妾,這些年過得不甚好,原先隻憑一股報仇的念頭撐著,現在大仇已定,隻想下去與丈夫兒子團聚。


    宋時隻好換了個說法:“那王家的房子、地你不要了,你也替你先夫不要了嗎?你要尋死,總得先過繼個孩子給他承繼香火吧?你令郎今年若還活著也該有十七八了,你也該替他想想,不然等你也去了,誰給你們燒紙祭奠!”


    古人重祭祀,說別的不管用,說起她兒子在地下孤苦,無人祭祀,金氏卻不得不動容。她默立了一會兒,蹲身對宋時說:“若真能將先夫家的產業要回來,叫我兒身後有繼,妾身從此後願任憑舍人吩咐。”


    宋時悄悄鬆了口氣,隨口說道:“你若真要回報,將來有空就多聽幾回《白毛仙姑傳》吧。”


    金氏苦笑道:“豈止是聽,便是舍人要妾去瓦子唱曲兒妾也肯唱。這些年我與人做妾,什麽沒做過?這白毛仙姑傳裏的喜兒真個和唱我自己一樣……那白毛仙姑傳結局裏,喜兒是個什麽結果?”


    是……是不是跟大春哥在一起了?


    可惜他占了大春哥的戲份,大春不能娶喜兒,也沒大鎖、大桓什麽事……得換個人設好的男主。他用心回憶了一下,說道:“由宋大人做主,嫁給一個又會種田又愛讀書,勤快肯幹,人人都誇讚的好男子了。”


    就《劉巧兒》裏,趙柱兒那樣的先進模範。


    雖然這本《白毛女》已經給他改得亂七八糟,可也得保住最後的底線,不能把喜兒嫁給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書生,還是得嫁一個勤勞、樸實、上進的農戶青年。


    金氏也十分滿意,低著頭想象著那畫麵,有些哽咽地說:“還是嫁莊家漢好,自做自吃,不受大宗欺淩,就辛苦些也是好的。”


    嗯,不會受大宗欺淩的。


    以後王家,或者武平大部分人家,都不用分大宗小宗、主支庶支了。這回清隱田隱戶之後,按著魚鱗冊收糧稅,按著花名冊服徭役,那些大族主支擔負不起那麽多稅賦,自然要分宗。


    來日縣裏都是幾人、十幾人的小戶人家,縣裏政令傳到哪裏就執行到哪裏,再不會有族規大於律法,政令傳達不下去的問題了。


    他心滿意足,用心聽著堂上傳出的訴冤聲、申辯聲、審判聲,不時拿紙筆記下觸動他的句子,準備拿去給孟三郎改戲詞。


    王家這些人是從宋時清完了田畝就開始查的,直查到如今,滿衙上下連軸轉的看卷宗、提審原告和證人,甚至挖出摔傷、毆傷至死的受害人屍體蒸骨驗傷……這幾個生員犯下的案子早已是證據確鑿,隻差剝除功名,當庭問罪。


    堂下隻聽紅頭簽落地的清響,竹板入肉的悶響,驚堂木敲擊長案的脆響,一聲聲連綿不絕。伴著宋縣令詳細的舉證,伴著黃大人利落的宣判,伴著犯人淒厲的辯解和慘叫……


    流水般帶走了這個下午,更衝散了王家。


    這一場審判後,王家嫡支父子皆投入獄,父親犯了真犯死罪,兒子判了雜犯死罪,倒還有機會贖刑。嫡支摧折嚴重,庶支也有不少因犯罪被抓被抄的。更可怕是《白毛仙姑傳》傳唱遍了全縣,黃欽差與宋青天審判王家家主的故事飛快地被改編成了小說、唱賺、諸宮調,甚至已有班子排起了南戲。


    那些沒被抓的庶支也人心惶惶,一力地要和嫡宗分家。而他們與主支共同的長輩早已過世,嫡係無可阻攔,隻能看著這個飽經風浪的大族倒在了新泰二十年秋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雨中。


    王家倒下後,便是全家被扣拿,背著意圖囚·禁巡按禦史罪名的林家。而後則是同往省城誣告武平知縣,與林家合謀蒙蔽禦史的陳家、徐家。他們之下又有替他們寫文章誣陷宋縣令的許多生員和監生,再之後是放高利貸的銀櫃、錢桌,受大戶雇傭逼勒百姓的無賴、打手……一層層地往下抓查。


    武平縣大戶倒下一片,生員也剝了不少,監獄裏卻擠得滿滿騰騰,隻得臨時加蓋。


    黃大人斷案時隻顧要做青天,回過神來才發現黜落的生員太多,定罪的大戶太多,年底將這些填到考績表上,卻是要影響宋縣令考核成績的。


    他看著縣衙裏工匠們和著水泥、砂石,一層層往上砌磚,帶著幾分歉意對宋縣令說:“大令不必擔心明年的吏部大計。本院過後便會寫一篇奏書遞上中疏,說明這樁大案內部實情,不教影響你明年的考評結果。”


    宋縣令感動地說:“大人為下官的用心,下官實無以為報!武平治下出了那些不遵律法、不恤百姓的豪強,原就該有下官一力擔責。如今得老大人替下官與百姓做主,當堂判了他們的罪,已是我武平上下之福,新民又何敢叫大人為了下官擔這些責任?”


    黃大人就喜歡他這樣勤懇又老實的官員,聞言含笑搖頭:“本官巡按福建,無論軍民大事,自然都是本官分內職責。宋令不必總是這樣謹慎,我看你令郎好聰明一個學生,都叫你言傳身教,教得迂腐了。”


    對了,他現在去哪兒了?


    宋時是比他父親強得多的,他父親一味的老實謹慎,這個兒子雖然叫父親教得有些拘禮,但看他布置出的屋舍、車子,平常吃用的小東西,皆可看出這學生是個不俗的人物。


    還有那《白毛仙姑傳》。依他的推斷,那諸宮調唱本的詞句或許不是宋學生寫的,卻一定是他主編出來叫人傳唱的。


    那日他審完王家不久,市麵上便有人傳唱《白》傳的新詞,其中就有個黃欽差到縣裏巡按,又有個府裏來的都捕桓通判。這還不算什麽,那些小民在向黃青天、不,黃欽差告狀時,唱詞分明就是堂上狀詞改寫的!


    不是宋時,又有誰能看到狀詞?若說是在堂下聽說的,除了他,又還有哪個苦主或受審的書生在那時候還有心記詞編曲?


    他早疑心是這學生!


    這個宋學生排出的《白毛仙姑》傳直開闊了諸宮調的氣象,道盡了百姓疾苦,官員職責,一洗那些隻唱私情密愛的頹靡。別人若排一出能叫人傳唱的好戲,都恨不能將名字傳得天下皆知;《白》傳作得連他這慣見佳作的天子近臣、都察禦史都愛聽,他倒還遮遮掩掩,不肯亮明身份,也不知在害羞什麽。


    黃大人輕哼了一聲,問宋縣令:“令郎何在?今日縣裏又不放告,也無甚卷宗要看,何不將子期叫來陪咱們說說話?”


    “這,”宋縣令有些意外,歉然道:“下官今日不知老大人要見他,便放劣子出城去了。”


    出城?這武平縣冬日裏陰冷寒濕,也沒什麽好花木景致,有什麽可出城的?


    “今日桓世侄到城西丈量土地,重理魚鱗冊,小犬也帶了許多雜七雜八的人跟著過去了,說是要搞什麽‘三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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