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有一堂課工夫之久,桓老師才講完了這場大會的流程。


    主旨大約就是:“我師弟天賦異稟,辦講學會自然辦得比別人出色”,“我師弟學問精純,講課深入淺出,這點不易學。但能仿其形、不求得其實,辦成的講學大會就能有七八分出彩了”,“要辦講學會最好仿著福建來辦,若非要另辟蹊徑,肯定更不及這場”……


    具體怎麽籌辦大會,其實他在第一屆大會後就寫文章說清了,這場改進的地方不多,幾句話就足以講盡。但蘇州才子追著問他,怎麽才能辦出比福建這場還出色的大會,他也隻好多教導這些生員幾句了。


    一幹蘇州學子差點給他洗了腦,以為福建才是天下名士宗師所在,他們蘇州倒是得追逐福建流行的小地方。


    他們就這麽恍恍惚惚地回到會場,正好被一名助教撞見,熱情地迎上來問:“幾位朋友方才走得急,沒拿到提問紙條吧?我們福建的講學大會有一個提問機會,每人都能在紙上寫三個問題,回頭老師們挑出提問最多的幾題講解。老師講解之前還有自習課,會選出些學生上台體嚐登台講題的滋味。”


    嗯,他們這些才子也有機會登台?那他們自習時怎麽才能搶到上台的機會呢?


    要不要私下送些禮物給宋時或是桓大人?還是索性賄賂一下眼前這位發卷紙的助教?


    祝顥代眾人問了一句如何才能登台,那位助教笑道:“這個就憑運氣了。上一屆是因人少,就憑學生自願舉手,叫人上去。這一屆來參加大會的有七百餘人,看著叫人不公平,所以宋舍人安排了一個搖號過程。你看卷紙上都寫著號碼,到自習時是要在台上搖出號碼,憑號碼叫人上台的。”


    這搖號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像搖簽一樣把這些寫著數字的紙條從筒裏搖出來?


    蘇州才子又一次受到了新生事物的衝擊。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他們甚至對蘇州時尚之都的信心都有所動搖,看著助教身上袖寬隻有半尺的普通青衫,都仿佛比自家身上豔麗奪目的寬袖湖絲長衫更顯時興了。


    幸好後麵講學的幾位老師中,還是有像其他學者講學一樣,坐在桌後娓娓道來地講解的。台上的助教隻是在旁邊站著,待講到台上講義最後一句之後,便翻開新的講義頁讓學生看。


    雖然每位學生手中都有事先印好的宋版講義,可聽課時一轉眼即能看到重點,又比一麵聽一麵低頭看紙頁的感覺更舒適。


    而台下座席之間,約隔七八列就有手持一種類似喇叭而無頸,又比喇叭大上數倍之物的助教,對著小口處高聲重複老師講學的內容。


    老師講學時頓錯有致,隔幾句就有一停頓,那些助教就一層層地往外傳聲,滿場人都能清清楚楚聽到講學內容。


    這一回既是秋闈之前最後一次講學,也是明年春闈前最後一次講學,所以老師們都專注押題,四書五經講得多,理學講得少,台下學子們交上去的題目也多是問經書中某句話如何解釋,“天理人欲”“理氣”等幾個去年流行的題目今年遠遠掉出了前二十去。


    下午課後,助教們把問題紙收上來,先生自回城裏休息,學生們在講壇外的小攤上吃吃喝喝,看路岐人撂地表演,組委會的一幹本地生員就在宋時安排下統計題目。


    講壇這邊有現成的屏風和紙,直接拉一幅紙搭在屏風上,就像學生們選班委一樣統計:四個生員分好地方在屏風上寫題目,有重複的就在題下畫正字,一人讀題,剩下的就圍著題箱拆紙條、抄下名字和編號,再遞給讀題人。


    這效率可比去年隻他和桓淩兩個人統計的效率高多了。七百多張紙條統計下來,也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一切整理好後,天色還未見暗。


    眾人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不由感歎:“去年咱們辦這講學會時,大家都覺得已是聞所未聞的大會了,不想今年竟又有這等規模,還有這樣新鮮的學法,真是一年勝似一年。”


    卻也有人感傷:“明年沒有講學會,宋兄又要進京赴考,這一去隻怕就不再回福建了……後年大會上,少了宋兄這個主辦人,難免要失色不少。”


    趙悅書一心要離開福建,比別人更有感觸:“不光是宋兄,咱們組委會的人跟著老師學的不比外來聽課的更多、領悟的更深?來日自然有許多人中第,到時候天南海北為官,雖然不能回武平來主持講學會,但咱們的名字掛在這裏,也能為大會添彩了。”


    組委會這些人不是生員就是舉人,今明兩年都要考試,說起中試來,大家就不願再說喪氣話,隻說:“應當去買些酒來慶賀。”


    正說著這話,便有幾個覓漢挑著附近一間酒樓的食盒和好酒送了過來。菜都是熱騰騰現做的,雖無參鮑翅肚,卻也有雞有魚,鹹香撲鼻,都是本地客家菜的口味。那些覓漢將酒菜擱在講壇前的桌子上,幫他們分菜篩酒,一個青衫書生從後麵慢悠悠地走過來——


    正是一路幫著他們籌辦大會的桓老師。


    沈世經等幾位舉人忙領頭站起來,帶著眾生朝桓淩行禮致謝,桓淩擺了擺手叫他們起來,含笑說道:“諸生辛苦了。這場大會比上一場人多了兩倍有餘,也多虧了你們才能辦得這樣好。往後還有數年,望諸位不吝辛苦,齊心將這大會辦得善始善終。”


    他親自倒了杯酒敬眾人,這些學生自然也得輪番敬酒,以顯誠意。


    桓淩酒量甚好,來者不拒,宋時卻怕他喝多了酒精中毒,替他攔了一下,勸眾人:“這酒是蒸的白酒,經不得這麽喝,大家合敬桓大人一杯,剩下的各自隨意吧。不過明天還有講學,不可真的放開喝。”


    桓淩也道:“師弟所說極是,酒多誤事,今日就少飲些應應景,來日大會結束,咱們再安心慶祝。”


    眾人見他拒絕得甚堅定,就隻合敬了一杯。


    他放下杯子說:“本官在這裏,想來諸生也不能安心用餐,那我先帶宋師弟回縣裏,將這些題目送給巡按大人與諸位老師。”


    他親自拿起那卷題目,雙手握著轉身離開。宋時袖了名單,跟著他登上一輛藍呢官車,搖搖晃晃地朝縣裏行去。


    走著走著,宋時便覺著有些不對——他師兄臉色微紅,雙手攥得那卷紙都有些皺了,手指不時顫動,目光更是時不時往他這裏看,神色仿佛還有些憂鬱。


    難不成是喝酒喝得不舒服了?


    他拉開車兩側窗紗,坐到桓淩那邊,將他手裏的紙卷取下扔到另一側倚子上,扶著他的肩說:“你靠著我,頭倚到我肩上可能舒服點。若是想吐就跟我說一聲,吐我袖子裏,我這身衣裳不貴。”


    桓淩順從地把頭搭到他肩上,身子微顫,雙手慢慢環到他腰間。


    宋時以為他難受的厲害,又可憐他,又忍不住要嘮叨幾句:“喝這麽多做什麽?你又沒吃飯,下回要喝酒之前……”


    桓淩在他頸窩裏搖了搖頭,啞聲道:“我不是喝醉了,隻是方才聽他們說你要進京,以後也不再回福建,有些觸動心腸。”


    是啊,他父親一副要升遷的模樣,他今年不管中得了中不了舉,明年大概都得離開福建。他們師兄弟分別四年多,才在一起沒幾年又要分開,這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做官,心裏肯定是很難受的……


    他抬手拍了拍桓淩的肩,安慰道:“等令妹成親,你做兄長的不也得去觀禮?說不定你比我進京還早,我要真能去應春闈,到時候還得托你幫我租房呢。”


    桓淩雙臂緊了緊,咽下一聲歎息,平平淡淡地說:“到時候我不光要幫你租房,隻怕還要替你說親了。”


    宋時頭痛地說:“年紀輕輕怎麽跟七大姑八大姨似的,沒過年就逼婚……我爹還等著我娶閣老的閨女呢。我看現在幾位閣老的孫女都到成親的年紀了,我不妨再等幾年,等哪位閣老家有女兒大歸,我去做他家續弦的女婿。”


    桓淩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他的臉,笑著說:“哪裏有續弦的女婿這說法!”


    他笑得放肆,捏得過癮,回過神來卻發現宋時正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有些不對。


    隻怕是……終於看出他的念頭了。


    他苦苦隱瞞的念頭叫最不該知道的人戳破,本是應該驚恐、應該害怕,然而他此刻心裏其實非常平靜,甚至期待著宋時問他什麽——


    哪怕時官兒當麵說一句“我不好男風”,至少也是知道了他的心意,徹底斷了他的念想,強如他現在這樣滿心都愛欲,表麵還要裝作隻是尋常師兄弟的情份。


    他不知自己何時收回了手,宋時那張俊秀如畫的臉龐毫無遮掩地展露在他麵前,臉頰上還帶著手指捏出的一點淡淡紅印。


    他的眼神卻有些躲閃,胸膛微微起伏,呼吸聲夾在車輪滾動聲和兩側街上小販的叫賣聲中竟似清晰可辨。


    他低低叫了聲“時官兒”,又朝他伸出了手,像是要把他的臉再轉向自己這邊,又像是要把他攬入懷裏。然而馬車卻在此時猝然停下,兩人猛地隨車晃了晃,宋時便一頭紮進了他懷裏。


    光滑的發絲擦過他的臉頰,帶著驅蚊藥水特有的薄荷香。


    這種香氣伴了他許多年,每次嗅到都讓人神清氣爽,心神寧定。然而此時他的心卻跳得格外激烈,壓抑已久的一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卻被外頭車夫一聲“桓大人”生生打斷。


    府賓館到了。


    宋時按著他的肩借力坐起來,露出一個倉促的笑容,神思不屬地說:“那你先下、不,那我先下吧。我把單子拿給巡按大人和老師們就行,你剛才喝多了,先回房睡會兒,晚上吃點熱湯麵什麽的暖胃。”


    他猛地站起身,拿了那卷抄滿題目的紙,踉踉蹌蹌地下了車,頭也不回地朝府賓館跑去。


    桓淩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後,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懷抱,沉默一陣,又慢慢露出了笑容。


    比他想的結果好得多。


    時官兒終究還是舍不得他難受。


    他怎麽這麽體貼,體貼得叫人放不開手……


    他真想追上去抱住宋時,就不再撒開手,隻是如今不是逼他的時候。


    再過三個月就是秋闈,明年春天又有會試,正是複習的要緊關頭,他不能為一己之私擾亂時官兒的心緒。等明年會試結束,若他取中了進士,哪怕他不在京裏,也要遣人致信問一聲:沒有閣老的女兒,不知閣老的孫兒他肯不肯屈就。


    這一晚對桓淩來說,是如幻如夢的時光,對宋時來說,也混亂得像一場毫無邏輯的夢境。


    直到晚上躺回床上,他還在在黑夜中反複回憶著桓淩的一舉一動,心驚肉跳地想著:小師兄怎麽給給的?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中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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