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一早,桓淩絕早便從床上起來,到外頭叫人打水洗漱,準備早飯,然後回到書房拿起昨天寫的奏本,對著天光重新檢查。他在起來的聲音極輕,奈何宋時這一宿也沒怎麽睡瓷實,等他出了門便睜開眼,爬起來匆匆洗漱更衣,便到書房去找他。


    書房裏半昏不明地,他卻沒點燈,而是倚在窗邊借光,眉頭微皺,頗有些憂國憂民的感覺。宋時站在書房門口,手扶門框靜靜看著他,倒覺著他這副模樣比平常打扮得體體麵麵,笑如春風的時候好看——男人就是要有擔當,有點兒為天下不顧身的氣概!


    一晃眼前,當初那個老老實實又有點弱氣的小師兄就長得這麽大了,敢獨自一人和朝中黑惡勢力做鬥爭,他這個……這個師弟也為他自豪。


    宋時輕輕走上前,從他手中抽出奏本,朝他搖了搖頭:“不用趕著看它,到都察院再看吧,此時天色不好,看這們小的字傷眼。不過你寫得夠好了,隻要陛下有心管他,必定會準了你的奏章……”


    哪怕桓小師兄這回彈劾不動兵部,甚至得罪周王一係,被奪了職,又怕什麽?大不了從此辭官歸隱,沒事寫寫詩、旅旅遊、到各景點留下點兒美食傳說,說不定幾百年後在小飯館宣傳板上的熱度能豔壓乾隆呢。


    宋時壓低身子笑了笑,趁著他難得老實的時候在他頭頂揉了揉:“萬一你被貶了,我把俸祿分你一半兒,供你做個瀟灑名士。”


    桓淩笑道:“也罷,諫雖危身,不諫卻須危君,兩下相權亦是此身為輕。有師弟肯供養我,我還怕什麽!”


    他收起奏章,跟宋時一道出去吃了飯,兩人一道乘馬出門,到大理寺前分別,宋時便去翰林院上班,桓淩則直奔通政司,送了那封彈章。


    通政司抄錄副本之後,便將原章遞進內閣,先由四位閣老擬批,這一本恰好落入四輔桓大人手中。


    桓閣老但看見封皮上“桓淩”二字便覺心跳,揭開封皮見著卷頭題著“劾新調邊防將官疏”幾個字,更覺不妙,不必看後頭便知他孫子是要鬧出大事來。他簡直想偷偷把這奏章塞進袖子裏帶走,然而這彈章又是必須直接進上的,他的手指在奏章邊緣捏了又捏,幾乎把紙邊捏皺了,卻也不敢把它怎樣。


    隻得看吧。


    就在他下定決心,要把折子捧起來細看時,身旁坐著的三輔李閣老卻伸過頭來看了一眼,納悶地說:“這是哪裏出了大事,看桓兄目中冒火,難不成又是邊患?”


    不是邊疆奏章的封皮啊?難不成是哪裏出了災荒?


    他看桓閣老嚴肅地盯了半天都沒翻頁,等也等不來他交接折子,隻得自己去看,於是也一眼看見了卷頭墨色濃重的、筆力縱橫的“劾”字。


    “劾新調邊防將官疏?真是邊關又出事了?”李閣老素來性急,等不到他看完,便就著這姿勢搶先念起來:“臣聞自今年春以來,達賊屢犯山、陝、甘諸省……”


    這本彈章寫得十分簡練,沒有那些小官為炫耀文筆而作駢句的習慣。開篇直指邊軍之患,邊關危勢宛在眼前;彈劾諸將亦是有理有據,並非簡單風聞而奏,竟將其家世、履曆、交遊狀況列得清清楚楚,連同某日到某處花費若幹銀兩也細細羅列出來。


    縱是世襲勳貴、將官子弟,俸祿也有限,那些銀錢來曆亦有可查之處。


    桓閣老越聽心中越冷,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給馬家交待,李閣老卻越念越起勁,念到最後一個字仍意猶未足,感歎道:“好!這樣有力的彈章我也多年未見了,邊關連年內外憂不寧,內患未消,卻又要將一群不急國難,隻知花天酒地的庸將送到邊城,豈得不出事?”


    若待他們掌了邊軍權柄,惹出大亂,兵部上下不得辭其咎爾!


    次輔張閣老也笑著點了點頭:“這一本呈上,陛下必將追究這等誤國之人,另派良將戍邊,虜寇之危當不日而解,誠是值得慶幸之事。”


    唯有呂閣老跟桓閣老一樣痛心。


    桓淩是他心愛的弟子,打從當初桓淩拜見他這個座師時他就覺得此子眼神清正,性情堅毅,是個可以成事的人。後來他雖然自請外放,做了一任通判,卻並非真個自暴自棄,而是在外紮紮實實地造福一地,且又養了講學名士的人望回來,在文人當中也有清譽。


    這麽個優秀弟子,他是想好好保存,將來資曆到了再培養做接班人的,並不想讓他硬碰硬地彈劾外戚——當今膝下沒有嫡子,兼著中宮虛懸,將來大位唯落到周王身上方是正統,這馬家不是外戚而勝似外戚。


    這本彈章上去,馬家必定記恨,便是周王心中也難免不悅。如今陛下春秋鼎盛,又似有彈壓諸王之意,倒還不妨事,但大鄭自□□以來曆代天子也都非長壽之人,萬一哪天宮車晏駕……


    他這位弟子雖是周王妃的嫡親兄長,可後宮中自然不乏佳人,周王妃又不是沒有堂兄可加恩,他自己的前程卻難保證了。


    呂首輔暗歎一聲,看向臉色黯淡的四輔,倒生出幾分相憐之意,搖搖頭道:“將這份奏章放上去,由陛下裁斷吧。”


    無論彈劾結果如何,言官畢竟不會因言獲罪,他們兩把老骨頭在日還保得住一個孩子。


    這本彈章就叫李三輔擱在最上頭,別人倒也沒去管他——既是攔不住要進上,擱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內侍來取走批過藍的奏章,剩下的便隻有等了。


    四位閣老隻情等待,都察院裏的桓淩卻不隻是等,還要想應對之策:應對陛下召見,應對祖父斥責,應對小妹怨恨,應對周王不滿……


    等到下午午朝過後,一道上諭便傳到都察院,召桓淩覲見。他擱下手中紙筆,整整衣冠,袖了這些日子整理好鎖在自己值房的證詞,沉著地隨著總管太監入宮。


    新泰帝每五日上一次早朝,桓淩在京時一直做言官,位在百官前列,也算是常見禦顏,在妹妹嫁與周王時也曾進過內廷,故此見駕時進退行禮十分端莊穩重,並無失禮之態。


    他跪在禦前十數步外的地磚上,俯身說道:“臣戶科給事中桓淩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新泰帝手握奏章,向他微微揚手,問道:“這本奏章是你寫的?你從何處得知這些將官之事的?”


    一旁的首領太監便提醒桓淩起來回話,桓淩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答道:“臣正是端五節前到城內靈泉寺遊玩,見一戲班子唱得好,問其來曆,則答曰是世襲指揮使潘某家中所養戲班。數問之下,則知潘某父子僅襲祖上蔭功,不僅未曾經過戰陣曆練,弓馬亦極生疏,多年來沉浸戲樂中,既不知兵也不敢戰。


    他垂眸看著腳前幾塊地磚,神色淩厲,聲音卻還沉穩如昔:“不久便是夏收,八月又是秋收,草原天寒糧少,之前又嚐了搶掠中原的甜頭,秋收前後必有再犯之舉。臣隻怕這樣的將官調往受虜賊襲擾之地,一旦虜寇入侵,難免又要重蹈今春邊塞諸城被賊所破的惡果!”


    他說得鏗鏘有力,座上的新泰帝不由得微微頷首,卻壓了壓嗓子,沉聲問道:“你身為戶科給事中,隻宜糾查戶部之誤,如何查到兵科所屬將官頭上?是誰教你行此越權之舉,誰替你尋來這些人的履曆!”


    桓淩低了低頭,掩飾住嘴角沒來由綻開的一點微笑,莊肅地答道:“臣當初在汀州府通判任上時曾學過些斷案、捕拿盜匪的本事。查此事時是先知道了潘家之事,從他家關聯之人查起,亦有兵部用將奏章、戶部與兵部出入帳目可循,一點點牽出奏章上那些將軍的。”


    這些“走訪調查”的法子還是他剛到汀州府時,時官兒怕他不會辦案,特地到府城相陪,旦夕相處間慢慢教他的。


    雖是在禦前奏對這樣嚴肅的場合,隻消想起宋時,桓淩就忍不住心中快活。天子聽說他這私訪查案的本事,也自生出了幾分好奇,命他細細將自己查訪的過程交待出來。


    桓淩便把自己實地走訪調查諸將的過程細細講來,並從袖子中掏出自家留存的證據,念了上頭記錄下的詳細時間、地點、事件,講解自己是如何從比對出想知道的細情。還有些暗中取來的口供,其中幾張上麵還帶著簽押,便拿給首領太監查看。


    這一番奏對之後,新泰天子看向他時神情中更多了幾分欣賞,聲音也放得和緩許多,吩咐道:“且下去吧,朕自有裁斷。”


    桓淩依舊端端正正地行禮退下,這半天緊張的禦前奏對都似乎沒讓他感覺到半分疲憊,出門時依舊身形挺拔,神色堅毅。一路上不少內侍宮人目送著他身影離去,而進了翰林院裏,又有一群給事中、禦史如同英雄般迎接他來。


    他們言官專司彈劾、勸諫,與別的官員不同,都以做孤臣、諍臣為榮,哪怕天子有亂命也要封駁,更不管彈劾的人背靠著哪位皇子。


    桓淩身為王妃之兄,卻能為國事不計私利,彈劾周王的外家,簡直是他們諍臣的楷模!


    兵科都給事中與左右兩位給事中自聽說他彈劾了兵部尚書,便都有些慚愧自己隻顧彈劾在外的將領,沒能早早看出兵部之弊,遞上這本該他們兵科先行之本。但如今也來得及,桓淩已然親自入宮答對,開了個好頭,他們也該拿出如刀利筆彈劾兵部尚書監管不利之舉!


    眾人紛紛回去寫彈章,然而奏章尚未遞上去,聖上便已下旨,命都察院徹查兵部此次呈上的將官名單,凡有不稱職者,一律奪職,發往偏僻遠方衛所曆練。


    戶科給事中桓淩糾察兵部疏漏有功,加僉都禦史銜,出京代天巡查受賊寇襲掠最重的陝西邊備情勢。


    作者有話要說:呃,雙十一想搶的東西一樣也沒搶上,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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