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說過:“有了問題就開會,擺到桌麵上來討論,規定它幾條,問題就解決了。”


    宋府尊開會開得神清氣爽,意猶未盡,又到隔壁周王府續攤,請王府左長史褚大人給他介紹能去采買煤膏的買辦。


    這點小事不必驚動周王,褚長史便把平常采買王府煤炭木柴等物的管事太監魏太監叫來,讓他跟著漢中府的人去買煤膏、煤炭。魏太監也是個戴眉識眼的人,知道宋時身份不一般,笑著說:“大人放心,小的在宮中便管買辦,眼力極好,必定挑得最好的煤炭,把價錢壓到最低,絕不讓咱們王爺和漢中府吃虧。”


    宋時眯起眼笑了笑,官味十足地晃晃腦袋:“本官還有一項重任要交與老公。”


    哦?


    魏公公的小眼兒也眯了起來,目中閃過一道精光,湊上前道:“請宋大人吩咐?”


    好的,我們先來開個工作安排會議。


    宋時把侯管事、胡書辦拎起來,一人分了一套紙筆,安排起了工作:


    他們三人的任務極重,首先便是考察各地煤場的原煤質量,各煉焦作坊出的煤膏、焦炭質量。買的時候,煤膏盡量揀著清薄些的,摻瀝青越少越好;再買些燒得堅固、無裂痕、光澤如琉璃的上好鐵炭,回來立刻就能投入使用。


    如今在石灰場還存著幾車煤,煤倒不急在這一趟買。那裏正燒著一窯數百斤的石料,按配比應當配上5%-10%的焦油,往富裕裏算也隻消買個百十斤,再買半船燒好的焦炭做燃料,就夠他們用一陣子了,其餘的看著這回消耗的速度再買。


    當然,買東西時還要講究個性價比,不要隻揀著貴的挑,更不能為了便宜選那些煉不出焦的煙煤回來!


    他加重語氣叮囑了幾句,盯著三人在會議紙上記錄下來,才放過他們。


    ——好在侯管事在煤礦那裏有熟人、有門路,魏公公的天職就是采買時占便宜,再加上胡文書算帳,這個團隊至少坑不了他們自己。


    安排定此事,給胡書辦批了差旅費和買煤膏焦炭的定金,宋時又給他們設計了一個上級質檢部門暗訪黑煤場的劇本——他們三人到官辦煤場考察時,想辦法深入打探煤廠是否有貪腐事跡、產煤質量、年產量、礦工幹活時長、一年收入多少……再問幾家較興盛的普通煤場的數據,拿回來給他做統計對比。


    當年他做旅遊業的時候,上級主管部門和記者沒事就暗訪,把他們整得跟地下工作者一樣,恨不能國家不設這些監管部門。可如今他自己成了上級領導,位置高了,思路也變了,看見底下的礦場有問題竟也搞起了暗訪這套工作方法。


    唉,人心易變啊。


    他感歎一聲,悼念著自己逝去的青春,卻仍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這條高處不勝寒的冷酷道路。


    五日之後,買辦團便帶著半船煤、兩大甕煤膏從沔縣回到府城,回來向他報帳。


    他們不光帶回這些,交上了他交待的數據,還將各地的煤、焦都留了幾塊,煤膏也各裝了一小瓶,一並交了上來請府尊品鑒。這工作態度真是細致到位,簡直有點出乎宋時的意料。


    魏公公含笑上前,毫不居功地說:“大人是相信咱家,才命咱們到各處礦場挑選佳品。咱們也不敢自專,都得拿來請大人親自鑒定,也好知道這回買來的是否合意,下回才得再揀好的進……買來。”


    他從前在內務府辦差,應答時說慣了“進上”,跟府尊回話時險些沒轉過口聲。好在宋時沒在意這句口誤,隻笑道:“老公毋乃太過謙虛?若建一座合製的王府,隻怕非止數萬塊磚,百千斤煤膏,到時候還要操勞老公。”


    出差補助他都申請好了,府衙的人自有獎勵,魏公公那邊該報的功他也報給了王府長史,下月結工資時會給他們驚喜的。


    三位買辦雖然沒能從知府大人口袋裏掏出幾塊打賞銀子,但之前支的差旅費足,宋大人又叫人到酒樓訂了席麵犒勞他們,一頓酒肉吃下來,也足叫人心滿意足了。


    往後他們還得常為大人采買這些,自然還有長長久久的好處。


    這三人邊吃邊研究著以後采買的東西多了該怎麽還價,怎麽尋來更好的東西;宋時卻已顧不得吃飯,叫人拿了幾副攢盒,將煤、焦炭樣本分別盛在格子裏,盒邊粘上寫有礦場、煉焦場之名的紙條;煤焦油則倒出來裝在自己從家帶來的玻璃試劑瓶裏,同樣貼上標簽,準備試燒耐火磚。


    他忙完了最要緊的事,便將魏公公送來的幾處煤場、煉焦場的數據對照著看了一遍;再找出官辦煤廠采出的煤塊,與同盒裏其他幾處的煤對比了一下——


    數據對比與煤的質量一樣鮮明,看得他連連冷笑。


    看來魏公公是沒像康熙微服私訪一樣最後亮明身份要他們獻上好煤,而是徹底做到了“暗訪”二字,是個低調有自製力的人。


    當初黃禦史在武平縣微服私訪時都沒忍住亮了身份呢!


    要是他去暗訪,都說不好會不會在最後亮出身份來,直接懲治那群貪腐的管事……


    宋知府眼中不容砂子,豈能放縱這種貪占朝廷礦產的人?當下列了小表格對比幾組數據,又取畫筆、蘸上不同顏料,用界尺比著畫了折線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對照出這官辦煤場價格比一般煤場高上多少,一斤煤中要少給多少,一年產出的煤又比別礦場少上多少。


    占著最好的礦,賣不出煤,產出的煤塊也比別的煤塊小,碎煤多,一看便是次品,卻還要賣上比別處更高的高價。


    這般做派,不隻占了朝廷的便宜,還要敗壞官辦礦場的名聲,他豈能坐視!宋府尊拍案而起,收拾起這一攤東西,徑自走到王府側門,桓禦史的臨時官署,當麵向桓大人檢舉本府治下沔縣內官辦煤場的弊病。


    這些問題本該由巡按禦史監督解決,不過如今桓西巡按並不在本府,他為著漢中官民百姓著想,等不得上折子奏報巡按,隻能越級向桓僉憲當麵告狀了!


    桓僉憲聽聞本府府尊上門,自然不敢輕慢,直接請他進二堂說話。


    堂上裝的玻璃窯戶,早上陽光直曬滿屋,略有些燥熱,桓僉憲便親自拉上一層紗簾,又給他斟了茶水,體貼地問:“這幾日太陽越發毒了,宋大人一路趕來,不曾曬著吧?”


    宋時呷了口茶水,歎道:“下官如今為本府治下沔縣礦場貪腐之事急得內火上升,也覺不出外頭曬不曬了。大人請看——”


    他把自己畫的圖,一盒煤炭樣本拿出來,當麵告狀:“此處煤場明知道周王殿下與大人俱在漢中,卻還不知改過,實該從重處罰!”


    是該從重處罰,他這就寫信給本省巡按禦史,請他糾查此事。


    雖然他現在這身份幾乎算是跟著周王流放,但四品僉都禦史身份尚在,該查什麽事,彈劾什麽人也一樣要幹。隻是他如今頂著為周王向導之職,不能親身查探不在此行職責內的煤礦,還得交予當此職位的人。


    他把宋時列的數據和小表格抄了一遍,用白紙箋折成信封裝進去,滴上蠟封,喚來門子,命將這信送往急遞鋪,寄給正在寶雞巡按的督察禦史劉大人。


    宋時還有點想看他微服私訪,見他隻是把信交給人查,倒有些遺憾地說:“我還以為你得親自去查一趟呢,到那兒先裝成普通客人,深入追察煤場中種種貪汙**的罪行,到時候把馬甲一掀,一堆士兵隨從湧出來抓住貪官,幫你換上四品僉都禦史的官袍……”


    多震憾哪!多威風哪!


    桓淩聽得忍俊不禁:“你這是哪來的想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陝西又不是太平地界,咱們要出門還是備上全副儀仗,有士兵、衙差左右隨侍的安全。”


    宋時挑起一邊眉毛:“我查閱嚴大人留下的刑獄卷宗,倒沒見說達虜已闖到漢中附近來了?”


    桓淩卻有些認真地說:“倒不是達虜,而是本地惡少、盜匪。你前些日子往天台山尋礦,以後還要親手燒煉煤膏吧?西北風俗剽悍,百姓往往結成弓箭射,武藝高的人多的是。城外天台山又是山高深密之地,我怕其中有盜匪逃人潛藏。像你這樣白白嫩嫩的小公子,又不愛穿官袍,那些賊人萬一要搶你可怎麽辦?”


    宋時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白是白,但也是一雙經過勞動和運動鍛煉過的手,並不算嫩,真動起手來一個人起碼吊打他府裏那幾位佐貳官和首領官。


    說不定再來個儒學教授、陰陽生、醫官他都能收拾了。


    桓淩從背後壓上來,也將手貼到他的手背上,修長的手指從他指縫間穿過來,虛虛地握著,指尖在他掌心清晰的事業線上滑動,帶起一陣直透心底的酥·癢。


    宋時忍不住五指勾起,將他作怪的手指緊緊按在掌心,輕哼了一聲:“我出門燒灰、燒炭都是一身舊衣裳,頭上隻束逍遙巾,打扮得跟江湖好漢一樣。江湖人見麵,總有幾分香火情吧?而且這裏是漢中,又不是福建,難道還有看男的白白嫩嫩就要搶的?”


    哪那麽多人跟桓小師兄似的,不管他什麽造型都能看出他的帥哥本質,非得喜歡他呢……


    他一想起這事,便忍不住嘴角微勾,隻好低下頭不叫桓淩看見自己臉上掩不住的笑容。


    忍了一會兒,覺得能控製聲音了,才沉聲說道:“僉憲大人說的是,本府也覺著須得嚴·打這些惡少匪徒。不然本府往後得常去城外監看人為周王殿下燒製石灰、煤膏、玻璃……要是道路不安寧,豈不每回出城都得來王府借兵了?”


    桓淩不知何時將整個身子都貼在他背後,握著他的手交疊在胸前,笑著說:“光隻借兵麽?俗話說:兵無將而不動。府尊大人要肅清府城內外惡少匪徒,也要借個知兵之人指揮才好。在下願意毛遂自薦,不知宋大人肯信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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