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笑著命殿前總管太監送上手搖發電機。


    幾個小內侍從殿後魚貫而入,一個捧盤、一個扶機器,一個輕輕搖動把手,又請兩位閣老將手指放在中間一個黃棕色似蠟非蠟,底下襄著半圓銅片的小圓杯中。


    呂首輔自是當仁不讓,第一個將手按上去,而後又立時撒開,輕輕地“咦”了一聲——


    這是什麽東西,怎麽仿佛有人把他的手重重打開了一般?


    然拿開手細看,那上麵不過是個小小的銅片,再細看也看不出什麽。他又試摸了一下,其時小太監不再搖動把手,他便沒再感到手指被擊打,而是平平順順地摸著了那兩片薄薄的黃銅片。


    呂閣老收回手,若有所思地說道:“方才那股力道,莫非就是雷電之力?”


    他讓開一步,叫張次輔上前試了一回。


    張瑛亦覺著手指被重重彈開,說不上痛,倒是有些新奇。他聽呂首輔猜測這便是雷電之力,便向寶座上拱手道道:“陛下令臣等試用的,便是外頭傳的,宋時以之起電的器械?這東西打在人身上也有些疼痛酥麻,可又不泛光,又不起火,老夫也不敢認它便是電。”


    天子笑而不語,又拍了拍手。


    便有內侍將一個小小的、下帶鐵托的玻璃珠送上來,安在那個會打人銅片上。總管太監請兩位閣老看玻璃珠,內侍用力搖動圓輪的把手,霎時間一道比閃電還亮的黃光猛然刺入二人眼中,驚得兩人連忙閉上眼。


    再睜開時,那玻璃珠依然亮著,黃光灼灼,比傳說中的夜明珠光芒更璀璨。


    張閣老失聲道:“這便是電光?怎地按個玻璃珠便亮起來了?”


    一旁的內侍細細給二人解釋其中原委,聽得二人頻頻點頭,目光卻舍不得離開那燈,看燈看久了,眼前竟灼出點點餘影。


    一旁的養心殿總管忙勸道:“這燈絲比焰火光芒還亮,兩位老先生不可常盯著,小心傷眼。”


    是傷眼,可他們也是初次看見,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張閣老甚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電珠,手指尖被燙得微疼才收了回來,低聲道:“極熱,這電單碰著不熱,但流過炭絲時,應當就將它燒得像火炭塊兒般紅熱,不過比炭火亮許多。”


    這點兒摸著也不能傷人的電都能將竹炭絲燒得熾亮,難怪天上雷電能照得天下一片白呢。


    兩位閣老初初信了這電就是天上雷電在人間弱化之後的樣子,滿心激動,齊齊恭喜天子:“昔者燧人氏取天火為人用,故成聖賢。雷霆向來是天帝權柄,今在我皇治下竟能取為人用,足見我大鄭天命所鍾,聖上天命所歸,適足四三皇而六五帝!”


    雖說禦前作文作詩時,十有八久要將當朝比作上古三皇五帝,眼前江山比作上古太平治世,天子聽這詞都聽徐了。然而今日聽著,感覺卻不同於以往——


    曆朝天子,凡得一兩枝祥瑞嘉禾的,都要珍而重之地書於史冊,以彰聖德;而在他治下的大鄭,卻任是普通百姓也可一片田一片田地種出十三本的嘉禾與五穗的嘉麥。


    曆朝天子,都取不凡天象矯飾出身,為自己添一分天命所加的傳言;而他在位時,連百姓皆可操縱雷電,隨意取雷電光照明。


    雖說這些祥瑞和起雷電之械都是宋時進上的,不是天生地長……


    可若非他稟天地之德而生,在位所行亦合天意,豈能有這樣的賢人投生在他治下清平盛世?或者又非他當初愛惜人才,將宋時發付到惠兒這個有胸襟、有擔當的好孩子身邊,也未必能支持他做出一樁樁大事。


    天子神光湛湛,滿麵華彩,含笑說道:“周王家書中說:向來隻知雷霆威嚴,雨露和緩,以為雷霆之威是上帝懲誡。那日聞宋知府講‘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觀其以人間之電喻天上雷電,才知這雷霆看似威嚴肅殺,實則內含著光耀人間的大德大恩……”


    周王純孝,見這電光便體會到他的苦心,的確不枉了他這些年的保護和教導。


    兩位閣老自然聞聲解意,齊齊恭喜陛下有此孝順佳兒,又道:“如今朝廷將對西北用兵,若得大勝,周王亦可回來報功了。”


    天子卻微微搖頭,道:“向使周王出京,不過欲令他鎮定西北,朝廷好借這幾年工夫緩過口氣,再圖平蠻,並非為用他出關打仗。周王長在撫民治政,不在軍務。”


    這一回他欲使齊王隨軍觀戰,調京營、神機營出征,陝西巡撫楊榮監軍——


    楊榮本身是兵部左侍,這些年以巡撫身份久駐陝西,數次接戰,是知兵之人。他又擅造軍械,用新火器排過戰陣,用他監軍可當一名將。


    天命在我大鄭,這一戰勢要犁庭掃穴,繼太·祖未完之大業,將草原收入大鄭版圖之內!


    新泰帝看著殿前那顆持續發著明光,恍明天上大日般耀眼的玻璃珠,微微闔眸,深吸了口氣,心中暗流湧動——這一戰若得大勝,他的德行功績即能超越曆代先帝,可以封禪泰山了。


    他心熱如火,即令呂首輔安排年輕力壯、能騎馬擅撫民的三品官出京巡撫陝西,將楊左侍替換出來。再與六部合議,廷推擅領兵打仗的名將,征良兵、造精甲、備糧草、籌餉銀……


    兩位閣老回到內閣,與李三輔細說了聖上今日給他們看的發電機與電珠,並詳陳聖上對西北用兵的打算。


    李勉正是戶部尚書,聞言立刻盤算起了戶部的錢糧,皺著眉道:“如今才剛入秋,今年糧食還未下來,總要等秋糧、賦稅運進京來才好算。不過好在前幾年已經邊關換過一輪衣甲器械,聽說邊關又能用白鐵桶做炮,兵部那邊的支出不會太多了。”


    又自漢中挖掘磷礦始,漢中、關中、汾渭、蜀中平原沃野如今能畝產三四石稻米、一、兩石麥,比江南、湖廣等地也差不多了。北邊邊關一帶前幾年也開了屯墾,若就地籌糧,籌一石糧便可抵國庫運去三石……


    算著算著,倒覺得國庫也能支應一陣子。


    他們正算著開拔銀子,詔令選良將備戰聖旨便自宮中傳了出來,三位閣老便立刻奉旨,召六部堂上官會合。


    內閣先已集齊了禮、吏、戶三部尚書,再將兵、工、刑三部尚書與各部侍郎請來,共論戰事,合推公議,從當朝勳貴、武舉中選出知兵法、有戰績,又還在善戰之年的將領。


    六部遍翻近年戰報與兵部舊檔,公推出輔國公李勝領中軍、成國公周興領左軍、山陰侯常欒領右軍、永平侯安誠領神機營……


    倒是皇親魏國公府因國公年邁,世子鎮守大同,並未選中出關平虜。


    六部堂上官在廊下擬定將領名單,著齊王隨軍出戰的聖旨已到了禮部。


    齊王日常在禮部不過看看文書,拋費光陰,而今見著聖旨,知道自己終於有了出關建功立業的機會,頓時欣喜欲狂。


    他推開一份安排各地輪換提學禦史的文書,徑自吩咐:“代本王向老先生傳話,本王受命出關平虜,要先回府準備上折謝恩!”


    他急匆匆回了王府,與王妃共同分享這樁好事。王妃也滿麵歡喜地陪笑,又有些擔憂地說:“聽說達虜凶殘,擅騎射,力能射上城頭。如今咱們府上已經有了兩個小皇孫,妾身母子們都賴殿下庇護才得存身,妾隻願殿下善自珍重,平安歸來。”


    王妃雖是將門虎女,自做了這個王妃,也漸漸收斂少年時被父兄熏陶出的脾性,隻盼著齊王能平安一世。


    齊王輕笑道:“怕什麽!這一回有楊巡撫監軍,還能出事?咱們在京都聽說楊巡撫做了什麽汽油·瓶、汽油桶的,比箭射得遠多了。虜寇不過憑個肉身子,些少搶去的火器,哪裏抵得過咱們的神器!”


    他與王妃匆匆說幾句,便去後院看寵妾嬌兒。看著自家的孩子怎麽也比周王的強,便抱起大兒子掂了掂,說道:“來日父王出京打仗,便將你和弟弟送進宮裏,你也學著大哥哥討皇祖父、皇祖母的喜歡!”


    他那孩子比周王之子小得多,尚未知事,聽到討人喜歡,便把生母教的東西使了出來,向齊王撒嬌。


    齊王又愛又憐,頗有些舍不得兒子,拍著他的屁股說:“罷了,我不得父皇喜歡,我兒子沒得也要處處跟在皇兄之子後頭。你便在京裏等著,等父皇立個軍功回來,給你們小兄弟們掙個郡王爵回來。”


    皇長孫雖然受寵,也不過憑的是他生的早,父子兩人恰都占了個長字。他不是大皇兄那種靠兒子爭寵的人,待他出關立了功勳回來,自然給這兩個孩兒掙個好前程!


    他打定主意,便換了衣裳進宮麵聖謝恩。


    天子溫言嘉勉,賜下戰甲、佩劍、珠寶、藥材,願他早日得勝歸來。他母妃更是收拾了不知多少珍稀藥材,又令禦醫趕著備傷藥,一時間又憂又惱,滿心不舍,卻又盼著兒子出息。


    二皇子帶了滿車的賞賜回家,下帖子宴請親友,設筵作別,趕在大軍未動前便理清家事,準備出征。


    然而讓他糟心許久的三弟卻是第一個踏上門恭喜他的。


    原本是喜事,叫魏王一衝,都不甚喜了。


    齊王勉強擺出好哥哥的架子,握著他的手,口稱“賢弟”,帶他到廳上吃茶。他要隨軍出關的事既已發了聖旨,自然也沒什麽可瞞的,他心下更偷偷藏幾分炫耀之意,便將今日接旨後入宮請安,得了父皇嘉勉一事說與他聽。


    他三弟果然很是羨慕了他一番,言語恭維,聽得齊王心中暗暗得意,矜持地答道:“三弟若也想出關看看,不妨略等數月,待兄長掃平大邊外的草場,便向父皇請旨,叫弟弟們也看看咱們大鄭的大好河山。”


    魏王笑道:“仰即望天,俯即見地,天地在方寸之間即可見,何必非要出關?弟弟今日來此,隻為向皇兄道賀,再問一聲:大皇兄正在邊關,執掌九邊軍權,父皇因何不派他打仗,皇兄可想過麽?”


    齊王麵作詫異之色:“咱們皇兄自來文質彬彬,不問兵事,三弟竟還不知麽?”


    三皇子笑道:“我今日聽說大皇兄進了一套可發天上雷電之力的器械進宮。那器械接上玻璃珠便可光明大作,照耀宮廷,父皇甚愛之。”


    齊王懶懶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我今日也見了,隻是個哄小兒的玩器,隻是父皇看著新鮮,愛兩天罷了。三弟若也愛這些,待愚兄去了陝西,便替你問宋知府……問皇兄要一個來。”


    他三弟淡淡一笑:“弟弟不敢勞動二哥。隻怕二哥出關後軍政繁忙,各府的糧草軍備且不及籌運,更不必提這小玩具了。不過想來大皇兄也是知輕重之人,便為這場九邊戰事的軍功,也要盡力照應好二哥的。”


    齊王臉上的笑容不異,心底卻朝他拋了個白眼。


    不就是說皇兄可能故意供糧不力,陷害他?不就是說皇兄占了鎮撫九邊之名,他的功績最後也當加在皇兄身上?


    他卻不想在京裏動這些小心思。那供糧供米的功勞,如何抵得過踏平達虜王廷,如何蓋得過他在場上的戰功!他才是親臨戰場的皇子,周王兄在關內伴著嬌妻美妾安逸度日,頂多隻記個輔佐之功,怎能與他相比。


    退一萬步說,就真是皇兄為難他了,在九邊領兵的各府勳貴外戚皆是他外祖家世代聯姻或提拔扶持過的,還怕提幾千軍馬要不來該要的糧餉裝備麽?


    這一趟出關,他要憑本事大勝幾場,與他那位好兄長奪一奪軍權、人心……


    八月底夏稅糧草運到京師,王師亦結束整齊。齊王不顧親王之尊,與一眾將領同樣穿著錦衣禦甲,辭別了前來郊送的天使,策馬疾馳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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