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自然不會跳蒙古舞,甚至連大學時學的交誼舞也差不多忘幹淨了。不過不要緊,詩序中都說了,“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跳得好不好看不重要,他們這些文人名士跳舞的意義本來就不在乎好看,而重在表情達意。


    “咱們隻是下場陪賓客同樂,不必盡學他們的舞姿。”他一手扶著桓淩手臂,一手就托著他的腰,極富誠意地說:“大人行走不便,將手搭在下官肩頭借力就好。”


    桓淩看他嘴角淺淺的弧線,便知道他打著小心思。不過這舞蹈在後世有什麽講究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想知道,旁邊這些不論大鄭還是草原來的使者也不會懂得,今日人人歡樂,叫時官兒跳得高興就夠了。


    他也挺喜歡這種舞。


    篝火堆旁其實沒什麽別人瞧不見的暗處。不過他們倆久別重逢,接下來又不知將要再有多久的分別,山長水遠,音書難寄,這點麵子當然抵不過並肩跳舞的誘惑。


    宋時一開始領著桓淩慢慢地跳,一麵教他步法一麵自己找感覺;到後來就不管什麽步法什麽姿勢,扯著他圍著篝火轉圈,跳得滿頭大汗,兩頰通紅,幾乎抵到一起的兩片胸膛下心跳也融成一片急促又分明的樂律。


    宋時一個基層幹部的體力畢竟比不過剛從草原戰場上鍛煉回來的桓大人,跳著跳著,按在他肩頭的那隻手便往頸後勾去,胸肩一帶靠在他身上借力,讓他拖著自己進退轉身,從交誼舞跳到蒙古舞再跳到本地民間的村田樂、舞鮑老……


    幸好大鄭朝沒有電視、自媒體,不然明天他們倆就火遍全國了。


    不,得先跟府穀官報和學報的主編談談,報道漢蒙聯誼的篝火晚會可以,不許亂寫他們做領導的跳什麽舞!


    等明天早上,報社的編輯們上班了……


    等到轉天早上官報、學報的編輯上班了,宋大人卻不幸因故受了些公傷,腰酸腿軟地起不來身了。


    桓僉憲雖才千裏迢迢剛從草原上回來,又繞著篝火跳了半宿舞,卻又怎能忍心看著宋大人這位朝廷肱股為迎接使者傷身受罪?他便不顧疲憊,貼身照顧起了宋大人,摩腰揉腿,擦身敷藥,更衣喂飯……


    活脫脫把他照顧成個癱在床上的廢人。


    宋大人連腦子都不必自己轉,懶洋洋地享受著上官無微不至的照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偶爾覺著仿佛落下了點什麽事沒做,但有個桓大人偎在身邊,溫存體貼、輕憐蜜愛……唉,縱他是百煉鋼也給迷成繞指柔,哪裏還有暇心想別人?


    不過沉迷溫柔鄉的結果,就是他倚在床頭上享受上官按摩時,猝不及防地聽說今天的報紙來了。


    兩份報紙都印出來了,他和桓大人握手起舞的英姿就印在頭版,形神兼備,連他新做的棉袍上的花紋都一絲不錯。背後有衝天的篝火和穿著韃靼服色、大鄭官服的群舞襯托著他們二人,越顯得他們神姿高徹……姿勢親密得打眼。


    怎麽這麽早!午飯還沒吃呢!


    就算他自己想不起要吃來,小師兄肯定會盯著時間,不能叫他餓著的呀!


    宋時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床頭小鍾,果然還不到午飯時。這地方的報社每天都是卯時開門,起來收集氣象信息、攢稿、審稿、排版,不折騰到午後出不了報紙的,怎麽今日才巳時初就送到知府衙門來了?


    外頭來送報紙的門子仿佛叫他方才那聲發自靈魂的“怎麽這麽早”嚇著了,倚著門答道:“是、聽說是昨晚有許多才子在大人辦的篝火宴會外賞火吃酒,辦詩會,不到早晨就把文章都寫出來了……”


    宋時的太陽穴突突跳動,為他們大鄭缺少個人**保護法而心痛。


    早知道昨天把使臣送回驛館,就直接叫人去敲編輯們的門,開個會告訴他們什麽能寫什麽不能寫了。想不到這群天天早上連點卯都不點的懶散文人……他們……他們這麽舍得熬夜啊!


    相較宋時的痛心疾首,桓淩卻沒什麽被人侵·犯肖像權的不快,反而彈著那張報紙,頗為欣賞地說:“這畫兒倒不錯,不知是哪個學生還是畫匠畫的,難得畫得出神韻,不見匠氣。”


    畫中的宋時一手搭在他腰間,笑意盈盈,眼波繾綣,他自己微側著臉,也看得出目光所在,心意所在。


    想不到小小邊城,還有這樣好的畫師。若是個讀書的才子倒是可堪造就。


    他的目光從畫上的自己身上挪開,看到角落裏的“畫者孤山散人”,回身往宋時肩上倚了倚,問道:“這作畫的是個畫匠還是學生?倒是有些靈氣。”


    宋時親自出手整頓的府穀官報、學報,自是對其中的記者、畫師了若指掌,看見名字便能對上人,歎道:“是個學生。我知道他,是個入學沒兩年的增廣生員,讀書一般,倒是愛做文會。”


    怪他沒給這些學生每天早晨安排兩堂法製課,要是有課,他們這個時間是無論如何印不出報來的。


    看看這畫兒畫的,連他的衣紋都畫得清清楚楚,這得是看了半晚上篝火晚會吧?怎麽早晨不補覺去呢!


    桓淩看他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畫麵,以為他也喜歡這畫,便坐下來攬著他共賞,讚許道:“果然是學生,我就說畫匠沒有這樣的靈氣。畫中咱們漢人官兒的身材比後麵韃靼使團的大些,高低分明,又隱然將人分在畫麵東西,有東主、西賓之分,足見他不是那等照景描畫的匠氣之輩,而懂得用這畫傳達朝廷議和的真意。”


    這學生定不是那種隻會讀聖賢書的書癡,像個能做官的人。


    定是時官兒教得好。


    他十分不講理地把人家學生抓新聞的敏感性都歸功於宋時身上,將手中報紙卷了卷,說道:“應當多買幾份給爹娘們寄回去,叫家人都知道咱們在邊關過得也好。”


    也給他家裏祖父、伯父,還有漢中的周王和元娘寄一份,叫他們知道自己如今已不負使命,平安帶著土默特使者回到大鄭。


    看這圖畫和報道,更能知曉他入關之後更有時官兒不遠千裏相迎,還辦這樣盛大的宴會賀他順利出使……從他們兩人跳舞的圖畫便可看出二人身體、精神都好,還是一樣相互扶持、夫妻情深,家裏人看了定會高興。


    他坦坦蕩蕩、理直氣壯的態度也感染了宋時,更挽救了本縣記者、畫師們於《大鄭律》補習班前。


    宋大人又穩穩當當倚回床頭,微微搖頭,歎道:“你這個小桓哪……”就是太愛秀恩愛,不低調。


    不過算了,報紙都印出來的,還不知已賣出多少份,再低調也晚了。反正他們是拜過天地、入了族譜的正經夫妻,怎麽秀都是合理合法,不怕爆上報紙。


    能跟小師兄相處的日子也就這麽幾天,不值得因為這些人分心。


    他把剩下的報紙一股腦塞給桓淩,扶著老腰慢慢坐起來,盤坐在床頭問他:“使團打算從何處入京?雁門還是宣大?”


    桓淩頗看不順眼他這小老兒一樣的姿勢,嫌他這坐法帶著兩世為人的長者氣息,不像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師弟。他把報紙擱下,伸手先抓住宋時的腳腕,用力往外一帶,抻得宋時險些倒下。然在他另一隻手又及時伸到後頭,圈住了那副肩膀,坐在宋時身邊替他穿鞋襪。


    穿上鞋之後他就不往床上蹭了,斜倚在他身上,風流恣意,是個少年才子的模樣。


    桓淩滿意地說:“我接著你要來迎我的信,便叫人快馬回京報信,說要從陝西入關,沿黃河水道回去。土默特部求和這樣的國家大事,朝上諸公也自會加緊議出結果,再算上京裏到此地約有一千四五百裏之遙,有半個月二十天便該有回複了。”


    朝廷何時來詔書,他們便何時進京。


    既是如此,他們就至少有半個月假期可以共度了!


    宋時頓時腰也不酸了,走路也有勁兒了,抓著他的手腕便往床下一蹦,招呼道:“走走走,別浪費大好光陰!咱們先帶土默特使者參觀府穀風景,爬爬長城、逛逛古寺,到黃河邊上野餐、賞景……趁著天氣不太冷,還能坐羊皮筏子在河裏漂流一回!”


    府穀雖不是多麽有名的景區,可也有古長城、千佛洞、秦源德水(黃河)的美景。宋守道受親王之命招待韃靼使者和已經成了天·朝幹將的韃靼貴胄,這個東道兒做得十分地道,一日一個景區地領著眾人遊玩。


    為解蒙族兄弟思鄉之苦,他甚至還在城外圈出地方,許他們搭起帳篷居住。又派人逐日送幹草、糧豆來飼喂馬匹,用絲帛、瓷器之類和也速帖兒王子手下的奴隸換小肥羊、肥牛,也教他們些圈養牛羊之法。


    自古牧民逐水草而居,隻有遷徒,從沒有過旅遊的概念,更不必說像宋大人辦的這種純吃純玩團了。也速帖兒王子與隨侍的貴族甚至奴仆們跟著宋大人在府穀城外住這些日子,體驗盡了現代服務業的優長,竟有幾分樂不思蜀之感。


    漢地一個小小邊城都有這樣的享樂,再裏麵更繁華的地方又會怎樣?那京裏又將是什麽樣的?


    若他們蒙古鐵蹄……


    唉,如今便有鐵蹄何用?且更不必提城外千頃拒馬的方格,就是他們進了城,到了柏油馬路上也不能快跑,跑得厲害了能把馬腿震壞。那些漢人卻都有軟膠的馬蹄墊,能讓馬在硬實的地麵上奔走無虞,未占就先贏了他們一局。


    還是受封爵位,拿這可汗之名換大鄭的封賞更便宜。


    王子一行在大鄭安排的公款遊玩中漸漸消磨胸中意氣,越發堅定了入京議和——順便進京遊玩一回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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