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淩辰無比深刻地意識到,二十七歲的自己和十八歲零三個月的葉宵之間,是存在巨大代溝的。


    愁人。


    葉宵重新把繃帶綁回右手手腕,猶豫地問,“你覺得……不酷嗎?”


    麵對眼巴巴等回答的葉宵,淩辰還能怎麽辦?隻聽二部最年輕的總指揮誠懇地、不帶半點敷衍地回答,“很酷,對敵人會形成特別強力的威懾。”


    得到淩辰的肯定,葉宵心裏的忐忑散了。他低頭給繃帶的尾端打結,因為是單手,打出來的結又歪又醜。


    淩辰看不下去了,伸手將葉宵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大腿上,把那個醜兮兮的結拆開,重新打了個標標準準的蝴蝶結上去。


    葉宵舉著手腕翻來覆去地看,語氣十分驚喜,“你打的結比我打的好看好多!”


    淩辰“嘖”了一聲,深覺自己的腦子果然出故障了——被誇打蝴蝶結打得好,竟然都有點兒開心。


    駕駛室裏,江燦燦聽著從車頂上飄過來的對話,笑得渾身發顫,扶著方向盤的手都快抽搐了。滿腔叨叨要發泄,還得壓低聲音,以免被車頂上兩個聽力超群的人發現,極為辛苦。


    “哈哈哈笑死燦爺了哈哈哈哈!”他壓著聲音用氣聲說話,喉嚨裏跟卡了魚骨頭一樣,“我們辰哥在軍區狂了這麽多年,終於碰到一個可以治治他的了!哈哈哈燦爺我巨開心!”


    江木正在翻三維地圖辨別方向,偏頭瞟了他一眼,“燦爺是想讓自己的腦袋被辰哥踩在地上摩擦?”


    江燦燦聲音歡快,“他們在車頂呢又不知道哈哈——哈——”晃眼看到通訊器隊內頻道上,“淩辰”這個名字後麵跟出來的一句,“很抱歉,我知道。”江燦燦一個“哈”哽在喉嚨裏,笑容迅速僵硬。


    江燦燦:臥槽,還是不是人了,順風耳?這他媽都能聽見!


    車頂上,淩辰關閉通訊器,向遠望,巨蜥群已經被徹底甩開,影子都瞄不到了。四麵都是廣接天際的平原,裝-甲車一路往前開,半點不受阻。淩辰反手敲了兩下車蓋,很快,裝-甲車的速度逐漸緩下來。


    葉宵左手將長刀握在手裏,蹙著眉擔心道,“你剛剛放了那麽多,手還好嗎?”


    “……”淩辰這才意識到,為了不讓人走,自己還有裝傷患這個日常。


    不過不晚,還可以補救。


    於是,等江燦燦把駕駛位移交給江木,自己從車頂窗冒出個頭,映入眼簾的,就是自家淩指揮左手捂右臂,皺眉抿唇裝柔弱的畫麵。


    江燦燦一臉臥槽——這他媽爛到地心的演技,真的有人信?冷汗呢?蒼白臉呢?幹巴巴一個動作,配套細節全都沒有!


    還真有人信。


    葉宵急的連隨身不離半秒的刀都沒顧上,伸雙手去扶住淩辰,滿眼焦急,連聲問,“你怎麽了?手臂脫力了嗎?嚴重不嚴重?果然沒有三腳架,重狙的後坐力也太大了……”


    江燦燦沉默,如果他記憶沒錯,淩辰十六歲就獲稱“狙王”,整天扛著重狙一陣風似的到處找人比賽,誰輸了誰要幫贏的人洗一個月襪子。據可靠消息,淩辰就靠這種不入流的手段,至今沒洗過襪子!


    淩辰順著說話,“嗯,右手臂的肌肉可能拉傷了,沒什麽力。”完了還極逼真地“嘶”地一聲倒吸口涼氣。


    葉宵半跪在車頂上,眼裏憂色更深,“那我幫你揉揉好嗎?我會這個,揉揉會稍微舒服一點。”


    淩辰本來就是裝的,他三角肌肱二頭肌全都好得很,揉屁揉。但對上葉宵都要急哭了的眼神,他把手臂遞過去,“好,那你幫我多揉揉,疼得有點厲害。”


    葉宵鄭重點頭,像做什麽大事一樣,跪坐到車頂上,勤勤懇懇地開始幫淩辰按揉肌群。


    圍觀了全程的江燦燦,在心裏再次刷新了淩辰的下限——老男人無恥起來,真的分分鍾不是人啊!


    裝柔弱什麽的,寡廉鮮恥!


    這時,淩辰抬眼看著江燦燦探出來的大腦袋,挑了挑眉,意為——還不滾?


    江燦燦脖子一僵,強勢瞪回去,又跟土撥鼠似的火速縮回車廂裏,心裏碎碎念——我他媽運氣賊差了,竟然目睹了這極為辣眼睛的一幕,心疼自己!


    葉宵的注意力全在淩辰身上,沒發現身後圍觀的江燦燦,見淩辰眼神變了,還以為自己手上力氣沒控製住,緊張兮兮地,“是難受嗎?”


    淩辰收回視線,垂眼看著搭在自己三角肌上細細白白的手,微搖頭,安撫,“很舒服,你繼續。”


    葉宵因為常年握刀,手心全是硬繭,和淩辰滿手的繭差不多。不過淩辰手型大,葉宵手型要小上一兩圈,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手背上的皮膚更是又白又細,擱在淩辰隆起的肌肉上,分分鍾就出對比效果。淩辰有意無意地看了好幾眼。


    “嗯,好!”得到肯定,葉宵很滿足,朝淩辰笑了一下,低下頭繼續按揉起來。


    裝-甲車又開了大半個小時,最後停在一處小土丘旁邊,幾十米開外有條溪流。


    之前連續幾天吃無色無味的營養劑過活的經曆,讓江燦燦產生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導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燦爺做飯異常積極。將四個軍用頭盔從江木手裏搶過來,江燦燦顛顛地跑到溪水邊清洗去了。


    江木麵無表情地望了眼空下來的手,沒什麽表示,轉身回車廂找要用的罐頭。


    淩辰則享受著傷患待遇,連擰開軍用水壺壺蓋這種事葉宵都幫他做了,讓淩辰恍然有種自己已經殘廢了的錯覺。


    但他心態好啊,自我厭棄啊愧疚啊羞恥啊這些心理和他半點沾不上邊,他躺在草地上吹著小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葉宵聊天。


    “剛剛在車上,燦燦想摸摸你的刀,為什麽不讓?”他語氣算得上柔和,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純粹好奇,或者單純是閑的。


    葉宵抓著刀鞘,一本正經,“斬水不喜歡別人摸它。”


    淩辰懂,有些人對自己的專用武器是有潔癖的,比如,他以前有把,也是別人碰都碰不得。


    但看見葉宵繃著小臉的認真模樣,淩辰又想逗他了,於是屈起長腿,抬眼看著坐在旁邊的葉宵,低了聲調,“那如果是我想摸呢?”


    淩辰沒想到的是,下一秒,漆黑的長刀就被葉宵遞到了自己麵前,半點猶豫都沒有,讓他眼裏都浮起了幾分愕然。


    葉宵又把刀往淩辰那裏遞了遞,“給你。”眼裏是純然的信任。


    淩辰坐起來,把刀接到手裏,心思有些複雜。


    這兩三天下來,他不可能沒有發現,葉宵對他的態度很不一樣——隻吃他遞過去的食物,一門心思保護他,刀也隻給他摸。


    讓他甚至有種感覺,葉宵對他的底線,就是沒有底線。


    一邊想著,淩辰低頭看著手裏抓著的刀,刀鞘和刀柄都是純黑色,全長目測九十厘米上下,刀身平直,刀尖略向上翹,雙側開刃,刀刃寬約五厘米,血槽兩麵共四條。


    開鞘後,銀白色的刀刃泛著的冷意,讓淩辰想起之前被骷髏狼圍攻時,從天而降的這一抹刀光。


    他想問,你以前是不是認識我,但直到把刀還回去也沒問出來。


    淩辰:“是把好刀。”


    葉宵也開心地點頭,“嗯,斬水很好!”


    淩辰的眼神柔和下來,他問葉宵,“甜牛奶沒了,但你今天從車廂裏蹦出來,弄死了一隻巨蜥,重點是自己也沒受傷,很乖,要不要其它獎勵?”


    葉宵沒想到還會有獎勵,身體不自覺地往淩辰的位置靠了靠,眉梢明晃晃的全是笑,他按捺著激動,語氣雀躍,“要!要獎勵!”


    “嗯。”淩辰就地取材,在地上翻找了一會兒,選出十幾根柔韌細長的草莖,去掉葉子捋直,之後掐頭掐尾。他閑閑散散地坐著,手指極為靈活地翻來翻去。


    隨著手裏的東西逐漸成型,葉宵的眼睛也越睜越大,到淩辰將做好的草編小籠子遞到葉宵手裏時,葉宵眼裏的笑和春水一樣,關都關不住。


    “你怎麽什麽都會?”葉宵捧著還沒巴掌大的草編小籠子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看。


    淩辰見他喜歡,又找了幾根草莖,沒一會兒,一根細草繩又出現在向來隻會握軍刀甩重狙的手裏。


    最後,淩辰折了根硬度適中的莖稈,將細草繩的一頭綁在莖稈上,一頭係著草編小籠子,做成手提小燈籠的模樣給葉宵拿著,還很有情趣地別了一朵指甲蓋大的淡藍色野花在小籠子上。


    做完之後,他又重新躺回草地上,問葉宵,“喜不喜歡?”


    葉宵連連點頭:“喜歡!”


    淩辰:“我厲不厲害?”


    葉宵再次連著點頭:“厲害!”


    淩辰滿意了。


    葉宵有多喜歡這個草編小燈籠呢?反正江燦燦追著他一定要看看開眼界,追了足有半個小時,葉宵愣是沒答應,一眼都不給看。做事提著,吃飯提著,走哪兒幹什麽都提著。


    江燦燦極為不忿,“我們隊伍的道德底線都被辰哥拉低了!這種哄小姑娘的低級手段,辰哥竟然也好意思拿來用!”


    淩辰聞言,偏頭看他,語氣平淡,但內容極為囂張,“我會編小籠子,要是有螢火蟲,我還能抓一隻給他放裏麵,你會?”


    江燦燦表示:確實不會——氣死燦爺了!


    在旁邊小心把玩兒草編小籠子的葉宵蹭過來,輕輕扯了一下淩辰外套的衣角,等人垂眸看向他,他才問,“真的可以把螢火蟲放進去嗎?”


    淩辰“嗯”了一聲,“可以。不過這裏沒有螢火蟲,以後有了,我給你捉幾隻放進去,就真的是小燈籠了。”


    葉宵彎著眼期待地點頭,又自己先回了車廂,不打擾淩辰他們談事情。


    晚上,幾個人懶得搭帳篷,將將就就地擠在車廂裏睡。淩辰手搭在葉宵肩上,把人帶到車廂最裏麵,指了指,“你睡這裏。”


    葉宵一手提長刀,一手提小燈籠,仰頭問淩辰,“那你呢?”


    “我睡你旁邊。”


    葉宵耳朵又紅了。


    淩辰笑他,“怎麽又害臊了?”


    “沒……沒有。”


    “行,你說沒有就沒有。”


    後半夜,淩辰是被江燦燦推醒的。他睜開眼,神色間沒有半點睡意,低聲問,“出了什麽事?”


    淩辰醒了,旁邊的葉宵也警覺地跟著醒了,就是表情還有些迷糊。淩辰手伸過去捂著他的雙眼,不讓眼睛被光線刺激到,低聲安撫,“你再睡會兒。”


    葉宵點點頭,抱著草編小燈籠又睡了過去。


    淩辰朝江木比了個手勢,讓他守在車廂裏,自己和江燦燦跳下了車。走出十幾步遠,淩辰問江燦燦,“什麽事這麽慌?”


    江燦燦肌肉繃得死緊,把手裏抓著的三個金屬牌子給淩辰看,喉嚨幹澀,“我出來上廁所,站著正準備噓噓,發現草叢裏有什麽東西反光,撿起來一看,是銘牌。”


    淩辰看著金屬牌子上刻著的龍形,聲音也沉了下去,“遊龍的牌子。”


    身份銘牌,遊龍特種作戰隊和獵豹特種作戰隊裏每個人都有一塊,因為頂著這個隊名,他們出的每一次任務都代表著危險。每一次活著完成任務,都是死裏逃生。


    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辨認不出死者,隻要出任務,就要求銘牌必須隨身攜帶。


    現在,銘牌被江燦燦撿到了。


    江燦燦啞聲道,“天太黑,看不出來有沒有打鬥的痕跡。但隻剩銘牌落在這裏,人肯定是已經……沒了。”


    在諾亞係統世界裏,所有的東西,包括每個人,都是由數據構成。就算百分百複製現實世界,讓生活在諾亞世界裏的人,也會因為淋雨而感冒,因為受傷而流血,因為藥物而病愈,但唯有一點是不一樣的。


    在諾亞世界裏,人死了,就會馬上消失不見。與此同時,對應到現實世界的某一個維生艙,會執行“死者清理”程序,將艙內已經腦死亡的人移送到指定地點處理。


    死亡,便是真正的死亡。


    江燦燦眼睛有點紅,“草他媽!不是說遊龍的人才進來d區嗎?那群兔崽子……燦爺我都還沒教他們怎麽端打怪,就被人殺了!我——”他猛吸了一口氣,側過了臉。


    淩辰把三塊牌子揣進江燦燦的口袋裏,垂著銳利的眼,“氣什麽氣,人都死了,為他們報仇就是了。”


    說完,他拉了拉肩膀上披著的黑色外套,眼神略沉,“回去了,這仇會報的。”


    回到車廂,淩辰打了個手勢,讓江木去把江燦燦帶回來,自己躺到了葉宵旁邊。


    葉宵聽見動靜,察覺到旁邊的人氣息不對,像是蟄伏的猛獸被激怒了一樣。他睜開眼睛看淩辰,有些擔心。


    察覺到他的視線,淩辰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突兀地問葉宵,“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為我報仇嗎?”


    葉宵握著草編小燈籠的手下意識收緊,腦子裏掠過帶著血色的畫麵,他聽見自己說,“不會死,我會保護你。”


    就算以我的性命為代價,我也不會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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