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陶園下了場大雪,是十年來少見的。朝霞隻記得在她小學畢業那年,下過大雪的。四周的高山,銀裝素裹。集鎮上,遠近高高低低的房屋上麵,象蓋上了厚厚的棉絮。這樣,鎮上的人,一年到頭就可以有個在家安心休息的理由了。


    朝霞同尹中通了電話後,更加心神不定。她急切想見到尹中,但不是在陶園。她害怕他到陶園來,她擔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這幾天,她一直同陶自力談,陶自力卻隻有一個回答,隻要她爸爸同意,他就同意。這不等於沒談嗎?爸爸的態度那麽堅決,她算是徹底失望了。不知道尹中來,會有什麽辦法,除了表示他們愛的堅定以外,還能改變什麽呢?想到這些,她心裏烈烈作痛,眼淚又唏裏華啦地灑落下來。


    尹中說三天後來的,這是第四天了,該到了。一早,朝霞裹一件灰色領子的黑色大衣,站在東宮小學門口。嗖嗖的冷風,刮得木門吱吱作響。門口通到鎮上的小路上,積滿了雪,一串零星的腳印,可辨認小路延伸的方向。朝霞豎起大衣領,整個頭縮進衣領裏,但她的臉還是凍得紫薇薇的,兩眼眯縫著,瞧著來路。


    陶自力出來叫了她兩次,她沒有理他。她現在覺得是陶自力把事情搞複雜了,不然尹中就不會來冒這個險了。她在心底升起了對陶自力的恨意。她認為他是一個大傻瓜,不懂愛的藝術,隻知道蠻幹。簡直不能同尹中比。尹中來了,會怎樣呢?大不了,同尹中一起走掉。她橫下了這條心,反正,再也不會和陶自力這樣的人捆在一起了。她幻想著,尹中從小路那頭走過來的情景,心裏暖融融的。


    到正午了,小路還是空寂的,沒有尹中的影子。朝霞倒有些高興,也許尹中不會來的。他應該權衡權衡,不來的好。她害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抱定尹中不會來的心理,回到屋裏。正好媽媽做好了飯菜,大家圍著桌子吃飯,沒一個人說話。平時,弟弟喜歡和自力打趣的,不知為什麽,今天這樣安靜。朝霞吃完了飯,伸手去拿湯勺,“朝霞。”聽見門口有人叫她,她猛然回頭,見尹中立在門口,口裏哈出大口的白霧,微笑著看著屋裏的人。


    朝霞放下碗,站了起來。陶自力也站了起來,顯然,這個人是他最不願看到的。朝霞趕忙向她的爸爸介紹,“爸爸,這就是尹中。”爸爸一臉的不高興,不再看尹中一眼。


    尹中走到屋裏,和朝霞站在一塊,用手背,碰了碰朝霞的手,朝霞回頭看他,他笑了笑,然後看著朝霞的爸爸,平靜地說道:“曹校長,對不起,我老遠的來打擾您,實在是萬不得已。因為我真心愛朝霞,朝霞也愛我。我擔心她在家裏受苦,所以我來了。我來是向曹校長和陶老師說聲對不起,更主要的是想得到你們的寬恕和支持。雖然,我這樣來,有些唐突,但是,我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了。但是,我堅信,真愛是沒錯的。”


    “你真是欺人太甚了,居然跑到我家裏來了。你真是太氣人了。”朝霞的爸爸指著尹中,高聲地喊起來,臉色鐵青。


    陶自力站上前來,點著尹中的鼻尖,厲聲說:“你膽子真不小。你來找死呀?”


    尹中拉著朝霞的手,仍然笑著說:“我知道你們都是讀書人,我相信我們會用文明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所以,我不怕死。即使是死,隻要是為愛的人死,也死而無憾。我希望我們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找到最佳解決問題的辦法。”尹中說完,扭頭向朝霞深情地一笑。


    朝霞的爸爸,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指著朝霞和尹中,罵道:“你兩個出醜賣乖的東西``````”話沒說完,一仰身子,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緊閉,額頭上冒出了大汗。


    朝霞的姐姐圍上去,急急地叫:“爸爸,你怎麽了?”


    她的弟弟也叫開了。朝霞的媽媽急著說:“快,快,去拿藥。”


    陶自力,咬著牙,衝上前,一把抓住尹中的衣領,往裏一拽,再用勁一推,尹中向後退去幾步遠,然後,一仰,直直地倒在門外的石板上。朝霞正拉著爸爸的手,見尹中倒在了地上,衝過去,撕心裂肺地叫:“尹中``````”


    尹中躺在地上,把手伸向朝霞。朝霞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叫道:“尹中,尹中,你怎麽了?你說話呀。”尹中的手軟了下來,眼睛微微地閉上了。無論朝霞怎麽叫,他也沒再答應一聲。隻有那隻右手,緊緊地抓住朝霞的手。


    屋裏亂成一團。朝霞見尹中不說話,已經嚇得沒魂了。她大聲叫道:“陶自力,你把他殺死了,這下你舒服了吧。”於是,她趴在尹中的身上,嚎啕大苦。陶自力也嚇壞了,他趕忙跑過來,見狀,拉起尹中的手,背在背上,朝鎮醫院跑去。


    朝霞緊跟在後麵,口裏不停地叫著尹中。她的眼睛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小路,摔了好幾交,滾得滿身都是雪泥。


    醫院離小學隻有一裏地。陶自力一口氣背到了醫院。醫生見是陶自力背來的病人,都趕緊行動。尹中被送進了簡陋的手術室。朝霞也跟進來了,她擠上前,依然拉著尹中的手,焦急地看著尹中,嘴裏不停地小聲叫著,尹中依然沒反映。醫生做了檢查,隻發現尹中腦後有一個指頭大的傷口,但是,沒流血。他們初步斷定,是腦溢血,提議,需要馬上手術。但是,這個小小的鎮醫院是沒這個能力的。尹中需要馬上送往縣醫院,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朝霞一聽,天啦,她已經六神無主了,感覺跟天塌了一樣。這樣的大雪天,在這個時候,在哪去找車,唯一的一趟班車早就走了。尹中就是趕那趟車來的。陶自力跑出去了,大概是去找車去了。朝霞仍然一遍遍呼喊尹中的名字,可尹中象是累壞了,沉沉地睡去了。醫生還是給尹中打上掉針。朝霞喊累了,她把頭輕輕地靠在尹中的胸前,聆聽著他的微弱的心跳。她想到曾經靠在尹中懷裏的情形,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那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她害怕這樣的時刻不複再有。她再次抓牢尹中的手。


    陶自力又進來了,他搖了搖頭,沒有車。他說即使有車,這樣的大雪天,誰願意出山去,這也是很危險的。陶自力也很焦急,他不想把尹中怎麽樣,更不想要他死。他找了醫院裏的幾個有經驗的醫生,他們都表示沒別的辦法。


    所有的醫生都圍著尹中,他們眼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就要消失而無能為力,會有什麽想法呢?也許,他們已經習慣了。


    尹中的手漸漸涼了,心跳也弱了,手上掛的點滴停止了。醫生做了最後的象征性的救助――心髒按摩。最後,搖搖頭,走了出去。陶自力攤坐在地上,他聽見朝霞撕裂的慟哭。他還在想,如果死的是他,朝霞會不會這樣悲天愴地的呢?他感覺到了,他還是輸給了眼前這個死人。他認命了。


    朝霞的爸爸隻是暫時休克,吃了幾片藥,就醒過來了。他聽說尹中送醫院了,預感情況不妙。


    他知道尹中的死訊後,還沒有見尹中上門時的震動。他心裏明白,這個悲劇是他釀成的,他才是殺害尹中的凶手。他在人生的盡頭,是一個年輕人給他上了生動、悲壯的一課。但是,他明白得太晚了。他現在真正心疼自己的女兒,他擔心她怎麽度過眼前的難關,怎麽度過沒有愛的日子。


    尹中的遺體是在第三天才運回他的老家。朝霞自然跟過去了。她不再撕心裂肺地哭了,隻是默默地守在尹中的旁邊,她的眼睛未曾離開過尹中的臉,她覺得尹中這張刹白的臉,依然是那麽有生氣,她就喜歡看他的臉。這張臉,她永遠看不夠。就是這張臉,給她帶來了多少快樂呀!她知道,隨著這張臉的消失,她的快樂之門就永遠的關上了。她的心隻屬於尹中。尹中走了,也帶著她的心一起走了,尹中不孤獨,尹中是幸福的。她反而覺得孤獨的是她,尹中留下她的軀殼,在這個世上,再也感覺不到冷與熱了,再感覺不到喜與悲了。她的軀殼,隻是為了拋不開的責任,才留下的,不然,她一定早早同她的愛人一起飛往天國了。其實,真正的比翼齊飛,不是同生,而是同死。不然,為什麽有那麽多愛侶,會雙雙徇情呢?劉蘭芝和焦腫卿,他們才是比翼齊飛,他們用結束生命的方式,為後人寫下了一部悲壯的愛情史詩。


    陶自力送走了尹中的遺體之後,把兒子托付給了媽媽,自己到公安局自首了。


    朝霞送到了尹中,就住在尹中家沒回來了。尹中是個獨生子,他的爸爸媽媽都很憨厚。尹中走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二老。她要兩位老人把她當女兒。她幫老人做些家務事後,就到尹中的墳上去,陪尹中說話。


    這個寒假,這個年,是過得淒苦了些,朝霞瘦得露出了顴骨。


    該上學了,朝霞照常去了。班上三十五個人,就是尹中缺席。


    她上完了課,就愛去圖書館。吃了晚飯後,上後山,無論刮風下雨。


    在學院餘下的日子,就這樣充實而又孤寂的過去了。


    陶自力因過失性殺人,論其態度良好,判了十五年的徒刑。判處之前,他理好了離婚協議,並簽了字,寄給了朝霞。


    朝霞在放寒暑假的時候,回去看了兒子和自己的爸爸媽媽。她爸爸對她說:“不要擔心我們,我們有你的姐姐和弟弟,你好好照顧尹中的爸爸媽媽吧。”


    朝霞畢業了,正趕上母校龍潭中學擴充規模,大量招聘老師。這個消息是舒欣透露給她的。一轉眼,舒欣在去年一畢業,就順利分到了龍潭中學教語文。放暑假了,她回到陶園,正好朝霞也回去了。兩人好久不見,在一起長談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朝霞去了縣城。


    龍潭中學,是這座古老縣城的重點中學,曆史近一百年。學校的陳舊建築,依稀可見,東麵還保留了一幢土木結構的教學樓。西麵,今年建成了一幢四合天井式的現代化教學樓。這樣,使得東樓顯得及不協調,就象一村姑和一都市女郎,同時亮相在大舞台。學校有了足夠的空間,縣委決定走科教興縣的路子,想辦一所省級名校。於是,對學校領導班子,做了狠心調整。校長是從全縣公開招聘上崗的。新校長,叫孫開來。是從鄉村中學選拔上來的,三十四歲。據說,是全縣最年輕的校長。


    已是六月天了,朝霞穿了一條米色起暗花的旗袍,露著光潔的膀子。合身的旗袍,襯出她絕好的腰身。她走進簡單的大門,備感親切。她首先搜尋曾經的教室,就在東樓的三樓。她最喜歡操場中央那棵大樹,枝枝丫丫很灑脫,遮擋了半個操場。她還記得常靠在樹下背英語單詞的情景。原先的辦公樓,被新教學樓取而代之了。現在,她不知道在哪裏去找校長。


    正巧,從她麵前走過一個男的,身材矮小。朝霞不知道他是老師,還是學生家長。從外表上看,看不出他的確切身份。朝霞追上前,客氣地問:“請問,在哪找得到孫校長?”


    那人站住了,對朝霞上下一掃描,眼睛陡然一亮,高興地說:“我就是。”


    朝霞臉上的驚訝,沒來得及遮掩,孫校長顯然捕捉到了。還好,他的心裏承受力,早就垂煉出來了,根本不會影響他的情緒。他問:“有什麽事情嗎?”


    朝霞平靜下來,說:“我叫曹霞,也是龍潭中學的學生。我剛從地教院英語係畢業。聽說孫校長招兵買馬,我就慕名而來了。我曾在陶園中學教了幾屆高三,可以說有些教學經驗。想向孫校長谘詢一下,我要來,需要做些什麽準備?”


    “哦,你要來,很好呀。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來,不需要什麽準備了。就來講堂課,還要做一套高考題。聽你一說話,就知道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嘛。我們就需要你這樣的骨幹。講課嘛,就講高三的,題呢,就是近兩年的高考題。”孫校長始終看著朝霞的臉,話裏沒一點官腔。全然不是朝霞想象中的縣中學校長的派頭。他說完,從上衣口袋裏,拿出筆和一個黑色的筆記本,飛快地寫著什麽,寫完,撕了下來,遞給朝霞,格外和氣地說道:“這是我辦公室電話號,不明白的,就打電話。”


    朝霞接過紙條,心裏蕩過一絲喜悅。先前設計的幾套方案,都派不上了。抬頭看孫校長,他揮起右手,邊走邊說:“你回去吧。去好好準備,後天上午九點來新樓考試。”


    上午九點,朝霞準時來到新教學樓。考室設在二樓的一間大會議室。門口擠滿了人,看樣子,都是來考試的。隻見他們手裏提著大包的資料。朝霞心裏一頓,難道還要帶這些?她僅帶了一隻筆。


    考室門打開了,人蜂擁而入。監考老師大聲宣布,各科老師坐的區域。原來,這是場大雜匯考試。也就是,考語文的、考數學的,都在同時、同地進行。


    考卷發下來了,這不就是昨完做的那套高考題嗎?朝霞不明白,既然把考試的範圍規定得這樣明確,還有什麽必要考。她不用多想,就連答案都能背下來了。不到一節課的時間,朝霞就做好了。抬頭看其他人,有幾個把帶來的資料拿出來,放在膝蓋上,瞥一眼監考的,然後快速抄寫。再看那位考語文的,居然在抄書上的現成作文。


    不管那麽多了,朝霞起身交上了卷子。所有人都抬頭看她,好象她是外星人似的。


    第二天,是講課。朝霞覺得沒什麽緊張的。她大大方方走上講台,看到下麵的評委席上,坐著孫校長,孫校長主動向她微笑點頭。


    朝霞隻有站在講台上,那分自信和沉著,才表現得更加充分。課講完了,朝霞剛走出教室,隻聽見孫校長在講:“這樣的老師,你們不給她把分數打上來,你們就不誠實了。”孫校長的一點撥,朝霞講課分數,嗖地竄到了第一。


    不用急,朝霞輕鬆地被選上了。這是在別人還沒得到消息的時候,朝霞打電話問孫校長,得到的確切消息。孫校長還叫她做好開學的準備。


    朝霞能在龍潭中學工作,也算是最幸運的事了,總比回到陶園中學好。孫校長特別關心她,給她分了一間住房。


    朝霞回了趟陶園,準備把兒子接到城裏來上幼兒園。陶自力的媽媽舍不得孫子,不大願意。朝霞費盡口舌,說服了她,連同她一起接到城裏。雖然和陶自力離婚了,但她仍沒改口,媽呀媽的叫著。


    朝霞把學校給她的房,(不,應該是孫校長給她的房,因為其他選中了老師是沒有這個待遇的,還得自己在外麵租房)布置得清清爽爽。她在屋中間,拉上淺藍色的布簾,在裏麵擺上兩張單人床,邊上還安放了一個小衣櫃。外麵是書桌,吃飯的桌子,椅子什麽的,每樣東西都放在恰當的位置。婆婆把小火爐放在外麵的走廊上,煮飯炒菜。


    孫校長幾次好象是順路來看望朝霞,走進房間裏,上上下下看,邊看邊說,“暫時就這樣委屈你了,以後慢慢來。”然後,拋給朝霞一個笑容,風風火火地走了。


    開學的頭一天,龍潭中學召開了全校教師大會。孫校長是第一次與全校老師見麵,自然講話是要做精心的構思。他坐在主席台正中,兩邊分坐著全校能跟長字號掛上勾的人,從副校長到團委書記,直到教研組長,長長的一排,陣容可算龐大。他個兒實在是特矮,大概隻有一米六左右,坐在那兒,象半大不小的孩子,坐錯了地方。不過,這年代,矮人吃香,而且,往往矮人中出能人。


    孫校長講了三個方麵,九個大點。聲音洪亮,有大首長檢閱部隊時演講的氣勢,跟他的矮小身段,很不相合。你不仔細看到他的嘴巴在動,會以為是在放錄音。孫校長講完,副校長張校長和賈校長,也分別講了三個方麵六個小點,另外,教導主任對教學工作做了詳細布置。大會開了三個多小時,老師們沒什麽怨言,他們老早都習慣了這樣的盛會。


    朝霞擔任高一(1、2)的英語。上課前一天,孫校長又特意找到朝霞,把她叫到辦公室。朝霞滿臉笑容走進辦公室,孫校長順手推了一下門,門沒有關嚴,留著很小的縫。孫校長很客氣地讓朝霞坐在他的對麵。


    今天的孫校長,穿魚肚白短袖襯衣,打深色細花領帶。看得出,頭發是專門理過的,油光發亮,襯得他的額頭格外亮堂。兩隻炯然有神的小眼睛,在朝霞的臉上和胸部,掃上瞄下。


    “曹老師,你的能力我十分佩服。本來這次學校進老師,是有很多煩瑣程序的,可你的我都給減了。我主要看你是個難得的人材,而且人也是少有的漂亮。這一切,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主張。在你的問題上,學校的其他領導意見有分歧,認為你不合條規。你應該知道,是我一個人把你留下來的。你可是要找機會請客呀”孫校長說完,端起茶杯,邊喝邊看著朝霞。


    “那是應該的。隻要孫校長有時間。到時候真請了啦。”朝霞順口答道。


    “我是開玩笑的,你別當真。隻要你好好工作,這就是對我莫大的獎賞。當然,還不止這些。”


    “那還有什麽?”朝霞眨了眨眼。


    “沒有什麽。跟你在一起,就是不說話,也是很愉快的。以後,有空多和我交談,不要孤立我,就行了。”孫校長笑著看朝霞漂亮的臉。


    “我就是話多,到時候你別在大會上批評我就好。”


    “我怎麽舍得批評你呢?”孫校長注視著朝霞。


    朝霞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說,眼睛隻是看著別處。之間有短暫的沉默,但朝霞感覺得到有雙銳利的目光,在掃射她的肌膚。


    “聽說你的家庭出現了變故,自己帶著兒子。這實屬不易呀。不過,生活上有什麽為難之處,盡管對我講,我一定幫你。真的。”孫校長打破沉默。


    “生活上沒什麽。我自己能行。工作上,就希望孫校長多多指導。”朝霞大膽地看著孫校長。


    “其實,找你來,就是談工作的。你所擔任的這兩個班,是重點班。班上有鄧縣長的兒子,正好這個鄧縣長又是分管教育的。你把這兩個班教好了,我們全校的英語教學就沒問題了。你有信心嗎?”說完,孫校長認真看著朝霞。


    朝霞知道自己得到了孫校長的重用,這是其他老師求之不得的事。朝霞覺得是應該表表決心了。她看著孫校長,堅定地說:“您放心吧,我會好好幹的。”


    孫校長笑著說:“不要您呀您的,我雖然比你大,但不至於那麽老吧?”


    朝霞笑開了,說:“好,我錯了,我改。”接著,孫校長又繞過辦公桌,走了過來,抬起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朝霞的肩膀,卻又象個老者那樣慈祥地說:“去吧,我對你有信心。”朝霞趕快退出了辦公室。


    這次招聘的老師,大多是從農村中學進來的。他們進個縣城,是要經曆很多道篩選的。夫妻雙雙在農村的,不能申請,教學成績排在全縣五名後的不能申請。有和和美美的夫妻,為了進城,先離婚進城,然後複婚的,大有人在。這就是中國,上邊有奇奇怪怪的政策,下邊就有形形色色的對策。象朝霞和舒欣能這麽順利分到縣城,那肯定別有原因的。隻是她們暫時還不明白。或許,朝霞已經多少明白了。


    舒欣現在教高二語文了。她本來坯子都不錯,到大學裏去度了金回來,自然是洋氣多了。見人舉止大方,笑容得體,既不是阿諛逢迎,又不是清高傲氣。再加上,至今還是單身,那自然是縣城裏的香餑餑了。但是,她比朝霞聰明的地方,在於有一個清醒的頭腦,特別是在個人問題上,她決不急躁冒進。朝霞的個人經曆,給了她一麵鏡子,她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一定要沉穩。在工作上,她更是愛動腦筋思考了,她總覺得,現在的教學問題嚴重,問題在哪,她似乎找到了。她發現,現在的學生,都是被動學習,這樣的學習效率怎麽能提高呢?學到的東西,又怎麽能記得牢呢?她自己就是一個例證,在中學時,老師花那麽大的精力教,自己也學得那麽辛苦,可是到頭來有什麽用呢?老祖宗說:“學以致用”,可我們卻是幹的“學不能用”。她個人大膽地想,在自己的教學中,做一些小實驗,小改革,看有沒有有效。這一年來,她的學生,非常喜歡她上課,可就是期末成績個個都不理想。所以學校對她的工作能力持懷疑態度,家長也在過問了。這個結果是在她的預料之中。學校考試,始終是圍繞高考的指揮棒跳舞。而她卻視那根指揮棒而不見,她注重對學生興趣的培養,對他們各種能力的提升。學生進步了,可用什麽標準來衡量呢?用什麽方式來測定她的教學成績呢?沒有。她隻能被劃在工作不務實這一類裏了。


    這學期開學前,學校的有關領導,找她談話了。領導卻隻對她過去一年的成績,給以充分的肯定,並希望在這一年裏,有更大的進步。可她是聰明人,談話的目的很清楚,這一年不好好幹,就可能要涼拌她了。


    該怎麽辦呢?死不悔改,將毀了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前程。順應時局,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教室裏那一雙雙明亮的眼睛。


    她找到朝霞,把自己的煩惱說了出來,朝霞勸她還是依了學校的,趕快把自己的那一套收起來。可她仍在猶豫。


    朝霞所擔任的高一(1、2)班,是高一年級十個班中的兩個重點班。這兩個班師資力量的配備,成了孫校長剛上任工作的重中之重了。因為,縣委常委給他下了死命令,要建省級名校,必須在三年內初見成效,也就是說,要從這個高一抓起,三年後要在高考中,打個大勝仗。這個命令是鄧縣長親自下達的。事情真是湊巧,鄧縣長的兒子鄧橋,今年正好讀高一。


    孫校長花去大半精力,來部署這兩個班的工作。首先是班主任的問題。一定要找有經驗的,在全縣都有一定聲望的。按照常規,學校的骨幹老師,都配在高三了,而且他們是年年教高三,教低年級的老師,要升上去教高三,那是要費很大周折的。有的老師教了七八年了,至今還沒有教過畢業班。實際上,學校的高低段老師,早就有分工了。雖然有分工,但沒有協作。低段老師,可以隨意的教,反正到了高三,有高手能夠力挽狂瀾。正到了高三了,專職高三老師,怎麽使出絕招,也收效甚微。高考成績平平,於是,高三老師就會照例認真總結出:基礎太差了。


    孫校長知道,關於這兩個重點班的問題,必須要犧牲高三了。他找到了高三年級優秀班主任崔老師和邱老師,慎重地向二位言明了學校的戰略部署,以及戰略意義,希望得到二位的支持。二位老師,如果是在老校長麵前,還可以憑資曆和功勞,擺擺架子,但是,他們明白現在不能,因為這個新校長的底還沒摸透,隻能聽從他的了,而且要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於是,班主任的事敲定了。科任老師,除了朝霞純粹是意外,甚至是冒險,其他的都是從高三調任下來的。難怪,孫校長那麽神秘地找到朝霞,談工作的重要意義。


    鄧橋當然是在高一(1)班,班主任是崔老師。這樣一來,各級領導的子女,都自然進了這個班了,在校老師的子女,以及兄弟姊妹,也都沾光了。所以,這個班,論成績還不及普通班。說白了,就是一個關係班,還有人稱是貴族班。這樣的班,老師可是要小心才是。你得首先把底細摸清楚,就象《紅樓夢》裏的賈雨村,斷案時,必須得有個護官符。否則,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就可能把哪位要人官員,得罪了。


    孫校長明白,三年後,要靠這樣一個班,去考大學,去爭門麵,那也是不可能的。他還得有措施。這才有了高一(2)班的誕生。這個班才是真正的升學尖子。成績差的,一律不許進。當然,這兩個班的科任老師完全一樣。


    朝霞上課,反響一開始都不錯。你想,有哪個學生不喜歡美女上課。何況,朝霞確實是一塊真材實料。學生在課堂上,既賞心悅目,又悅耳。


    孫校長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開學不到一周,就聽了她兩節課。朝霞雖然是這個學校的新手,但是她不怕領導,更不怕孫校長這樣年輕的領導,課堂上一點也不怯場。她在想,孫校長到底是競選上崗的,對她的英語課能上隱,是個全材。


    孫校長聽完了課,又把朝霞叫到了辦公室。


    朝霞急匆匆地走進辦公室,見今天的孫校長穿一件白色襯衣,沒打領帶,頭發也沒上蠟,蓬鬆地梳在一邊。比上次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隨和。


    “孫校長,你找我?”朝霞不再用“您”來稱呼了。


    “對了,你還是改得快嘛。”孫校長笑著說。


    朝霞知道他說的是稱呼的事。她走近辦公桌,頭一偏,笑著說:“有什麽指示,不要顧及。有什麽批評,不要心軟。”


    孫校長不急著說話,卻指著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朝霞坐下了,和孫校長僅隔著一張窄窄的桌子。


    “你的課上得真好。真是少有。看來,我的眼力不錯。我見到你的第一直覺,就覺得你是個人才。聽你的課真是一種享受。當你的學生,真是很幸福呀。可惜,我沒這個福氣。”孫校長停了下來,微笑著看著朝霞。


    “你不要老是表揚我。最好是給我提點寶貴的意見。”朝霞認真地說。


    “是的,人無完人。象你這麽年輕的,有點小錯誤,是極其正常的。”孫校長停下來。


    朝霞心裏一驚,他還真發現了課堂上的什麽問題呀?


    “孫校長有什麽要說的,盡管說吧。不要有顧及。”其實,朝霞的心裏有些發抖。


    孫校長端起杯子站起來,轉身去倒水。


    校長又坐下來,接著說:“我要給你建議,要注意高一(1)的同學。特別是鄧橋。上課多叫他答問。我聽了你兩節課,都沒見你叫他。不過也沒什麽。你注意一下就行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朝霞明白了孫校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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