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常年的精神疲憊,賽路斯從來不做夢,或者說,他距離年輕有夢想的年紀很遙遠了——他並不為這點感到遺憾,因為那個年輕研究員的理想早就實現了。


    一個國家的政治鬥爭,從來不會停息,但隻要民眾不受影響,隻要執政黨有能力快速解決問題,政變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像中世紀的歐洲,生病最好的醫療手段就是放血。


    城市摧毀還能再建,軍械內鬥消耗一點可以再造,恰當的放血,可以排除王國內部積蓄的叛逆因素,當然也避免不了會損傷良好的部分,這都是值得的。


    民眾隻知道民眾該知道的事情,他們也從來不需要憂愁國力與外交。軍人隻做軍人該做的事情,除非心懷叵測否則不需要擔心站隊的派係鬥爭,不用為軍需分配發愁,深藍王國配發的武器,永遠隻是它龐大科技的冰山一角。


    讓非統治階級,過自己願意的生活,不必因國家政策重新掰著手指計算生活費、交通費、不用選擇自己厭惡但是能賺更多錢的辛苦職業(髒亂差的辛苦事有機器人代勞)。不需要將時間浪費在生存奔波上,有固定的社會福利,好逸惡勞的人勉強溫飽,勤奮的人能發揮聰明才智。


    這不是一個誰都幸福的烏托邦,但這是一個誰都願意生活的城市。


    一幫出身研究所的科學家,最初的希望就是想要這樣不受打擾工作的美好生活。他們努力締造這樣的深藍星,但所有微小的自由背後隻有一個支撐:國家強大。


    可有光的地方就會有黑暗,某些東西,是怎麽也想不到的。


    賽路斯在幾十年都沒出現過的夢境裏,懷疑的看繁華熱鬧的地下城。


    他的夢境一向都是奇怪的旁觀者態度。


    戴著麵具乘著馬車,欣賞歌劇或擁著歌女的人群,厚重的鬥篷掩飾了他們的身形,華麗的麵具遮蓋了他們的麵容,也許娛樂場所與通道出入口的刷卡機器,可以知道他們是外國人還是深藍星居民,但哪一台機器能夠看透鬥篷麵具下的本質呢?


    彩車上的滑稽劇吸引了大批遊人的目光,街道兩旁陽台上也有人興致勃勃的探頭觀看,更不要說那些口袋裏沒多少錢,隻想看熱鬧的人了,他們擁擠著,恨不得踩著路邊的石雕想占據好位置。


    漆黑的巷道裏,悄悄伸出一隻手,穩穩的接住了一個被擠出來遊客,


    其他狼狽擠出來的人咒罵著,繞著圈子走了,而某個落入羅網的倒黴家夥,還回頭想說一下感謝的話——快得屏息的速度,尖銳的獠牙插.進頸側的血管,鬥篷一落,就好像喝醉酒的人,被朋友攙扶著在狹窄小巷內暫時休息。


    來來往往的遊客,興奮的注視著狂歡的城市,隻淡淡瞥了路邊休息的兩人一眼。


    鬥篷下,悄悄傳來咕咚咕咚的吞咽聲,然後獠牙離開了溫熱的肌膚,烏青的兩個孔洞出現在脖子上,沾染著血跡的舌尖曖昧的舔舐,牙洞很快就消失了。


    受害者發出輕輕的喘息,無意識的垂著手臂。


    吸血鬼鋒利的獠牙縮了回去,臉上戴著的駝絨羽毛麵具,色澤鮮紅豔麗,他將獵物靠著牆邊放下,無聲的挪開步伐,消失在狂歡的人群裏。


    一分鍾後,頭暈目眩的受害者清醒了,他的記憶一片空白,扶著牆壁喘著氣抱怨人太多,匆忙的找了家廉價小酒吧鑽進去欣賞歌舞。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夢境景象急劇變化,就像安杜馬裏的俯瞰監控圖,從街道一角擴大到整個街區,簇擁的人群裏跳動著不正常的血紅圓點。


    借著建築陰影與爆開的禮花,悄悄出現或消失的黑色蝙蝠,乘著夜色,無聲無息的尋找著獵物,麵具下的獠牙,尖銳紮進獵物的皮膚,血色慢慢滲透進去,吸血鬼沒有溫度的蒼白肌膚也變得微微紅潤。他們像肆意狂歡的遊人一樣盡情享受,潛藏得很深,很深…


    賽路斯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不可能做夢,他看到就是這個地下城,此時此刻發生的真實情況。


    “啪!”


    對地表城區政變一無所知的民眾,奇怪的看著建築物裏的燈。


    房屋好像有點搖晃,不過他們並沒有恐懼,王國政府已經下達通知,最近幾天有一場恒星係粒子風暴,影響通訊與太空航行,深藍星港口封閉十天。


    大概天體活動,也引發了深藍星地層活躍吧,爆發了小規模地震。


    這是一個高科技時代,堅固的能量保護罩可以承受大部分自然力,地震帶來的煩惱極限,最多也就是家裏的易碎品砸了這種程度。


    隻有跟蹤獵物的吸血鬼驚悚抬頭。


    貫穿地下城的河流、街道、石街發生了細微的改變,遠處的建築有些模糊,但隻是閃爍了一下,又更加清晰,因為饑餓無視黑暗議會躲藏命令悄悄出來獵食的血族,恐懼的感到有一股森冷的氣息,從自己身上掃過。


    他們僵硬著不敢動彈。


    短暫的地麵搖晃後,那股氣息才消失不見,血族們狼狽的竄到陰暗角落,化作蝙蝠一哄而散,還有嚇得直接鑽下水道的——他們並不是害怕賽路斯,而是害怕違背大長老的命令導致暴露,這後果非常嚴重,黑暗議會可不是民主專政製。


    地下城看不到天空,沒有陽光,也就沒什麽不夜城的說法,狂歡與歌舞晝夜不休,禮炮一個接一個的往天上放,虛擬的金色薔薇花瓣雨不斷飄落。


    繁華的街區後麵,是遊客無法進入的深藍星居民生活區,這裏很安靜,河道湧現出的水浪,拍上了石橋,讓很多人側目。


    水浪逐漸平息,泛著白沫在河中打著漩渦,很快又消失了。


    “這場地震動靜不小。”一個雜貨店的老板,伸著腦袋對自己的鄰居說。


    他當然不知道河底正躺著一艘銀色小飛船,表麵金屬不斷改變,自行發光折射,就算站在河邊,也看不出下麵有東西。


    “啊…落點出現偏差,數據歸檔,下次糾正。”係爾嘀咕。


    貝雷特很不愉快的分解權杖,抽離了操縱台,維持著三寸小人形態,疑惑的看趴在地上不動的溫欒。


    “哦,破開通道的衝擊波太大,暈了。”係爾回答,銀甲騎士的虛擬影像出現在飛船屏幕上,還像模像樣的用數據構成一個小本本,抓著一支筆開始記錄,“我的空間跳躍經驗不足,下次就不會了,嘖嘖,人類真是太脆弱了。”


    “係爾…”貝雷特聲音有點不對。


    “陛下,我在呢!想想吧,你們還在我身體呢,我肯定聽得見,有話請說。”銀甲騎士繼續唰唰寫東西,頭也不抬。


    “…你看賽路斯閣下。”


    “嗯?”係爾奇怪的抬頭,然後就跟貝雷特一樣卡住了。


    賽路斯靠坐在地上,金色瞳孔裏沒有焦距,直直的,不像在發愣,倒像穿透艙壁看到了什麽東西,表情森冷。


    操縱台閃過一小道弧線電流,戳了貝雷特一下:“這是什麽情況?”


    “不知道…”貝雷特很茫然,也很鬱悶。


    “喂喂,你怎麽能不知道呢?那是你的主人吧,又是你的操縱者!難道精神聯係沒有告訴你答案嗎?”係爾不滿的說。


    三寸丁狠狠瞪過去。


    ——怎麽會隻是它的主人,明明是大家的主人,這個叛逆者係爾!!


    “很強,非常強。”金屬小人嘀咕。


    作為王級機甲,同時也很悲催,因為需要進化材料更多,能源耗費更大,尤其對操縱者的精神要求更高,所以貝雷特一直覺得自己百分百啟動的那天遙遙無期。


    可為什麽賽路斯現在的精神波動在不斷攀升?


    人類臨死前,會回光返照那麽一下,沒聽說過精神能量會翻倍增長呀!


    尤其賽路斯這個眼神發直,好像沒看到身邊兩台機甲的狀態,明顯不正常——


    “已經強得可以百分百啟動你,百分之六十啟動我了!還在不斷增長…”小人瞥係爾。


    “哦!”係爾一聽就明白了,它琢磨幾秒,很有保留的說,“親愛的貝雷特陛下,這事吧,我也遇到過!”


    三寸丁貝雷特滿眼的不信——它是機甲,可以將“不信”這個詞變成數據亮在電子眼裏給係爾看。


    “……”


    係爾覺得,溫欒實力提升的事必須趕緊提上日程表。


    機甲的榮耀,也包括攀比自家主人這一項在內啊…


    “我們應該做什麽?”係爾關掉那些有的沒的思考,謙虛的問貝雷特。


    貝雷特也沒主意,對深藍星內.幕一無所知的它,之前製定的計劃是如何在賽路斯死後,妥善保管遺體(是保護雷蒙蓋頓芯片),首相閣下的意願是將芯片交給外交事務大臣米切爾。


    執政黨的領袖是賽路斯,但其他人未必願意服從米切爾,這就需要貝雷特的強大威懾力了。


    隻要讓米切爾拿到芯片,一切都會順利。


    執政黨內部的矛盾並不大,他們本身不是政客,隻是一群瘋狂科學家,互相看不順眼是有的。不過那種矛盾跟幼稚園小孩的意氣用事差別不大,不管賽路斯將芯片留給誰,他們都會鬧騰,相比較而言,精神分裂的米切爾反而是仇恨度最低的一個,等他們鬧完了,也就安定了。


    賽路斯留下的最機密最重要的一份命令,是未來十年對深藍星的嚴密監控,目標當然是潛伏在深藍王國的詭異生物。


    ——再怎麽不甘心,一個快死的人,也沒辦法吊著一口氣去查真相。


    但不查不代表,賽路斯就不想了,這是他死前鬱結的念頭。現在他這樣不正常,明顯是深層意念清醒。


    深藏著身體裏的惡魔,憤怒的發現了自己領域裏的蝙蝠們。


    夢魔的食物,是人類的欲.望,各種各樣的貪欲、妒忌、扭曲、以及放縱的情.欲。


    想引誘更多的人類落入陷阱,當然要先構造出綺麗美妙的夢境,吸引更多人前來,又讓他們不想走。


    夢境就是惡魔的領域,也是它的餐盤,現在餐盤裏麵混進來一窩鬼祟的蝙蝠,並且可能已經潛藏在餐盤裏很長時間了…夢魔暴怒!


    於是地下城又晃悠了好幾下。


    竄逃中的蝙蝠更加恐懼,知道這次鬧大了,掩飾不住!他們一定會被家族嚴重懲處,嚴重的說不定丟命,最輕的也是丟出深藍王國,打發到白鯨星係其他國家去混日子。


    血族喜愛奢靡的生活,離開深藍星,還有什麽地方比這裏好,在血族看來都是沒品味的鄉下地方!睡得不舒心,建築看得不順眼,連享受歌劇的地方都找不到——這很嚴重!


    河水不斷震蕩,河底係爾艱難的問:“…我能把首相閣下丟出去嗎?”


    飛船艙壁都被強大的能量震蕩得冒火花了。


    貝雷特瞪係爾,銀甲騎士立刻閉嘴。


    “唔。”趴著不動的溫欒,被折騰得動了一下。


    係爾感覺到溫欒的精神波動也開始有翻倍的苗頭了,頓時得意看貝雷特,準備證明自己的剛才沒有說謊。


    沒想到夢魔的反應比係爾還要敏感。


    賽路斯迅速轉頭,盯著地上的溫欒。


    “天敵…”


    “他說什麽?”聽不懂英語的貝雷特問係爾。


    係爾還沒翻譯,賽路斯已經閉上眼睛,靠著艙壁滑下去,沒動靜了。


    沒有了囂張的天敵刺激,溫欒的深層意識停頓了一下,慢慢捂住肚子,模糊的嘀咕:“好撐。”


    吃夢的生物,在快撐死的情況下,就算夢魔在旁邊,它也會視若不見。試想哪種凶悍生物,會在吃飽後去捕獵?就算是人吃飽後也不想看特級大廚做菜——肚子填不下,還要看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這不是找罪受嗎?


    於是溫欒也啪嘰一聲栽回去。


    “好痛!”普通人·溫欒被砸醒了,揉著額頭爬起來,“我們逃出來了?”


    貝雷特被這離奇一幕驚得程序停頓。


    係爾就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很順當的回答:”是的,主人,這裏是地下城。”


    “為什麽不空間跳躍離開深藍星?”


    “深藍王國政變大清洗,整個恒星係都被封鎖了,我沒有把握頂著那麽強的太空攻擊火力。”係爾回答,就算有貝雷特也不行,貝雷特是不會答應幫助挾製賽路斯離開深藍星的。


    “看來我們還要繼續逃亡,這真是個糟糕的消息。”溫欒忽然看到操縱台上的三寸丁,驚訝萬分的指著問,“這是什麽?”


    “呃,高科技!”


    貝雷特被係爾的回答惹怒了,權杖一揮,高傲的想說什麽,地上的賽路斯動了一下手指,慢慢睜開眼睛。


    小人立刻飛過去,懸浮在賽路斯眼前。


    溫欒眼神示意,精神鏈接問係爾:原來是這家夥的高科技?


    係爾大力點頭。


    “這是哪裏,我怎麽在這?”賽路斯微弱的問。


    貝雷特嚴肅的告訴他,首相閣下你已經被一位外交官隨從綁架了,對,就是之前你一夜.情對象,宣稱在你生命中出現得太遲的那位。以上是壞消息,好消息是,那家夥還不知道你是深藍王國首相。


    “……”


    想安靜死去都不行的賽路斯勉強苦笑了一下,伸手摸自己的臉。


    雖然深藍王國首相不怎麽露麵,星際時代的信號傳播受到星係阻隔影響,賽路斯的長相並不是家喻戶曉,可是作為外交人員或間諜,竟然不知道自己的長相,這摩爾威亞外交官隨從的身份鐵定是假的,真的是遺失人口啊!


    “你逃出來了?自己走就行,為什麽來找我?”賽路斯不知道溫欒是怎麽劫持自己的,隻能含糊的說。


    “噢,高科技!”溫欒永遠記得對方用這個詞占盡自己便宜,現在能在口頭上撈回來,當然不會錯過,他故意裝出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空間跳躍逃獄,帶幾個人不都一樣帶?夏克斯-豔遇密林的開房費再高,救你一命可以償還了吧!”


    這是救命嗎?這是綁架,是折騰首相閣下剩餘生命吧!貝雷特憤怒的想。


    “是私奔!主人,我覺得這個詞比逃獄好!”係爾認真說。


    溫欒眼皮抽抽的砸了操縱台一拳。


    幹得好,貝雷特看溫欒的順眼度增加百分之一。


    “你不用這樣多此一舉。”賽路斯閉上眼睛,“我想…你能看得出來,我活不久了。”


    “這不一樣,死在監獄裏,與死在外麵能安葬是兩個概念。”溫欒也覺得賽路斯氣色灰敗,他理解成心髒病晚期,於是皺眉問,“這年代科技這麽發達,沒藥治得好嗎?”


    “人總會死。”賽路斯平靜的說。


    溫欒一想也對,如果什麽都能治,人口就要爆炸了。


    “好吧,你是哪一國人,家鄉在哪裏,叫什麽名字,還有親人嗎?”溫欒認真問,現在他已經不將賽路斯當成生命中某個意外了,而是一個錯誤遇到,又將遺憾看著他死去的人,死亡總是能抹平小矛盾,讓溫欒遺忘心底因為被壓而生起的那點不平衡。


    雖然不了解對方,但他覺得此刻自己還能做一個稱職的朋友。


    伸手扶起賽路斯,溫欒繼續問:“或者,我還能為你做什麽嗎?”


    “……”


    賽路斯非常想說:你把我送回去就行了。


    但是,他沒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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