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枚接到木的電話趕來時,兩人已經喝的酩酊大醉了。她讓酒保幫忙才把他倆扶到孟菲的車上,雅枚開車直接把他們一起拉回了家。路上一直奇怪,這兩個家夥,怎麽才能喝成這副鬼樣子?


    孟菲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雅枚的床上,雅枚不在身邊。她穿好衣服走出臥室,看到木坐在沙發上,茶幾上一杯剛沏好的清茶冒著熱氣,房間裏充滿了茶葉的清香。宿醉醒來,口幹舌燥,頭腦昏沉,一杯香茗就是最好的解藥。


    木看到孟菲坐到了自己的對麵,於是拎起茶壺,在剛衝洗過,更顯晶瑩潤滑的茶碗裏,倒入了多半杯,遞到她的手裏。


    孟菲接過,淺淺的咂了一小口。頓覺神清氣爽,精神大振,胸腦中的混沌不適一掃而空,她問道:“雅枚姐呢?”


    木攤開雙手,搖了搖頭,顯然他也剛醒來不久。


    孟菲笑道:“你居然用雅枚姐最好的香茶來解酒,看她回來不罵你。”


    木也笑道:“我可沒那麽大膽敢偷喝她的茶,是她自己沏好放在這兒的。要不就是你,反正不是我。”


    “嗬,偷喝人家的茶還狡辯。我問你,我怎麽會睡在你家的?記得昨天晚上我們去喝酒了,難道我又被你灌醉了?”


    木知道孟菲可能是想起了,昨天酒醉後說的一些話,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就順著她說:“昨天主要是因為要感謝你介紹工作給我,所以我就請你去喝酒,沒想到一不小心把你灌醉了。一個人喝酒沒什麽意思,最後隻好把自己也灌醉了。後來雅枚聽說我們兩個出去喝酒,居然不叫上她,一氣之下就趕過去,把咱們一起揪了回來。還說以後喝酒再敢把她落下,就再也別想喝酒了,隻許喝茶。她為了證明自己沒開玩笑,一早起來就沏了這麽一壺茶,然後自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孟菲看他把假話說的和真的一樣,不覺好笑,說道:“好啊,你敢把雅枚姐說成這樣,看我回頭不告訴她的。”


    兩人正說笑著,雅枚開門進來,手裏拎著一籃剛在樓下買的早點,招呼他們過去吃。


    孟菲邊走邊說:“我都快餓死了,雅枚姐真好。”


    雅枚笑著在她臉蛋上捏了一下,說道:“一晚上什麽都不吃,光喝酒,不餓才怪呢!什麽事這麽開心?”她卻不知道,昨晚哪是開心啊,簡直是太不開心了。


    孟菲還沒開口,木就搶著說道:“當然開心了,因為這是我第一份正經的工作嘛,我馬上就要去孟菲她們公司上班了。”


    孟菲驚喜的看著他,道:“你決定要去了?”


    雅枚看到自己這個生性不羈,一向自由散漫的弟弟,終於決定要去做一份正式的工作,不覺心花怒放,高興的說:“好消息啊,的確值得慶賀一番,怎麽不叫上我?”


    木大笑,衝孟菲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說:“怎麽樣,我沒胡說吧?”


    孟菲想起剛才木信口胡說的那些話,不由得也大笑起來。


    雅枚看兩人笑的莫名其妙,就問道:“有什麽好笑的?”


    木說:“沒什麽。”雅枚不信。


    孟菲說:“真的沒什麽,隻是想起剛才你不在時,木說的一些話,覺得好笑。”說完用手偷偷的指著木。


    雅枚恍然大悟,用手捏著木的鼻子,笑道:“你這家夥,又在背後說姐姐壞話來的?”


    木笑著嘀咕道:“怎麽老喜歡說又。”


    孟菲在一旁幸災樂禍,拍手稱快。


    雅枚說:“不行,晚上再去喝過!”


    木和孟菲苦笑,感到頭又開始疼了。


    雨後的清晨,寫字樓林立的商務街上。一個男人在匆匆的上班人流中,閑庭漫步般悠閑的走著。身邊不時有快步越過的矜持麗人,投來悄然一瞥。那些利用早上步行時間,擠眉弄眼活動臉上肌膚,做麵部體操的白領女士們,再也沒有嚇他一跳。因為他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情境,這樣的節奏,這樣的生活。


    晨會上,討論著關於如何提高銷售業績,如何有效的對抗競爭品牌的衝擊,如何更好的調動銷售人員的積極性等等問題。公司裏經理主管一級的領導者們,神情嚴肅,各抒己見。有時也會爭的麵紅耳赤,各不相讓,但這應該都是為了工作。這讓坐在最裏麵的,化妝培訓部主管木晚誠,覺得總是想笑。他在公司裏的三個月裏,每周例會上,聽她們談論的差不多都是這些問題,但卻好像永遠沒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後來一想,這些問題解決不掉也屬正常,如果什麽問題都沒有了,那麽下次例會該說些什麽呢?大家就隻好坐著發呆或閑扯家常了吧?


    正在無聊的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公司經理叫他的名字。可能是中外合資的公司,或者是想和國際接軌吧,公司裏每個人都互稱英文名字。每當木聽到她們,用刻意修飾過的聲音說著諸如“嗨,morning,mary。”(早上好,瑪麗。)、“helen,這個memo麻煩你check一下。”(海倫,麻煩你幫我核對一下這個便箋)、“betty,晚上去哪兒dinner啊?”(貝蒂,晚上去哪兒晚餐啊?)等類似的中式英語時,就不禁感到背後微寒。


    剛來公司那天,被詢問英文名字的時候,他隨口說“木”。人事部的小姐順手寫上“move”(移動),一想,人家剛來就讓人家“move”,這不太好。又改成“moon(月亮)”,又一想,男人不會叫這種名字吧,太女性化了。這才問他到底這個“木”怎麽拚寫,木告訴她“mu”(木的中文拚音)。


    木聽到經理叫他,就微笑著點了一下頭。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angel”,這個詞可以解釋為——天使、守護神或仁慈漂亮的女人。木不知道她是否仁慈,但還勉強算得上漂亮。“angel”豐滿勻稱,穿著大膽,有一頭金黃色的長卷發,染的。高高挑起的細眉讓她不怒而威。木總覺得她像一頭獅子,可她和木說話的時候,卻偏偏覺得自己是一隻綿羊。這會兒她問木:“能談談你的看法嗎?”木保持微笑,說道:“隻有兩點。一、提高銷售人員的自身素質,包括談吐、穿著和對產品的熟悉了解。二、獎懲分明。”


    “angel”讚賞的看著他,然後隨便又補充了幾句,最後說道:“散會前公布一件事,‘mu’來公司已經有三個月了,今天我收到了總公司傳來的合約。‘mu’已經出色的通過了考驗期,正式成為我們大家庭中的一員了!”


    大家紛紛鼓掌祝賀,有人趁機提議,下班後去吃大餐慶祝一下,由木請客。這提議一經提出,馬上得到響應。這是木到公司以來,見過最快的一次全體通過,他大笑著也舉手表示讚同。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孟菲去了外埠開拓。段薇電話裏說,她找到了一家知名公司,在那裏做和木一樣的工作。呂童的家裏開了一個五層樓的飯店,他經常要幫父母照看,對做演員已經沒當初那麽執迷了。邵岑聽說又回到了北京,但一直沒和木聯係過。小鄭思如願以償的考上了自己心儀的戲劇學院,他們通過幾次電話,木也沒再見過他。金真煥參加了一個新秀選拔賽,奪得了那場大賽“最佳吉他手”的殊榮,現在經常會有一些唱片公司找他合作,他自己的樂曲輯也即將發行,生活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沒有著落了。章永和李雪繼續留在北京頑強的奮鬥著,他們堅信未來會很美好。


    雅枚有些擔心木,她有時從窗口望見他略顯孤單的身影,總能感到他心裏淡淡的憂傷。她知道木是多麽渴望擁有一份真實的愛,可惜讓他眷戀的女孩兒卻遠在他方,無法陪伴在他身旁。一想到這些,雅枚就不禁對木更加疼愛。


    木的工作漸漸步入了軌道,每天都在奔忙,還經常需要出差。他幾乎去遍了華北所有大的城市,由於北京分公司隻負責華北地區,所以木從來沒有去南方的機會,繁忙的工作使他已經很久沒和朋友們聯係過了。


    枯葉零落,漫天飛舞。季節隨著這落葉,不知疲倦的交替著,轉眼寒冬又至。


    木再次踏上了冷冷的旅途,但是這次路途的終點,卻讓他忘卻了嚴寒。終於可以來到段薇生長的城市了。


    這次來上海是為了參加法國總部,專門為獎勵各部門優秀員工,舉行的表彰大會。木在工作中出色的表現,讓他獲得了這個機會。會後的晚宴上,總公司的上司為他一一引見上海的部門同事。介紹到上海化妝培訓部時,卻不見人,後來才有人說,培訓部主管還在商城裏組織活動,一會兒才趕來。木不禁稱讚這邊同事的敬業精神,暗暗告訴自己還要更加努力。


    宴會後是一場盛大的化妝舞會。每個人都在入口處,選擇了一件自己喜愛的飾物。木選了一條黑色的眼罩,戴在臉上,隻露出雙眼。他一身藏藍色西裝,黑發整齊的束在頭上,蒙住雙眼不但不顯突兀,反而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他不喜歡跳舞,也怕這種應酬,當樂曲響起,人們翩翩起舞時,他悄悄踱到了外麵寬闊的露台上。他這次來還沒有通知段薇,他要給她一個驚喜。最好能問清段薇在哪個公司,然後在她下班時突然出現在她麵前。那時的段薇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哈哈,一定很驚訝吧。木幻想著那場麵,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


    正想得有趣,忽然聽到後麵有人走來,聽腳步聲是位女士。他擔心這種場合,用後背朝向別人會有些不禮貌,於是連忙轉過身去。


    一個戴著像紅蝶雙翼般絢麗麵具的婀娜女子走了過來,白色的衣裙,淡雅中帶著幾分高貴。木覺得這是今晚他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他並不記得剛才見過她。


    他禮節性的向她欠了下身,並報以微笑。


    “願意請我跳支舞麽?”女子略帶方言的普通話柔柔的,十分動聽。“我是上海化妝培訓部的vivian(薇薇安)。”


    木也做了自我介紹,並笑著為自己不會跳舞向她表示了歉意。


    薇薇安表示自己並不介意,而且願意教他。說完接過木手裏的杯子,放到一邊的窗台上,拉著木緩緩搖曳著身體。一陣淡淡的香氣縈繞在木的心頭,這味道似曾相識,是從薇薇安身上傳來的。她和木靠的很近,這讓木有些別扭,想推開她又覺魯莽。於是重重的踩了她一腳,薇薇安微微的“哎喲”了一聲,木趁機掙出了她近乎擁抱的舞姿,把她扶到椅子上。口中連連道歉,心中卻暗笑。


    薇薇安看起來並沒有不高興,她指著天空說道:“下雪了。”


    木回過身來,走到露台邊,看到不知何時,天空中紛紛揚揚落下了雪花。雪越下越大,燈光下的片片白雪像一個個白色的精靈,隨著大廳內傳出的,細碎的鋼琴聲,在夜空中歡快的飛舞著。它們舞過外灘,鋪滿映照月光的江麵。舞過廣場,小心的嗬護著,來年春風過後,再次生長的那片青蔥。舞過高塔,從那裏一定能看見思念的人凝望夜空的雙眸。


    木仰望著被飛雪陪伴的殘月,不覺陷入沉思。此刻的段薇是不是也在這場瑞雪中,靜靜的享受著,被純潔白雪浸透過的回憶呢?他有些後悔,應該一下飛機就給段薇打電話的。


    “真美。”薇薇安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他的身旁。


    “真美。”木仿佛聽到自己也模糊不清的跟著說了一句。


    “不過這不是最美的雪,天壇的雪才是我見過最美的雪。”薇薇安柔聲道。清脆的聲音裏不夾雜一點方音,十分標準的普通話。


    木聽得微微一顫,這聲音是那麽的親切,那麽的熟悉,那麽的讓人懷念。可他並沒有轉過頭去,隻是慢慢的說道:“草原上的落霞也很美。”


    薇薇安摘掉了那個遮掩著大半個臉頰的紅蝶麵具,望著木的側麵說道:“月台上離別的淚水也很美。”


    木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喜悅,說道:“我思念的女孩兒,她臉上的笑容才是最美的。”木說完也取下了眼上的飾物。


    “能不能請你再跳一支舞。”他微微欠了欠身。


    “可以。”她微笑著把手放到他的手裏。


    從屋內傳出的鋼琴聲舒緩優美,兩人脈脈的凝視著對方。


    “你怎麽也會在這公司裏?”木問段薇。


    “我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剛才你應該已經見過了,在上海這邊公司任銷售總監。半年前,她讓我考慮過來幫忙,一看到公司的名字,我就決定了。雖然不在一個城市,但想到和你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就覺得離你很近了。”


    “怎麽一直沒告訴我?”


    “我想突然出現在你麵前,看看你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哈哈,很驚訝吧?不過你怎麽會認不出我的,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呢。”


    “我雖然很聰明……”木話還沒說完就被段薇打斷,她搶著說道:“我要是一下就認出來,你肯定又該怪我沒陪你玩了吧?”她在學那年雪天夜市上,雅枚和木開玩笑時,木的回答,竟然一字不差。


    “哈哈,說的一點也沒錯,我隨口胡說的話,你記得倒真清楚。”木大笑。


    “嗬,我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段薇雖然講的很隨意,但木完全能了解段薇的感覺,苦苦思念一個人時的感覺,回味對方說過的每一句話時的感覺,那種無法緩解釋放的深深依戀的感覺。


    段薇又學著雅枚的語氣說道:“你這家夥,剛走兩天,就連姐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她學的有模有樣,惹的木哈哈大笑,木說道:“你換了發型,又說方言,還戴著麵具,我再聰明也不會想到是你。再說今天的薇薇安比那時候的段薇更漂亮了……”


    “嗬嗬,你還是叫我段薇吧,薇薇安是給他們叫的英文名,不算我的名字。”


    “好吧。我的英文名是‘mu’,不過你也還是叫我木吧。”


    “這……有什麽區別嗎?這是拚音吧?”


    “嗯。”


    “哈。對了。”


    “什麽?”


    “你剛才幹嗎故意踩我?好疼啊!”


    “嗬嗬,我又不知道那是你……再說誰讓你剛才和我靠的那麽近?”


    “傻瓜,因為我知道那是你!”


    “哈哈!”


    三天真快,眨眼間就過去了。


    段薇是個稱職的向導。去過哪裏木不太記得,倒記得段薇帶他吃的幾個本幫菜。肉嫩味鮮的上海本幫名菜“雞骨醬”,鬆江特產的秋風鱸魚,香酥可口的楓涇丁蹄。木不是愛吃的人,但這幾樣菜卻讓他印象深刻。段薇笑著說,隻有在當地才能品嚐到這麽正宗的本幫菜,想大快朵頤的話就要常來看她。


    返程的飛機上,望著機窗外雪白的雲朵,木想起了重逢時,他們最後在露台上的對話。


    “冬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


    “也是我最喜歡的季節。”


    “你為什麽喜歡?”


    “因為冬天會下雪,你呢,為什麽喜歡?”


    “因為下雪的時候,你總會陪在我的身邊。”


    “春天我也可以陪著你啊,還有夏天,秋天。”


    “可我們隻在一起走過了冬天,為什麽我們隻有這一個季節?”


    “也許我們還沒有穿過那季節的空隙吧。”


    “坐上你的列車應該可以穿越吧?”


    “坐上來的話我可是不會停下來的哦。”


    “那就帶著我一直開到終點好了。”


    “嗯。”


    “我要穿越這空隙,到哪裏都可以,隻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你也願意這樣陪我嗎?”


    “願意。”


    “多久都願意嗎?”


    “多久都願意。”


    “我變老了也願意嗎?”


    “願意。”


    “變醜了呢?”


    “願意。”


    “變胖了呢?”


    “也願意。”


    “真的願意嗎?”


    “真的。不過——”


    “嗯?”


    “你自己願意嗎?”


    “什麽?”


    “變成那樣——”


    “當然不願意!討厭,我隨便問問的……”


    “哇!好大的雪啊!”


    “大家快出來啊!下雪了!”


    “真漂亮,我們在外麵跳舞好了!”


    人們紛紛跑了出來。


    段薇托住一瓣雪花,輕聲說:“這是我們的冬天。”


    “嗯,是一直陪伴著我們的冬天。”木遙望著月空的目光裏充滿溫柔。


    “是我們走過的冬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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