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催促,隨便她看什麽,在哪家店鋪一站就很久,他隻是耐心地守著,像一個疼愛妹子的好哥哥。


    汾璽玉畢竟沒忘這趟冒險出宮門為的是什麽,稍稍滿足了好奇心,換她催促起牛大要趕緊到人家家裏談合約簽合同了。


    「牛大哥,麻煩你帶我去見那位老人家吧。」


    「不逛了?」


    「這樣就夠了。」


    「可是你什麽都沒買。」


    「下次要是有機會可以帶佩兒跟蒔繪出來,再想要買什麽好了。」


    牛大為她的識大體驚訝,才幾歲的孩子,卻已經把他們這些下人當做自己的責任。


    所謂的店麵位於鑾城大街街尾,鬧中取靜,是個很不錯的地點。


    青鑾皇帝崇文尚武,也影響了全國百姓對文字繪畫武功的追求,因此自恃身份、附庸風雅的人也不少,這條字畫街賣字糊口的人不少,而且競爭激烈。


    事情非常順利,對方看在牛大的麵子上,答應以低於市價兩倍的價錢讓汾璽玉承租店麵前的小攤子。


    「我們出來一趟不容易,選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開張吧。」


    「妹子想賣什麽?」她說的有道理,宮中出人不容易,擺攤是為了要糊口飯吃,能抓緊時間才是上策。


    「我的字寫得還可以,大哥先陪我去買幾枝好筆跟白紙吧。」


    「成,我有認識的店家,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他邁步往前走。


    「謝謝大哥!」汾璽玉真心福身,慢半拍才想到現在的自己可是男人打扮,這腰一彎下去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幸好大街上車水馬龍,沒人注意到這麽不搭的一對,她拍拍自己已經捆了個紮實的胸口。


    「別跟我說謝,你這拋頭露臉的為的也不是自個兒,我在宮裏頭那麽多年,沒見過你這樣的姑娘,這麽堅強,真難得。」


    她大可不用理會他們的,可她反而殫精竭慮地要護他們周全,他書讀得不多,卻也知道這不是尋常女子能有的勇氣。


    「是我連累了你們,我很過意不去。」


    牛大深深地看了汾璽玉一眼。


    「如果你是我的親妹子,說什麽我都不會讓你入宮的。」


    「看起來我是得在裏頭終老了,幸好那個東宮太子把我忘得很幹淨,我也循規蹈矩地過了將近一年的宮廷生活,也算對得起他,既然必須在那樣的地方過上一輩子,我總得有自己的想法。」都快斷炊了,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陪她一個人挨餓。


    死也死不了,那就得想辦法活下去。


    於是她的寫字攤就這麽簡陋地開張了,宣紙、大小毛筆,她大馬金刀往攤子一站,挽起袖子開始揮毫。


    她的字大器奔騰,完全不見女子的秀氣和小格局。


    她更沒想到才掛上幾幅字,就有人上前駐足。


    人攢人潮,錢滾錢潮,一整天下來,新手的倆人總共賣出去一幅小帖行書,一幅長篇蠅頭小楷,第一次從別人的手裏拿到兩吊錢,汾璽玉樂得像撿到錢。


    還算生意不錯吧?


    【第三章】


    倆人趕在人夜宮門下鑰以前回到了小屋。


    兩個宮女眼巴巴地等著倆人回來,壓根沒想到主子真的能掙錢回來,差點抱著頭痛哭。


    三個人把銅板數了又數,樂得像撿到大元寶,安靜的屋子第一次有了高昂的笑聲。


    那一晚,汾璽玉抱著在別人眼中不過能買幾斤豬肉、兩把小菜的錢……好吧,也許可以上知名的鳴香樓買一整隻經常賣到缺貨的燒鴨回來解解饞的幾吊錢,進人夢鄉,向來不太有表情的臉有了如雪白香花的笑容。


    第二天她嚐試了隸書和狂草,也因應客人的要求寫些佛字,《金剛經》之類的經文。


    小小的攤子,她素衣束發,不開口說話,任人當她是啞巴。


    容貌可以修改,身高嘛,男人也是有高有矮,但是女聲怎麽都裝不出男人低沉粗嗄的嗓音,她隻想賺錢,不想招惹是非。


    「想不到你個子小小,卻能寫出這麽鋒銳渾厚的草書。」靠近的聲音帶著隨從,一柄撒金象牙扇子,一襲鬆鶴長鬆錦袍,出語不惡,看起來是個有家底的公子哥。


    汾璽玉露出笑容,用手勢請上門的顧客指教欣賞,她徑自寫她的,撇勾磔策,蒼勁有力。


    「小哥,這『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條長幅怎麽賣?」人家不都說要為五鬥米折腰,怎麽這小哥完全不見市儉?


    他不禁多看了兩眼。


    「常兄,這小哥的字雖然寫得不錯,不成氣候是其次,買了不能增值一點用也沒有,不如江山樓江老板的一個字。」男人的身邊跟著另一個男子,他倒是對她的字很有意見。


    「花幾個閑錢可以打發一晚枯寂無聊也值得。」姓常的倒是很堅持要買。


    汾璽玉拿下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條長幅,用粗白棉線綁好,交到客人手中,然後比出了一兩銀子的手勢。


    這人有眼光,看中的是她昨晚熬夜寫的字,她很自動把零頭去掉。


    「是個啞子,真可惜。」


    這話汾璽玉聽多了已經麻痹,接過銀子收進荷包,落袋為安,嘻嘻,這對她來說才是重點。


    一兩銀子是貧寒人家半年的開銷,她今天就賺了不隻這個數。


    中午她慰勞自己吃了碗豆腐腦還有一碗赤肉羹,暗忖,這賣字收入雖然不豐,時有時無,但是隻要持之以恒應該大有可為,一天隻要有一兩銀子收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快就能發財。


    她快樂地做著發財美夢,活到十五,身上從來沒有的活力都醒了過來。


    能走出宮門,她不是沒有動過回家探望家人的念頭,但是街頭跟街尾到現在還走不上一圈,更何況在城那頭的家了。


    她的攤子雖說是鬧中取靜,一溜眼擺過去的攤子也不少,左右比鄰的攤子有客人閑聊,聲音很容易就被她的耳朵接收到。


    「我看鑾城十大巨賈要重新洗牌的日子不遠了。」


    汾璽玉的心格登了下。


    「怎麽說?」


    「你沒聽說啊,自從汾家那個鎮家之寶被送進皇宮以後,汾家整個生意一落千丈,也不過近一年光景,當鋪生意都被官家給搶了,投資船隊出海被大浪打翻,損失了好幾條船,就箅有金山銀山堆的家產,這麽幹也早晚要敗光。」


    「想不到會這樣,但是我聽說那個汾當家的還算能幹,怎麽會捅出這樣的婁子來?」「要不是有個汾少麒撐著,我看他們那個家沒落得更快。」


    鎮家之寶……他們說的那個應該是她吧。「家裏頭隻留下一個災星,能不倒黴嗎?」


    怎麽又扯到她身上來了?那不是我,不是我。


    再聽聽。


    「好好一個女娃一生下來就被冠了這綽號,算她投錯胎,倒黴啊。」


    原來也不是大家都討厭她,還是有人肯替她說句公道話的。


    聊天的人有一句,沒一句,跳得厲害,汾璽玉努力地拚湊猜測,也隻能拚出個輪廓。


    家裏頭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不知道大家都還好嗎?她不應詼再回去給大哥增添困擾了吧,就算在屋子外探頭也沒什麽意義了。


    筆握在她手裏,落下一大滴墨汁她都不自覺。


    托著腮,心裏一片苦,她什麽都寫不下去了。


    客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她連招呼的力氣也沒有,慢慢地回過神來……這個人未免也站得太久了。


    抬頭一看,一張熟臉。


    「汾姑娘,殿下說要是玩夠,該回來了。」


    頭戴瓜皮帽、身穿襖子的人是誰?


    「——小喜子公公?」


    「是小的。」


    她又見到這位東宮殿下。


    距離很遠,她跪在下首,他忙著處理政務。


    紫檀大案上有好幾摞奏折,大量的政務,他看得非常專注。


    這一年裏他表現卓越,很讓皇帝舒心,秋圍季節,很安心地帶著皇後、寵妃狩獵賞景去了,讓太子監國,兵權交給了三皇子,天下權柄,互相牽製。


    宮闈的複雜通常超乎人們想象。


    汾璽玉跪著,膝蓋呼呼地痛,宮女熟練地提起金獸熏爐的口蓋放下一把沉香屑,然後無聲無息地退出,獸口中飄出沉香的淡煙有點嗆鼻,她移動了下。


    他一點也無意讓她起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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