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曆2789月15日晴


    今天是第一次星戰的勝利日。我們全家都戴上麵具出門,離開了私人星球前往十七星。


    阿禿不是第一次坐我的機甲了,不過自從我帶他去虛擬競技場玩過後,他就對機甲這種東西多出了興趣。


    他用小手摸摸冰冷的記憶金屬,就像在摸他的鹹魚抱枕那樣。接下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機甲被他摸的部位,突然鼓出了一顆銀色的小愛心,小小的,還沒有阿禿爪子大的愛心。


    這是那位機甲大師給我的幼崽留下的小驚喜。隻有我的幼崽反複觸摸機甲,那用記憶金屬製作的機甲外表才會悄然冒出一顆小愛心。


    如果我沒有幼崽,那麽他留下的小禮物將永遠不會被發現。


    “哇——!20號在給我比心心!”我告訴過阿禿,這個機甲叫20號,可是當他如此自然地說出20號這個名字時……


    我忽然感覺記憶變成了一座鍾擺,在逐漸模糊的過往,和越來越清晰的未來之間來回擺動。


    幽閉在我的意識裏的20號,像個幽靈一樣潛伏在這架冰冷的機甲中。他在某一刻死去了,卻沒有人去埋葬他,於是就徘徊在這裏,直到阿禿用爪子輕撫著他——


    瘦弱的,拖住纖長蟲翼的20號。


    兩隻相似又不同的白虎幼崽舉起爪子,肉墊交疊在一起,擺鍾在我的腦海中緩慢搖擺,交織著愁苦與愛憐的幻影不斷閃現。


    也許人活一世,就是要為自己的存在承受痛苦。當苦難到達盡頭後,就是永恒的歡樂。


    生者在這端,逝者在那端,苦難在河流,歡樂在彼岸。


    我蹲下來,用手指輕輕摸了那顆冰冷的,銀色的心,對著興奮的阿禿道:“對。”他很喜歡你。


    他從來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討人喜歡的幼崽,他很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你,喜歡你們。


    啵啵伸出手去摸機甲,於是他的掌心冒出一顆銀色的小星星。記憶金屬每次變出的形狀都是不一樣的,有星子,有月亮,有太陽,還有花兒……


    他會小聲地“哇~”,一旁的阿禿則是嘿咻嘿咻地傻笑。


    我記得我呆在那個陰暗森冷的小隔間裏,每天聽到的都是幼崽們的哀嚎聲,淒厲的哭啼聲,日複一日,我對未來會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可是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我們所有人都被判了死刑。


    不知道死亡會在何時到來,不知道自己會以什麽樣的方式死去。如果我一直被困在那個地方,一直被囚於黑暗與痛苦之中,我可能真的就會像其他的實驗體一樣,不甘又絕望地死去。


    可是我曾聽過黃金蟒對燦爛星空的描述,崇高的、璀璨的、浩瀚的無盡星空。


    世界變成了囚牢,大地變成了荒原,天空變成了屍布,他人是我的地獄,自我是我的星空。


    我的兩個幼崽,他們和我一樣的藍眼睛裏閃爍著純然歡喜的光,像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藍寶石,像是浩瀚無垠星海中的星子。


    這些小驚喜隻有幼崽的觸碰才會出現,當大人去碰時,那些記憶金屬的形狀就重新變成原樣。所以當我觸碰那顆心時,它如同雨滴落在水麵上,眨眼間就變成原先平整光滑的表麵。


    我知道他消失了。


    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了。


    我看向機甲外的璀璨星海,有一顆流星寂靜無聲地滑過星空,那一瞬間好像被延伸到無盡長,耳畔邊傳來歌聲: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千萬小眼睛~”


    是啵啵拍著小手在唱歌。


    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從前見到何如歌的場景。


    他推開鐵門——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扇鐵門的推開,出現的並不是精神識海刺激儀,不是痛苦與折磨。


    浮漾溫柔的流光照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我聞到他身上幹淨的氣息,那是一種無聲無息的美好。


    有很多東西,是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就像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何如歌。


    那是遲來的救贖。


    “太陽慢慢向西沉,烏鴉回家一群群,星星眨著小眼睛,閃閃爍爍到天明~”


    歌聲突然停止,啵啵仰起頭問我:“粑粑,我們是不是到了呀?”


    我睜開眼,看到了十七星。十七星是節日氣氛最濃鬱的星球,這個星球挨過了兩次星戰,埋葬了無數的屍骨,星球上的人一度背井離鄉,不過最後他們又回來了。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埋葬過屍體的土壤格外肥沃,所以今年秋天的果樹上碩果累累,如歌指著黑葡萄藤,說遊戲裏的一隻小奶狗的眼睛,也是這樣的顏色。


    阿禿聽完就伸長脖子好奇地張望,“什麽遊戲,粑粑,我也要玩!”


    我們正在排隊,乘坐星軌的隊伍。


    我彈了一下阿禿的腦門,“吃小孩的遊戲,小孩子一邊去。”


    “粑粑騙人!遊戲裏的粑粑最厲害啦!有粑粑保護我!我什麽也不怕!”


    阿禿假裝自己手裏握了一把劍,對著空氣戳來戳去,一邊戳一邊給劍配音“霍霍哈噫”,他的小尾巴翹來翹起,抬頭對我笑。


    他戴著小超人的麵具,我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卻能看到他彎彎的藍眼睛。阿禿的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一副古靈精怪的小模樣:“粑粑會把所有的壞人都打跑噠~”


    我確實是把所有的壞人都打跑了,可是那個時候的我,並不開心。開心嗎?難過嗎?還是什麽別的情緒?


    我不太清楚了。我記得那個時候,身上的傷口很痛,可是也沒有痛到無法容忍度程度。那是我第一次獲得自由,可是我卻並沒有多開心,心中更多的是茫然。


    那個時候聯邦的人以為是我傷得太重了,是我斷了翅膀,所以不能離開。


    其實隻是我無處可去。


    我看著星空,那是黃金蟒曾對我說過的星空。外麵的世界,原來有那樣大。


    如歌給阿禿和啵啵講過《坐井觀天》這個故事,啵啵聽完這個故事後若有所思,問道:“粑粑,青蛙如果到了外麵,它會怎麽想呢?”


    那隻青蛙是不會出去的。他在自己的周身築起了深井,幾乎沒有人能夠進去,他也出不去。


    跳出去的,就不是青蛙了。


    我這一生,有三個重要的時刻,第一個,就是毀了星海孤兒院,跳出了禁錮我的囚牢。從那之後,我不再是一個實驗體。


    第二個時刻,是我看到如歌的那一眼,一眼萬年。我擁有了一個願意用生命去愛的人,同樣也擁有了深愛我的愛人。


    最後一個時刻,則是那天我的兩個幼崽破殼而出的那天,我成為了一位父親。其實我最開始,覺得我自己並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


    曾經有人讓我愛聯邦,我沒有這種大愛。我的愛很少,僅存的那點愛全都給了如歌。


    我很怕,我怕自己是一個冷漠的父親。


    我記得我在研究院時看到的一個實驗,由機器人帶大的猴子,等它們長大後,變成一位母親後,它們不光無法像正常的母猴去照顧自己的幼崽,甚至還會去傷害它們的幼崽。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野獸並沒有什麽分別,那些暴戾、殺欲,其實就是我的意識與精神的延伸。


    我討厭我體內的怪物,那隻怪物操控著我的身體犯下了太多的殺孽,可其實……那隻怪物就是我。


    都說虎毒不食子,然而老虎餓極了,也會吃掉自己的孩子。


    我呢?


    我怎麽來當好一個父親?


    我會傷害他們嗎?


    我曾經覺得我沒有愛人的能力,然後如歌出現了。我後來又覺得自己沒有愛太多人的能力,然而阿禿和啵啵出現了。


    如歌講過關於信仰的一句話,“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靈的存在,那個是不是祂說,要有愛,於是這個世界就有了何如歌。祂又說,愛還不夠多,阿禿和啵啵就跟著來了。


    我們坐在十七星上空的星軌上,如歌說這種感覺和做摩天輪一樣。阿禿問如歌,摩天輪是什麽。他們的說話聲一直縈繞在我的耳畔,很熱鬧。


    十七星到處都很熱鬧,有人的地方熱鬧,沒有人的地方也熱鬧,那些在屍體上開出的花很燦爛,結出的果子很飽滿。


    如果我死了,就這樣埋在土下,養一株草也挺好。


    我們到了慶典中心,那是剛剛建起來的巨大廣場,廣場上有很多銜著橄欖枝的鴿子雕像。


    我想這個廣場一定是鴿派的人監督修建的,在廣場大門裏出現的都是鴿子的雕像。當我走到廣場深處的一排排無名碑前時,我才看到了鷹的雕塑。


    那些無名碑埋葬著無數的戰士,兩次星戰死的人太多了,多到聯邦已經分不清這塊指骨是誰都,那個頭骨又是誰的,聯邦幹脆把這些屍骨放在一起。


    鷹的雕塑,象征著守墓人。


    那些墓碑前擺滿了花朵,一簇又一簇,一團又一團,花團錦簇。


    廣場上放著如歌唱過的歌,素不相識的人在廣場上翩翩起舞,有一個人走到我身邊,還笑著問道:“你們這是來參加假麵舞會的嗎?”


    既然他都這麽說,我就摟著如歌的腰,笨手笨腳地跳起舞來。阿禿看到我這麽做後,也拉著啵啵的手學著跳舞。


    我們全家都不會跳舞,我幹脆摟著如歌的腰,我們額頭相抵,身體微微搖晃。如歌對我說:“你知道勝利之吻嗎?”


    我說那是什麽。


    如歌笑了,他柔聲道:“別說話,吻我。”


    在低頭準備輕吻時,我的餘光瞥到阿禿用自己的小屁股去撞啵啵的屁股。


    這個壞阿禿,罰他雪糕。


    然而在吻上如歌的那一刻,我把什麽都忘了。隻知道歌聲悠揚,唇瓣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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