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應弦那深沉的目光和強硬的表情,是任燚從未見過的,不斷逼近的身軀也給予他巨大的壓迫感,他不自覺地往後退去,眼前之人,令他感到陌生和抗拒。


    就在任燚的後腰撞上桌子,無路可退時,他的手機乍響,打破了那種泥沼一般拖著倆人往下墜的僵持的空氣。


    任燚快速劃開手機的通話鍵,邱言的聲音在那一頭響起:“任隊長,你可以過來了。”


    任燚瞪著宮應弦。


    宮應弦別過臉去,調整了一下情緒,低低說道:“走吧。”


    倆人離開辦公室,前往審訊室。


    邱言就在門口等著他們,一照麵,她就對任燚說:“任隊長,裏麵那個孩子非常聰明難纏,你認真聽我說,然後照著我說的做,可以嗎?”


    任燚頷首。


    “第一,不管他說什麽,如何表現,你絕對不能被他激怒,被他引導,你要非常平靜,你要讓他知道你是掌控者,但又不能咄咄逼人。第二,永遠不要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要吊著他,用問題去交換問題,這個度不好把握,我們會提醒你。”邱言遞給任燚一個耳塞。


    任燚把那粒小小的東西塞進了耳朵裏。


    “第三,先問他一些跟鳳凰中隊、跟你個人有關的問題,比如他為什麽對你們感興趣,等到你們聊天的節奏起來之後,再問他文輝商場的事,這時候他比較容易開口。”


    “明白。”


    宮應弦沉聲道:“一會兒屋子裏隻有你們兩個人,我們會在監控室看著你們,不用緊張,記住你要主導這次談話,而不是被他主導,一旦你發現自己被影響了,我們會提醒你,或者你借故喝水、抽煙、上廁所,打亂這個節奏。”


    “明白。”想著裏麵不過是個17歲的小孩兒,任燚並沒怎麽放在心上,誰都經曆過17歲,17歲的半大小子,大多又傻又衝動,即便是再聰明,也難以彌補缺乏閱曆而導致的青澀感,麵對成人,尤其是健碩的成年男性時,一定會露怯。


    任燚推開了房門,屋內的少年抬起頭,在見到任燚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而後轉為驚喜:“任隊長?”


    任燚朝他點點頭,坐在了他對麵,微微打量了他一番,比照片上看著還俊帥幹淨的少年,實在讓人無法把他跟“犯罪”聯想到一起:“你好,你叫……方之絮。”任燚看了看麵前的資料。


    “你叫任燚,四個火那個‘燚’。”方之絮看著任燚,滿眼都是光彩,“你是特意為我來的嗎?”


    “你怎麽認識我的?”


    “你在網上有點名氣呢,最開始是幾年前拍那個消防宣傳片,那可是全國主流媒體連續放了半年的,後來你有幾次任務被拍到放到了網上,然後呢,北京消防局也特別愛拿你做宣傳。”方之絮一口氣說完,興奮地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那個8秒鍾的消防宣傳廣告,那時候我還上初中呢。”


    任燚看著他:“你喜歡消防員?想當消防員?”


    “喜歡。”方之絮笑著點頭,“不過不想當,太危險了,我沒有你們那麽勇敢。”


    “你平時很關注火災之類的東西,也很關注我們的動向。”


    “是啊,我覺得你們很酷,尤其是你,任隊長。”方之絮將身體往前傾,朝任燚眨巴著眼睛,“其實我前兩年去你們中隊參觀過,還和你們打過籃球呢,當時我剛從大溪地度假回來,曬得特別黑,也比現在矮小,所以你把我忘了。”


    “我們中隊經常有人去參觀,對群眾我們是永遠開放的,所以有時候記不住那麽多人。”


    “這回你應該不會忘記我了。”方之絮有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知道嗎,我猜到你會來,但沒想到這麽快,看來你今天是特意為了我來的。”


    “我經常來分局協助各種案件的調查,今天是邱隊長說你在社交媒體上分享過不少跟我和我中隊有關的消息,所以讓我進來和你聊聊。”


    方之絮笑而不語。


    任燚的耳機裏傳來宮應弦的聲音:“問他跟火有關的事。”


    任燚道:“你為什麽會對消防員感興趣?不會隻是覺得酷吧?那警察也很酷,軍人也很酷,消防員有什麽地方特別吸引你?”


    方之絮笑了笑:“你一定是想問我,是不是有縱火癖吧。”


    任燚平靜地反問他:“你是嗎?”


    方之絮卻沒有直接回答:“我認為縱火癖這個詞本身就很有問題,崇拜火,依賴火,利用火,是人類從古至今都在做的事,人在探索火的過程中,都有一個從未知到已知,從濫用到善用的過程,是誰規定火必須怎麽用呢?”


    “法律規定的。”任燚直勾勾地盯著他,“法律雖然沒規定你一定要怎麽用火,但規定了你不能怎麽用火。”


    方之絮認真地說:“可是,如果不探索,又怎麽知道火的更多用處呢,比如,任隊長,你知道嗎。”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火不僅能溫暖人的身體,還能溫暖人的靈魂。”


    那雙看似年輕純淨的眼眸深處、卻透出一股寒意,任燚頓時感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任燚已經無法把方之絮當成普通的少年看待了,他十七八歲的時候雖然自以為是,但如果被帶進警察局問話,也一定會被嚇得不輕,可眼前這個人態度之放鬆,頭腦之清醒,口齒之伶俐,遠超成人。他坐直了身體,開始謹慎應對,“所以,你喜歡縱火?”


    方之絮噗嗤一笑:“哪有啊,我隻是說了說我的理論,我很怕死的,我可不敢縱火。”


    “我沒問你敢不敢,我問你是不是喜歡。”


    方之絮微笑著不說話。


    任燚冷冷地盯著他。


    “怎麽說呢,我確實很好奇。”


    “你又對縱火好奇,又對消防員感興趣,不覺得矛盾嗎?”


    “不矛盾啊。”方之絮托著腮看著任燚,“我覺得火是不可戰勝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東西之一,火永遠也不可能被真正消滅,隻要一點點小小的契機,就能重生。可是你們,卻是專門與火戰鬥的,你們用渺小的人類的力量,去對抗龐大的自然的力量,你們與火的戰鬥從來就沒有勝利過,隻是盡力輸得少一點罷了,可即便如此,你們也從不放棄,你們就像一群悲劇英雄,特英勇、特偉大。”


    任燚的拳頭暗暗在桌下握緊了,方之絮聽起來是在誇獎他們,可他卻越聽越冒火,在方之絮的口中,他們就像一群苦苦掙紮的螻蟻,他分明體會到了方之絮崇敬口吻之下的蔑視。


    “所以我喜歡火,和喜歡消防員,一點都不矛盾。”方之絮認真地說,“我認為所有消防員都是英雄,而英雄,就該有英雄的結局,比如,像孫排長那樣英雄般地落幕……”


    任燚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目光頓時淩厲萬分。


    方之絮縮了縮脖子,無辜地看著任燚。


    宮應弦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冷靜,不要被他激怒,他擅長這個。”


    任燚倒吸一口氣,驚覺自己的情緒居然真的被這個少年帶跑了。


    方之絮低著頭,玩兒起自己的衣服拉鏈。


    任燚平複了一下,說道:“你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方之絮不解地問:“我為什麽要害怕。”


    “你被帶進警察局問話,你也不害怕?”


    “我又沒有犯法。”方之絮聳聳肩。


    “那你至少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吧。”


    “知道,因為我去了文輝商場。我隻是好奇去冒險而已,雖然我不該進入警察封鎖的現場,但是也不算犯法吧,最多治安拘留?”方之絮想了想,“可是我未成年啊,最多就是批評教育一下吧。”


    任燚深吸一口氣:“我先去下洗手間。”


    方之絮乖巧地點點頭:“任隊長,一會兒等你回來,可以給我講講你們出警的故事嗎?我搜集了好多你們的新聞,但是肯定沒有你親自講述過癮。”


    任燚扭頭就走。


    離開審訊室,宮應弦和邱言馬上趕了過來。


    任燚朝著空氣狠狠揮了一拳,口中咒罵一聲:“這個小混蛋,他絕對跟組織有關係。”


    邱言無奈道:“我們也懷疑,但是沒有證據,而且他家很有背景,我們還不能采取他監護人不同意的措施。”


    “他進入過文輝商場啊。”


    “沒錯,但是這證明不了什麽嗎。”邱言道,“你還記得周川嗎,他在第四視角酒吧被你們抓個現行,拍了照錄了像,最後也隻是行政處罰關了48小時,他還未成年,我們甚至不能拘留。”


    “他一嘴的歪理!”任燚沉聲道,“跟紫焰一模一樣,肯定是被洗腦了。”


    “他應該不是被洗腦。”宮應弦道,“在你之前,我們的心理專家給他做了一個小測試,他很可能是反社會人格。”


    “縱火癖很多不都是反社會人格?”


    “不一樣,大部分是因為受到歧視和虐待而對人、對社會產生惡意,他像是天生的。”宮應弦皺起眉,“隻是,到目前為止,他沒有任何犯罪記錄,連違反校規都沒有過。”


    “讓小譚黑了他的社交賬戶和電腦,找找……”


    “不行。”邱言搖頭,“領導不同意,如果我們違反程序,不僅會受到處罰,有用的證據也會變成無用。”


    “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目前隻能靠你卸下他的心理防線,讓他透露一些有用的內容,如果你也問不出什麽,我們暫時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我會派人跟蹤他。”


    任燚拍了拍臉:“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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