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姚,名得男,是姚家的長女。


    老一輩的人,都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家裏的媳婦要是生了個女娃,族譜裏所有的字輩連邊都沾不上,名字還會取得很隨便,因為長輩希望媳婦的下一胎能生個男娃娃,所以像招弟、罔腰這類奇怪的名字就變得一點也不奇怪了,而得男這名字同理可證,隻是感覺好聽一點罷了。


    姚家重男輕女的觀念代代相傳,融在血液裏,絕對不會因為時代變遷、社會進步而有所改變,而由於姚家的頭胎是個女娃,所以家裏的長輩便給粉嫩嬌美的女娃取了個名字叫得男,希望下一胎真能討個吉利,一舉得男。


    那麽,擁有如此特殊的名字有何感想?


    嗯,其實這名字還挺酷的,年紀漸長的姚得男也不像小時候那麽自卑自己的怪名字了。


    「得男,幫個忙,企管係的袁學澤妳認識嗎?」


    「學生會長?」


    「呃,是啊……」學務長一臉吃驚,沒想到她竟然認識袁學澤。


    看著學務長的反應,得男輕擰起眉。「學務長,就算我再怎麽深居簡出、不問學校大小事,也聽過這個名字,他可是學生會長。」


    「哎喲,就因為他是學生會長,事情才難處理啊!我想說看在妳是他同係學妹的分上,要個書會不會容易些?唉,這年頭,連學生會長也借書不還……」


    得男無所謂地聳聳肩。「很簡單,依照慣例,學務長就發個電子郵件通知他,或者幹脆把他不還書的事情刊登在學校網站的公告區裏,逼他還書不就成了?」


    「難啊、難啊~~再怎麽說他也是你們學生會的會長,這種不良的示範,校長絕不願加以宣傳,我不想沒事找事做。」學務長輕歎了口氣。


    「所以呢?」得男撇了撇嘴,輕聲問道。


    「所以就由妳去催討嘍,得男。」


    學期剛開始,照慣例圖書館會總整理一次,將書目歸類,並統整上學期借書未還的名單,開始進行催討的工作。


    學校圖書館除了由學務處老師擔任顧問和指導外,其它事務都是由各係學生輪值管理,這些人就是圖書館委員,企管係的姚得男也是其中一員。


    就因為剛剛和學務長說了幾句話後,跟學生會長追討上學期未歸還的書籍竟變成了她的工作。


    袁學澤不但是學生會長,也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外表帥得無話可說,還擔任籃球隊的隊長,而且,他可是眾多女學生愛慕的白馬王子呢,連一些較年輕的助教看到他也同樣臉紅、小鹿亂撞。


    就算如此,對得男來說,容貌隻是表相。


    她有一個和自己長相、個性完全不同,漂亮、活潑且大方的妹妹,從小到大,大人都愛拿她們姊妹倆做比較,因此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就討厭起那種人人都愛的帥哥美女,不過,對於妹妹她還是相當寵愛,畢竟姊妹是永遠都割舍不掉的親情。


    所以,就算袁學長再怎麽受歡迎、再怎麽迷人也沒用,書逾期不還,而且還是上學期借的書,光是這點,得男就對他的印象大壞。


    當她見到萬人迷的學生會長袁學澤時,她懶得奉承、懶得巧笑倩兮,僅是冷冷地擺著一張臭臉,態度惡劣得像討債公司一樣,不客氣地向他要書。


    「學校的圖書是公有物,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才讓學校許多珍貴的書籍都無法傳承下去,請還書。」


    她整個人冷冰冰的,態度像冰、語調像冰,連呼出來的氣息都像冰,袁學澤第一眼看到她就有這種感覺。


    他覷著她的臭臉,笑了笑,說道:「得男學妹。」


    他當然認識她,當所有女生把自己裝扮得像朵嬌豔的紅玫瑰時,毫無特色的小白菊反而引人注意。


    得男驚訝地睜大了眼。沒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嗯,好吧,她必須承認當學生會長或許不是件輕鬆的工作,除了人帥、籃球打得好外,大腦還要有足夠的空間,想想光是要牢記全校近千個人名就是個大工程。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可以濫用權力,不還書。


    她麵無表情地說道:「還書。」


    「我不曾在學校的圖書館裏借過書。」他一臉疑惑。


    老實說,她滿相信他這番說辭,畢竟看他的樣子,每天光整理頭發、搭配服裝就花很多時間了,哪有空看無趣得要死的《古文觀止》?


    「可是借書係統裏有你的借書紀錄。」


    「你們係統壞了。」


    她抬頭瞪他,沒見過借書不還的人還這麽大言不慚。「係統沒壞。我想,或許是你的雜事太多,忘了自己拿走學校的《古文觀止》。」


    「我又不是中文係。」他玩味地笑了下。


    「也許你有很多中文係的女朋友,所以你要自修。」


    「嘿,妳好了解我喔!」


    「還書。」


    「好,明天早上九點,我在學校對麵的『老王豆漿』等妳,不見不散。」他閃亮亮的笑臉勝過日正當中的太陽。


    啊?


    搞什麽?為什麽還個書還要約在豆漿店?


    難道,在學校裏這樣被她討書,他覺得丟臉?


    嗯,鐵定是這樣,男人都愛麵子不是嗎?得男無奈地撇了撇嘴。


    第二天早上九點,她準時來到「老王豆漿」,沒看到應該出現的《古文觀止》,而是一桌豐盛的早餐。


    「還書。」


    「坐。」


    「還書。」


    「吃早餐。」


    「還書。」


    「這裏的蛋餅連日本觀光客都愛。」


    「還書。」


    「先吃早餐再說。」


    這是威脅嗎?還是利誘?


    最後,她還是坐下來吃早餐了,因為沒人擋得住「老王豆漿」蛋餅的吸引力。


    「妳一向都是這麽認真嗎?學妹。」


    「還書。」得男堅持原則,和他隻有這兩個字可說。


    袁學澤這下總算是領教到什麽叫熱臉貼冷屁股了!


    清湯掛麵、打扮樸實、白淨秀氣、態度不和善的得男學妹不參加學校活動,也沒加入學校社團,成天泡在圖書館裏,不過,她的名氣可響亮了,隻要有學生借書逾期,她可是個討書高手,就算借書的人由於種種原因找不到書,她還是有辦法逼迫他們把書給生出來!


    或許就是因為這種比舍監還要認真的個性,讓袁學澤對姚得男深感好奇,才會約她到「老王豆漿」吃頓早餐。


    然後,在那之後,他再度以歸還《古文觀止》為理由,要她來校際的籃球友誼賽幫他加油,當天,他的帥氣風靡全場,所向披靡,但,觀眾席裏自始至終沒出現那朵小白菊。


    他皺眉,帶著一身的汗臭味和些許的不高興(不高興什麽?管他的,年輕人的情緒不需要費心解釋)來到圖書館,抓到窩在角落整理圖書的得男。


    「我單場拿下三十四分。」


    她轉過頭,冷冷看著他。


    「妳看過籃球賽嗎?這分數很厲害耶!」


    她不發一語,還是冷冷地看著他。


    「妳說過要來幫我加油的。」


    除了冷冷的表情外,她皺起眉頭,還是不說話。


    「咦,妳今天沒跟我要書了?」


    她低下頭,從一堆書籍中拿出《古文觀止》,示威似地亮在他眼前。「係統的確有問題,我已經找到真正借書的人。」


    好吧,他引誘她赴約的利器沒了,說真的,袁學澤的確有些失望。天知道他在失望什麽?外麵多的是對他奉承討好的女生,但他偏偏不要,隻想沾惹這老愛待在圖書館裏瞪人的小白菊。


    他想了想,開口說道:「妳欠我一個道歉。妳誤會我,應該向我道歉,我是學生會長,必須維持好名聲,妳說我借書不還,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恥辱,妳說妳該怎麽賠償我?」


    她瞥了他一眼,表情沒有半絲波動,然後站起身,移步走回櫃台。他像個笨蛋一樣緊跟在後,她將櫃台上的計算機液晶屏幕轉向他,畫麵是學校網站的公告欄,上頭有一則新的公告。那是一則道歉啟事,說明圖書館的係統發生錯亂,平白誤會了英名無瑕的學生會長,特刊公告以表歉意。


    得男的嘴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早算準了這個男人會有什麽小動作,之前失算讓他騙去豆漿店,第二次還要她當拉拉隊?想得美,她姚得男不會因為同一件事被威脅兩次。


    而且,因為實在找不到袁學澤會看《古文觀止》的原因,得男認真地思考了下,心想或許真的是圖書館的借書係統出了問題,於是她和電機係的圖書館委員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研究,終於找到問題所在,也找到真正借書不還的人,把書給討了回來,還在網站上寫了則道歉啟事,而這一切全在籃球比賽開打前完成。


    「我道歉了。」她的語氣除了不變的冷冰冰外,還多了得意。


    汗流浹背、全身汗臭味的袁學澤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也絕對不會被悶著打,他帶著微笑,繼續說道:「上網公告隻是形式上妳該做的事,但道義上妳沒做到。」


    她擰眉。


    「妳傷了我的自尊心,道義上理當賠償不是嗎?得男學妹。」沒錯!他一定要她賠償他,但,要怎麽賠償呢?


    再去一次「老王豆漿」?


    還是下一場友誼賽時叫她來當拉拉隊?


    不,當然沒這麽簡單,難得的好機會,袁學澤誓言要和她攪和到底!


    冬天吃「冰」,剛剛好不是嗎?


    「那……看電影吧!得男學妹。」


    得男驚愕地瞪著他。沒想到算準了他的小動作,也做了該有的防禦後,她還是趕不走袁學澤?他也太難纏了吧?!


    而且,看電影?和他?和學生會長?籃球隊隊長?學校的風雲人物?許多女同學心中的白馬王子?


    那她會不會變成女同學公敵?


    這個袁學澤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我不喜歡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瞪著大銀幕。」


    「喲,得男學妹怕黑喔?哇,真是可愛。」


    她冷眼看著他,無所謂,約是他在約,就讓他在電影院外等到天荒地老吧!


    他還是亮著太陽般的朗笑,想到自己要和得男學妹看電影,而且還是泰國最賣座的恐怖片,不曉得她會不會像其它女生一樣嚇得花容失色?嗬嗬~~


    為了不重蹈覆轍、不想在影城外等不到人,這回袁學澤很厲害,在約定時間的前兩個小時就直接殺到姚家逮人。是說,學生會長總有些特權,向注組的行政人員拿到某學生的學籍資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隻是,他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犀利的得男、冷靜的得男、擁有百分之百戰鬥力的得男,在家裏卻像是個沒有聲音的木頭娃娃。


    她有個嚴厲的母親大人。


    「他是誰?」


    「我學長。」


    「姚得男,妳居然學別人交男朋友?!妳看看自己是什麽樣子,誰像妳一樣這麽亂來?爸媽辛苦賺錢讓妳上大學,妳竟然這樣報答我們?!交男朋友?妳以為妳幾歲啊!說,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我不信他是妳學長,我從來沒看過妳有什麽男同學,是網友對不對?姚得男,我警告妳,不要挺個大肚子回來要我們幫妳擦屁股!」


    得男靜默不語。


    她很認真讀書,成績保持可以拿獎學金的水平。


    她不亂來,生活謹慎,穿著不花俏,裙長絕對過膝,甚至沒用過唇蜜。


    她二十歲,沒碰過男生的手指頭,交男朋友?別鬧了。


    網友?計算機除了拿來找數據外,她不曾在上頭聊過天。


    母親言過其實了,但得男沒反駁半句,隻是靜靜地聽著母親莫名的責難,而且還是在外人麵前。


    會難堪嗎?不會,早習慣了。


    打從她一出世,個性好強的母親為了證明得男雖然是女的,但在各方麵絕對不會輸給其它堂兄弟,對她在言行舉止和學校功課方麵都是高標要求,隻要有一點不符合母親的標準,就絕對少不了嚴厲的處罰。長大後,雖然少了皮肉上的責罰,但光是怒罵也夠精彩了,久了,真的會習慣。


    袁學澤聽得整個人傻了。原來電視裏那種思想偏頗的家長,是真的存在於現實生活中啊!真的有媽媽會這樣毫不留情地在外人麵前把女兒數落得一無是處……


    最後,電影當然沒看成,他悻悻地離開姚家不說,得男學妹還失蹤了兩天,同班同學說她請假,校內借書不還的人得以緩刑兩天……


    然後,第三天,他在姚家巷口堵到了她。


    「嗨。」


    她白皙依舊、沉默依舊,唯一不同的是眼底的慌亂。


    或許是他前幾天看到她不同於在校時的真實麵貌,現在她才會露出那麽不安的表情吧?


    「要不要陪妳出去走一走?」看著她的脆弱,突然之間,他懷念起那個言語犀利的得男學妹。


    她笑了,隻是勾著唇角,冷冷的,沒有半絲溫度。「我不是落難公主,你用不著同情心泛濫。」


    哼,得男學妹以為這樣一句話就會讓他知難而退嗎?他袁學澤又不是被嚇大的,總而言之,朋友有難,他怎麽也不可能讓她獨自舔舐傷口,而且,既然他已經執意要和她攪和在一起,那就算是嚴厲的姚媽媽也無法阻止!


    於是,跨年前一天,袁學澤再度出現在姚家,恭敬地向姚家長輩提出他的邀約,還做了簡報,認真地說明今天跨年夜他和得男要參加學校的活動,行為絕對端正,不會做出讓家中長輩擔心的事。


    他這邊說明得謹慎又小心,另一頭卻見得男的妹妹像花蝴蝶一樣,和一群同學忙進忙出,準備去參加市府前廣場的跨年活動——


    「媽,我的外套呢?」


    「在客廳,早就幫妳拿出來了。」


    「啊悠遊卡呢?」


    「妳這孩子老是忘東忘西,媽已經幫妳放在背包裏了。」


    「喔,謝謝媽!」


    「小心一點啊,寶貝,如果車子太擠,幹脆我叫妳爸去接妳好不好?」


    「不用啦,捷運有加開班次,妳不用擔心啦!」


    「什麽叫不用擔心?媽媽怎麽可能不擔心?吼,看來媽媽今晚要熬夜等門了,對了,我切了一些水果,還煮了紅豆湯,妳同學她們有沒有吃啊?」


    姚媽媽又是熱情地招呼著妹妹的同學們,又是慈愛地叮嚀妹妹一切要小心。


    袁學澤冷眼旁觀,同樣是姊妹,待遇竟然差那麽多?莫非得男不是他們親生的?


    妹妹姚希望認真地審視著袁學澤,將他臉上的質疑和不滿全看進眼裏,嘴角瞬間揚起了一抹滿意的微笑。嗯,這男人完全不畏懼老媽的威嚴,證明他有相當的膽識。


    希望湊到袁學澤旁邊,音量頗大地說道:「媽媽對姊姊有許多非凡人所能想象的期待,我知道你可以把我姊姊救出這座紀律森嚴的高塔,加油嘍,大帥哥!」


    希望率性的鼓勵,讓父母全傻了。


    得男自己則對妹妹的話感到不知所措。姚家對兩姊妹的養育方式一直秉持著鐵的紀律(僅對姊姊得男)和愛的教育(僅對妹妹希望),在姚母嚴格的管教下,得男個性保守、凡事謹言慎行,而從小得到母親完全的嗬護,在愛的教育下長大的希望則是不按牌理出牌,整個人自在又快活。


    所有人都傻在那,袁學澤則是利用這個空檔,背包一拎,人一攬,輕鬆簡單地將得男學妹拐出家門。畢竟今天是跨年夜,學生會也籌辦了一場熱鬧的跨年舞會,他要帶她去體驗快樂。


    「走了,今天的舞會妳一定要去。」


    「我……」母親的怒氣,讓得男也想暫時避開,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姚家門口前停放著袁學澤又酷又炫的重型機車,就算是不懂重機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它的身價非凡。


    她看到妹妹同學們驚豔的目光,也看到妹妹揚高下巴為姊姊得意的模樣,一瞬間,所有羨慕的視線全投在她身上,彷佛她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人人稱羨,這和她小學畢業拿到市長獎,國中畢業拿到總統獎,高中考上第一誌願,大學考上第一學府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叫痛快嗎?


    她輕扯著嘴角,漾開小小的微笑。


    她戴上袁學澤準備的安全帽,跨坐上車,重型機車在眾人驚羨的注目下揚長而去。


    一路上,兩人不發一語,她隻是靜靜地欣賞著四周的風景,痛快的感覺漸漸消去,她一想到晚點回家,母親苛刻的責難,又忍不住輕皺起眉……


    沒錯,袁學澤的確如願將學妹拐出門了,但得男一臉心事重重,反而讓他不安。這和他原先計劃的完全不同,原本他是想拖著她參加舞會這種熱鬧的場合,讓她不自在,這樣他就能順勢充當臭屁的護花使者賴著她,說不定還能因此得到她崇拜的目光!


    天知道他居然這麽在意她的冷冰冰——反正,他一定要讓她知道籃球比賽單場拿下三十四分有多厲害,而且他還是個一級棒的舞林高手,想當他舞伴的女生可以從活動中心排到校門口再繞個好幾圈回來,他為了照顧她還刻意封舞一晚,有這樣的男伴,得男學妹應該要覺得很驕傲才是。


    但,她落寞的神情卻讓他得不到反將一軍的快感,心裏還有些悶悶的。唉,他就是開始在意她的冷冰冰了,想看看她笑起來會不會融化那千年寒冰,他想要看到她開心一點的樣子……


    「嘿,得男學妹,接下來是我們學校專屬的煙火,完全不用和別人去101擠喔。」


    妹妹希望就是去市府和一群明星倒數計時,看101煙火。得男想起方才媽媽對她和對希望的不同,其實,冷熱的差距她已早習慣,不過媽媽對希望的同學都很親切,但對於自己難得到家裏來的朋友卻擺著難看的臉色,媽媽連這種表麵功夫都懶得做給她……


    活動的重頭戲就是施放煙火,所有師生聚集在學校操場,一群人開始倒數計時,當燦爛的金色煙火衝上天時,他轉頭看她,卻乍見她臉上的眼淚。


    他擰緊眉,握著她的手,二話不說離開了熱鬧的舞會,跨上重機,摩托車隨即像流星般衝上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冷冷的冬天,身上厚厚的大外套能禦寒,也能隔開距離,她環抱著他的腰,臉頰輕輕地貼著他的背,距離這麽近,但因為有大外套隔著,她反而不覺得尷尬。紅燈時,他熱呼呼的大掌總是很有義氣地包住她冰冷的小手,大方地傳遞溫暖,這動作太親昵了,她拒絕過,但拗不過他的堅持……


    在淡水沙侖,兩人肩並著肩坐在沙灘上。


    「我母親絕對是個好人,也絕對愛我,她隻是敵不過心裏的壓力,隻能反應在我身上。我爸是長孫也是獨子,媽媽生下我時,遭受許多親戚長輩的冷眼和批判,所以媽媽要我什麽都好,絕對不能輸給親戚裏同齡的男孩。我的功課要第一,什麽都要第一,高中以前,每一年媽媽都會花錢幫我辦鋼琴獨奏會,考上第一誌願時,她包場宴請親戚,這麽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想告訴所有人,她的長女就算是女生,能力也比男生強。」


    麵對著漆黑的大海,海浪聲一波接著一波,他靜靜地聽著她說話。


    「三年後,媽媽生下妹妹。希望一生下來,可愛討喜的模樣立即征服了所有大人,神奇得連批判的聲音也沒了,希望甜美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樣,讓每個人都很開心,大家都喜歡她,媽媽更是疼愛她,把沒有給我的愛全給了希望,所以她取名叫希望,不是『招弟』,也不是『罔腰』,她是媽媽快樂的希望。不過我妹妹很酷,從小到大都會跳出來幫我說話、幫我對抗媽媽,她說姊姊是她的寶貝,誰都不可以欺負。」


    「所以妳妹妹希望我把妳帶離那座紀律森嚴的高塔?」


    「別理會她的玩笑話。」


    「或者,這是希望的希望。」


    得男沒有回答。


    他們一夜長談,坐在沙灘上迎接了新年的第一道晨曦、分享彼此的故事,他們兩個人都是家裏的期待,隻是她是鐵的紀律,生活平淡無奇,袁學長則和希望一樣都是愛的教育,不但生活多采多姿,而且他還考到第一誌願,當上學生會長,更是籃球比賽單場拿三十四分的高手呢!


    這一夜後,兩人的友情就像整夜不斷的波浪般持續,兩人湊在一起的次數愈加頻繁,他挑明說沒見過像她這樣阿莎力又幹脆的女生,在她麵前有話直說,完全不需修飾。


    而得男對他的感覺又何嚐不是呢?


    在她的生命裏,從來隻有母親的期待和妹妹的支持,曾幾何時一向獨來獨往的她竟然可以和別人一樣,有個可以談心、可以說笑話、可以互相吐槽的好朋友?袁學澤的出現,的確讓她的生命多了以前沒有的色彩,她的笑容變多了,連媽媽也察覺到她的不同。


    女兒一改過去的陰暗,反而讓姚母選擇在旁觀察,並沒有幹涉女兒的改變。


    或許兩人真的太黏了,外界開始出現了懷疑與揣測。她早已習慣女同學的妒火,直到那一天,她來到學生會辦公室,親耳聽到他的同學這麽問他:「你在追她嗎?她不像是你會喜歡的型,你該不是在耍人家吧?欺負良家婦女是不道德的喔!」


    「別鬧了,她隻是我的好朋友。」袁學澤笑著回答道。


    得男聽到了,也聽見自己心中的失望。


    或許少女情懷總是詩,她和袁學澤發展出讓人跌破眼鏡的友誼時,她的心也無法控製地悄悄對他有了愛慕。能怎麽說呢?隻能證明她就算不像其它女同學一樣愛化妝、愛穿漂亮的衣服,但也懂得暗戀。


    好吧,暗戀也是種體驗,她要將這份愛慕收藏在心底,至於他在她心中的定位,嗯,僅是自己難得的知己朋友罷了。


    雖然腦袋這樣想,可是,心懷少女情懷的她,根本難以區分愛情和友情。朝夕相處下來,他的關心和照顧,一天加一點、一天加一點,她的心是甜的,她的夢也是甜的。如果有一天袁學澤發現她和很多女同學一樣暗戀著他,對他不隻是友情而已,他會怎麽想?她真的好害怕自己會不小心泄漏對他的感情,所以隻能像隻鴕鳥一樣,選擇躲避和疏遠……


    袁學澤並不明白為什麽,起先,他還以為她真的有事在忙,不是故意的,直到當場活逮到她明明看見他,卻立刻轉身落跑後,才完全確認她真的是在躲他!


    他追上她,擋在她麵前。「妳為什麽要躲我?」


    「我沒有。」


    都被抓包了,她居然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否認?!


    「哪有人像妳這樣一直躲著好朋友的?妳到底在想什麽?」


    「或許我們應該保持一點距離,我快變成全校女同學暗殺的對象了!」


    嘖,得男學妹哪是那種會在意別人想法的人?況且,既然是好朋友,不是要天天黏在一起嗎?誰說隻有情人才可以天天在一起?


    你在追她嗎?


    突然之間,他想到了同學問他的問題。


    老實說,這的確是個難解的問題,他承認自己欣賞她,喜歡她酷酷的模樣,她的直來直往,說話不拐彎抹角,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很輕鬆,邏輯想法更是一拍即合,當她不理他時,他會懊惱,當她躲著他時,他更是急躁,但這是喜歡嗎?


    隻是在袁學澤還來不及厘清自己的感情問題時,得男的追求者卻選在這個節骨眼出現。


    她原本就生得白皙清秀,多了笑容後,就像是嚴冬結束,在春天綻放的花朵,也引起外校男生的注意。這下子可精彩了,袁學澤是該抱著祝福的心,任由他人堂而皇之踏入他的地盤搶他的人,還是趕快厘清自己的想法?


    「我找到妳了。」袁學澤在校門口逮到她。


    「我沒有刻意躲你。」得男沮喪地歎了口氣。躲他也沒用,就算見不到他,也不能阻止自己對他的思念。


    「妳覺得那個某某某如何?」


    「誰?」


    「那個送花到係辦,連妳的底細都摸不清的『青仔叢』。」


    她該怎麽回答?


    是不是可以藉由這個機會讓她和他的關係徹底厘清?


    「嗯,我會試著接受看看,祝福我,學長。」


    祝福她……


    哼,他很想,真的很想,但發現自己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該怎麽辦?搶人嗎?那顯得小氣,他不是常常勸導她要放開心胸接受他人的關懷嗎?但現在,他卻隻想要她帥氣地拒絕那個「青仔叢」。


    一陣靜默。


    在那次之後,兩人的友誼受到嚴重的考驗,他們不再湊在一起、不再聊天談心。


    有一天,他在校園遇到她。她的打扮依然樸素,沒因為談戀愛(聽說她和「青仔叢」好像在交往)而改變自己,這是好事。如果得男因「青仔叢」而變美麗,他肯定會悶死。


    「最近好不好?」他問。


    「還不錯,學長呢?」


    「要畢業了,忙著到處吃謝師宴。」


    「哦。」


    「那……妳知道我要去美國念書嗎?」


    「嗯。」


    「不知道在那找不找得到像妳一樣這麽聊得來的好朋友?」


    她的鼻子好酸好酸。


    是啊,一本《古文觀止》居然為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搭起友誼的橋梁,讓她見識到何謂年少輕狂,如果不是他,就算等到她白發蒼蒼,也不會瘋狂到去海邊吹冷風、坐在沙灘上等日出;如果不是他,她不會知道自己居然也可以大笑……


    他離開了,她等於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聊得來的好朋友,也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讓她心動的人……


    「妳呢?要繼續念書嗎?」


    「不了,要開始找工作。」


    「妳很優秀,工作絕對不是問題。」


    「嗯,希望。」


    「嘿,我知道妳妹妹叫希望。」


    「是的,我妹妹叫希望。」


    畢業後,她再也看不到、聽不到他白癡的耍寶方式了,要再遇到一個和他一樣的人,她知道很難很難。


    袁學澤望著眼前的得男,莫名的不安開始醞釀……


    說不定幾年後,他回國,她已經和「青仔叢」結婚,生了一大堆「青仔叢」寶寶,走在路上,她甚至已經認不出他,忘了那段促膝談心的往事,也忘了那一夜淡水沙侖的波濤,如果真是這樣,他會很懊惱……


    他們之間不該隻是這樣而已,不該隻是一學期的好朋友。他們有默契,他們之間有電流,原本就應該順著彼此的曖昧,發展出不同於友情的愛情,不該像現在一樣,她的客套、他的別離,他們不該隻是這樣而已……


    「如果……」他啞著聲,繼續說道:「如果可以,妳願意跟我去美國念書嗎?不是現在,是等妳畢業後,我在美國等妳。」


    這是他的要求,也許很衝動,但在話說出口的那一秒,他的內心卻無限滿足。沒錯,他想和她在一起,他不想和她變成居住在不同國度,漸漸生疏的陌生人!


    袁學長和他的得男學妹會不會一同赴美,發展出他們心底都期待的愛情故事?


    得男看著綻放火紅花朵的鳳凰木,微笑,緩緩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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