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的寒假,兩人都受到了賀友光的信——他即將因為工作回台灣一段時間,想跟他們見個麵。


    他知道賀友光相當喜歡他。


    一樣的聖誕卡片,寫給他的字比沛霓的還要多,兩人通電話的次數也比較頻繁,有時他在電子郵件中跟賀友光說起學校活動,老先生還會要他寄活動照片給他看,原來他還不太知道為什麽,後來才知道老先生的肚子早年病逝,隻留下一個孫女,他覺得老人家也許是因為跟他投緣,拿他當孫子看了。


    朱克非在高中時代見過他幾次,是個幾乎可以當他爺爺的人。


    有生意人的精明,還有退伍軍人特有的方正個性,他讚助的都是優秀的孩子,希望的就是他們將來做個有用的人,能回饋社會。


    對於即將到來的見麵,沛霓有著相當程度的緊張。


    很期待跟他見麵,很想跟他親口道謝,謝謝他給的機會,讓她可以像其他的同學一樣,不用去煩惱金錢問題,理所當然地讀書,理所當然地成長……相較於沛霓的緊張,朱克非就顯得胸有成竹許多。


    “別緊張。”他安慰著從一周前就開始有點忐忑的沛霓,“賀先生人很好,你把他當自己爺爺就好了。”


    “我沒有跟長輩獨處的經驗唉。”


    “反正呢,他一定是問你將來什麽打算,然後順便指點你一番,根本來說,應該是說就業商談吧。”


    沛霓皺起鼻子,“就業商談?”


    “我們再過幾個月就畢業了,他當然希望我們找份好工作,所以想在我們開始麵試之前,跟我們討論相關問題。”


    其實,賀友光去年暑假時,曾經問他有沒有意願到美國留學,但是他說還要考慮——雖然念行銷本來就是為了要幫賀友光電視購物的忙,也不是沒想過留學的事情,隻是當時沒想過會遇到沛霓。


    他不想和她分開。


    留學,一定是帶著她一起。


    隻是,現實的問題來了,賀友光給他的支票絕對不可能負擔兩人的生活費,他也不太好要求老先生連帶負責沛霓在美生活的一切。


    因此麵對老先生的詢問,他隻含蓄的說要再想一下。


    “我念的是環保工程,將來當然是走這一行,可是相對於有著百年曆史的各行各業來說,環保幾乎是新興名詞。”沛霓不無苦惱的說,“萬一他不太懂其中的重要,那我要怎麽解釋?”


    “把自己當老師,把他當小學生,用最簡單的方法讓他知道你正在學什麽,將來要做什麽?”


    “我擔心他不懂。”


    “他是年紀大,又不是生活在古代,放心吧。”沛霓點點頭,不自覺的又看了一下貼在小板子上的明信片——簡單的問候,地點,時間。


    賀友光的秘書已經訂好餐廳,到時候直接赴約即可。


    秘書大概是不知道兩人其實是同所大學,因此分開了約會日,沛霓是周末,朱克非則是周日。


    那個周末下午,沛霓換上了白色絨毛外套,咖啡色的及膝裙,馬靴,頭發綁起小馬尾,模樣簡簡單單,但是卻難掩臉上緊張神情。


    “我這樣穿,他應該會喜歡吧?”


    朱克非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又不是去參見古代皇帝,不用這樣緊張。”“我怕他不喜歡我。”


    她對賀友光,一直有種感激以及孺慕之情,感謝他讓自己的人生更美好,也崇拜他的人格以及器量,有些企業家讚助孩子隻是為了博取好名聲,對孩子不聞不問有之,匯款永遠遲到也大有人在,但賀友光不是這樣。


    他會跟他們通電話,會在聖誕節手寫卡片寄來,也會關心他們的課業以及學習進度,要他們堂堂正正做人,要他們做能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事——那完全符合了沛霓所想象中的長輩,因此難得的見麵,她既是期盼,有事緊張,希望自己不要愧對他多年的照顧,能讓他覺得付出的一切是值得的。


    朱克非不斷的給她做心理建設,會的會的,賀友光一定會喜歡她。


    出門時,沛霓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轉頭問:“要不要跟他說,我們在一起的事情?”


    秘書雖然不清楚兩人住隔壁,但賀友光是知道的。


    到時候,他應該會談起朱克非,沛霓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兩人從大一聖誕節開始到現在,已經相戀了三年多。


    “他一定會問的。”


    麵對她的疑問,朱克非想都不想就回答,“不要把。”“你覺得不太好喔?”


    “時間未到。”


    雖然隻見過一次麵,但他們偶爾會通通電話,賀友光的口頭禪就是“好好讀書”,由此推論,他應該是畢業後才能談戀愛的那種派別。


    朱克非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末了補上,“我不希望讓他覺得我們把時間用在談戀愛上,反正也快畢業了,到時候再跟他說吧,拿著證書跟獎狀跟他說,雖然戀愛了,克也沒忘記本分,我們都是係上第一名畢業生,其中還有一個預備當環保小尖兵,當地球的守護者。”


    沛霓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嗯。”


    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走吧。”


    相戀三年多,他依然對她寶貝有加,接接送送不在話下,甚至在她失心瘋去參見全民登山後,扮演起了管家外兼男傭的工作,隻因為她全身酸痛。


    登山過後的那幾天,她全身僵硬如鋼鐵人,別說是家務,就連起床都是唉叫不斷,每天都得幫她按摩雙腿,躺下去也沒辦法馬上睡著,他總是抱著她,一邊親她額頭,一邊拍背哄她,小桃快睡——修女沒騙他,隻要使出這招,不用五分鍾她就睡得眉舒眼展,直到第二天早上,再在他的幫忙下,唉喔唉喔的起床。


    過了一個多星期,她的身體總算慢慢恢複正常,讓他驚訝的是,沛霓居然開始擬訂訓練計畫。


    “我絕對要讓那座山好看。”她一臉發狠的說。


    朱克非看她用電腦開始寫時間表,想笑得不得了,但一方麵來說,又覺得這樣的她好可愛,她會訓練自己去克服不擅長的事情,而不是繞道而行。


    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地方。


    當然,他也為了她改變許多。


    證據就是,在沛霓出現之前,他幾乎沒有朋友,因為所有的人都覺得他一張臭臉難相處,但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寒假,他不但變成學生會長,還是內定的畢業代表,同學之間有什麽聚會,很自然會招他一起。


    沛霓小太陽一樣的個性溫暖了他心中那個合鬱的角落。


    他不再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也不再怨恨自己未曾謀麵的父母。


    “以前母親節時,修女都會發給我們每人一顆蛋,上麵有寫著每個人的名字,走到哪裏都要帶著它,因為如果放著不管,就會被別的小朋友戳破,就這樣帶在身邊,每天每天。”


    沛霓說:“睡覺前,修女會在蛋上貼一張貼紙做為識別,就這樣過七天,每年大概都隻剩下三分之一的小朋友還保有那顆蛋,沒被別人弄破,也沒被自己弄破,撐過七天的小朋友可以得到一份小禮物,蛋呢,其實也早壞了,可是沒人舍得丟,我們會把蛋戳一個小洞,讓蛋黃蛋白流出,洗幹淨,留起來當紀念——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朱克非搖了搖頭。


    “你看,隻是一顆相處七天的蛋都讓我們這樣有感情,舍不得丟棄了,何況是孩子,十月懷胎,還是自己的血脈,這樣放下有多舍不得——所以,爸爸媽媽把我們留在這裏,一定是不得已的,他們內心一定像刀割那樣的痛。”沛霓摸摸他的頭發,微笑著說:“你要謝謝他們。”


    那個下午,沛霓靠在他的肩膀上,握著他的手,跟他說了很多故事,大部分都是她在育幼院中學習到得感謝體念。


    陽光暖暖的,沛霓的發絲在他頸間,癢癢的。


    在她說故事的聲音裏,他發現自己以為得那個死結正逐漸被打開。三年多的時間,她趕走了他的陰暗以及嚴肅,並在他的內心種下了感謝的小種子,讓他得以用正麵的態度對待一切。


    他開始笑得很好看,開始變得好相處,開始學著不再獨善其身,因為這世界很美好。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教會他,並且給予他的禮物。


    賀友光相當喜歡沛霓——從周末吃完晚餐回來後,她一臉笑眯眯就知道。


    “原來他還記得我大一入圍過新加坡的綠城建築展耶。”朱克非笑,他也記得這件事情。


    紙條傳情卻遇到她出國參展,讓他白白痛苦了五天,不過所幸,那隻是一個小小的試煉過程。


    “賀先生還跟我說,環保不是因為時勢才去做,而是因為我們必須這麽做,我選擇的路會比較辛苦,但是他會以我為傲。”看到沛霓這樣高興,朱克非得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以前,他隻希望能報答賀友光,現在,他的希望又多了一個,他要她快快樂樂,永遠笑得開心。


    結婚,一起生活。


    為了孩子調皮而煩惱,為了誰該起床泡牛奶而推來推去,在小孩子的聯絡簿上蓋章,運動會時,跟孩子一起參加親子項目,在牆壁上劃下孩子的身高線——那些畫麵,光是想救很美好。


    兩人的家也許不會很富有,但絕對會很幸福。


    他們說好了,絕對不會因為一通電話就放下家人去開會,也絕對不因為臨時的會議犧牲家庭日,陪著孩子漸漸長大,qunliao絕對不要做那種隻埋首工作,某天回頭發現對孩子一點都不了解。


    他喜歡看到沛霓開心的模樣。


    像現在,拉著他的手,喋喋呱呱都是晚飯發生的事情。


    說了半日,沛霓唉的一聲,不無遺憾的說:“一頓飯的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


    還有,他跟我問起你的時候,我隻能跟他說,朱克非人滿好的,我喜歡跟他相處。


    想到要這樣騙他,就覺得有些對不起。”


    “我們又沒有騙他。”


    沛霓睜大眼睛,“這樣還不叫騙啊?”


    “當然不叫啊,我人是滿好的,你也的確喜歡跟我相處,這哪裏不對?頂多就是沒有實話實說而已,算不上欺騙。”


    她很少跟他爭論些什麽,兩人意見不同的時候,隻要他能說出一個論調,她就可以接受。


    就像現在,關於欺不欺騙這件事情,被他歪理一番,她就笑了。


    梳洗過後,抱著那條從小到大的被子,聞聞嗅嗅,蹭了兩下後,靠著他很快睡著。


    星期天晚上,當朱克非在服務生的引領下來到座位時,赫然發現桌子除了賀友光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孩。


    微黑的膚色,大波浪卷發,臉上化著精致的彩妝,長長的耳環垂墜,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而晃動不已,很難不去注意。


    “我孫女兒,賀亞韶。”賀友光給他介紹著,“這次跟我來,說要看看朱克非長什麽樣子。”


    朱克非有點不太明了。


    正想問清楚地時候,賀亞韶已經先對他伸出手,落落大方的說:“爺爺老是在我麵前誇你,說什麽青年才俊,將來大有可為之類的,還動不動就要我跟你學習學習,你說,連見都沒見過要怎麽好好學習?所以啊,我隻好來看看你了。”他先是一怔,內心有點感動,“賀先生太過獎。”如果他說自己將來大有可為,那至少代表著,自己沒讓他失望,老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他不希望辜負他。


    賀友光連忙招手讓他坐下,“都坐吧,不用客套了。”“最客套的就是爺爺了。”賀亞韶不無撒嬌的說,“什麽都要講求紀律跟規矩,又不是在軍隊裏。”


    賀友光顯然對這個孫女兒很是疼愛,被她這樣一陣搶白,居然開心得嗬嗬直笑,“你要知道爺爺是軍人出身的——”


    “整個紐約的人都知道賀氏老板是軍人出身的啦。”很快的,三人點的餐陸續送上。


    朱克非原本以為這頓晚飯時受助者與資助者的深談時間,卻因為多了和亞韶,一下全部變了調。


    她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對台灣事事好奇,因此他揀了一些比較容易懂的風俗跟民情跟她說——當了兩年學生會幹部,他已經很懂得說話技巧,證據就是,明明是國中地理課本的內容,賀亞韶卻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是因為風大啊,難怪以前在中國城吃東西,老師新竹的米粉,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米粉都來自新竹?”


    “名產基本上都是跟當地作物或者天候有關係,所以有時候可以從名產去反推當地的廣泛地理相關知識。”


    賀亞韶神情不無嫵媚,“有沒有人說過,你講話的模樣很有領袖魅力?”“有。”


    “一般人這時候不是都會先謙虛一下嗎?”


    “有的事情就說有,沒有的事情就說沒有,我不習慣謙虛,也不習慣誇大。”


    朱克非笑了笑,“就像,如果你問我身高是不是有一百八,我會很誠實的告訴你,其實隻有一七八,誠實是永遠的上策,這樣的人生比較自在。”“我總算知道為什麽爺爺這麽喜歡你了。”賀亞韶對他眨了眨眼睛,“因為你們一樣方正,不過爺爺好一些,雖然個性方正,但是不紮人。”賀友光聞言,嗬嗬笑了,“沒大沒小。”


    “沒大沒下有什麽不好?他剛剛說了,這樣的人生比較自在呀。”因為賀亞韶活潑的個性,晚飯的時間很是愉快,就在閑談之間,菜盤一一撤下,直到最後。


    告別的時候,她對他說:“現在才八點多,你請我看場電影吧。”朱克非還來不及推辭,賀友光就說了,“別太晚回來。”


    “知道啦。”賀亞韶一笑,“爺爺真囉唆。”


    賀友光在台灣停留了一整個寒假。


    賀亞韶也纏了朱克非一整個寒假。


    那場無法推櫃的電影過後,賀亞韶開始打電話給他,簡訊,msn,說自己人生地不熟,想請他當導遊。


    朱克非第一次赴約過後,發現她的心思,後來就借口忙於畢業的事情,不再出去,被那樣漂亮的富家女喜歡,實在不是什麽輕鬆的事情——賀友光的兒子早逝,唯一的孫女自然是被捧著長大,爺爺百般疼愛,要星星就不會給月亮,養成她十足的公主個性。


    他推了兩三次後,賀友光親自打電話約他了。


    餐廳裏,他不意外的見到賀亞韶,而且隻有她一人。


    “我就知道,爺爺一定有辦法把你叫出來。”她一臉開心,“總算有空了吧,我們今天去九份好嗎?我聽說那裏很好玩。”朱克非皺眉。這個女孩子是怎麽了?是不懂他在拒絕,還是不管別人的意願?


    他拉下她的手,“我們今天哪裏都不去。”


    “可是,你不是把今天空下來了嗎?”


    “我是為賀先生空下來的,不是為了你。”朱克非看著她的眼睛說:“我隻能把你當成一個朋友,或者一個妹妹,其他沒辦法再多。”“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是。”


    “比我漂亮?還是比我家有錢?”


    朱克非是在很不想搭理這樣的女孩子,但看在賀友光的份上,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指正一下她的觀念。


    “她沒有你漂亮,也沒有你有錢,但是,她懂得尊重別人——我很感謝你的爺爺,將來若有機會,也會盡我所能來報答他,可是這一切都不代表我要讓你予取予求。”


    朱克非坦蕩的看著賀亞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也許你覺得讓賀先生約我出來沒什麽,但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相當程度的不尊重,相當程度的。”他加重了語氣,“人跟人之間的相處一定要尊重彼此的意願,你不該對我這樣做,也不該對任何人這樣做,下次在勉強別人之前,先想一想。”說完,留下臉一陣紅一陣白的賀亞韶,他逕自離開了餐廳。


    也許是說了重話,她不但沒再煩他,還寫了封電郵跟他道歉,兩人偶爾在msn上聊聊,反而還慢慢親近了。


    期中考過後,是大學時期的最後一個春假。


    沛霓跟同學去花東拍報告要用的照片,他在家,修改著那已經被他改過不知道多少遍的畢業生致詞。


    然後,是沛霓同學驚慌失措的電話。


    然後,是他攔了計程車,一路狂奔到那個海岸。


    然後,他花了兩個月,做盡了一個大學生能做的事情之後,才終於接受失去她的這個事實。


    他對台灣,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七月,他帶著關於沛霓的記憶,飛到了美國,展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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