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好偷偷把江暮行那句話翻譯成“別怕,有我在,我保護你”,一筆一劃地拆開,鄭重藏在了心底最深處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宴好拿著手機翻出江暮行的號碼,刪刪減減的編輯內容,最後還是隻有他最想說的一句話。


    -喜歡你。


    宴好的指尖虛虛地放在“發送”那裏,手抖了一下,沒敢點。


    草稿箱裏又多了一條信息。


    .


    宴好的好心情在打開公寓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撿起鞋櫃邊被捏變形的空煙盒,關上門往客廳裏走,踢踢躺在地板上的楊叢。


    “要死就死外頭去。”


    楊叢把搭在眼睛上的手拿下來:“回來了啊。”


    宴好看不得他這麽頹廢,又踢他:“阿姨給我打電話說你讓她走了,那我的晚飯呢?你陪我?”


    “叫外賣唄。”


    楊叢抓著宴好的腿,想借力坐起來,結果沒想到他這麽不禁拽,直接就把他拽趴下了。


    宴好及時撐住他的肩膀,這才避免了狗血的嘴磕嘴。


    楊叢也是心有餘悸,一身冷汗。


    “那啥,好爺,你想吃什麽,小的給你點哈。”


    楊叢在被抽之前嗖地一下爬開,長手長腳做那個動作,像大馬猴。


    宴好往沙發裏一坐:“請假了?”


    “昂,”楊叢耙著淩亂的頭發,鼻子裏出聲,“病曆本說p的,老子二話不說就撕了臉上的紗布,對準傷口拍張照片發了過去。”


    宴好:“……”


    “要還覺得傷口是假的呢?”


    楊叢靠在沙發邊坐下來:“那就開電腦上qq視頻,老子摳開傷口,用流出來的血塗一臉。”


    宴好眼角抽抽:“就為了請個假,至於嗎?”


    “至於,”楊叢抱著胳膊閉眼,帥氣的臉龐一片消沉,“老子失戀了,看什麽都不順眼,煩得一逼。”


    末了來一句:“小好,你說我為什麽會輸?”


    宴好蹙眉:“那晚我說的話,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消化又是另一回事。”楊叢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音,“這人呐,身上有三樣東西是管不住的。”


    他伸出食指:“一,嘴。”


    又伸出中指:“二,鳥。”


    接著把無名指豎起來:“三,心。”


    宴好:“……”


    瞥到了什麽,宴好臉色刷地一下就陰了,手指過去:“說了不準在我這的沙發上抽煙,你把煙灰都弄上麵了,想死是吧?”


    楊叢理所當然:“我失戀了。”


    不知是發現了什麽,他的表情變了變,屁股開始朝著一個地方小幅度挪動。


    宴好眼尖地捕捉到了,一把扯開楊叢,瞪著一處沙發套上的小黑點:“還燒了個洞。”


    楊叢底氣沒那麽足地咽了咽唾沫:“我失戀了。”


    宴好涼颼颼地掃他:“滾吧你。”


    “別啊,生死關頭,是兄弟就不能丟下我不管。”楊叢跳起來,“沙發套回頭給你換新的,包你滿意。”


    宴好聞著他衣服上的濃重煙味:“煙有什麽好的?”


    楊叢飽含深情地悠悠歎了一口氣:“不知道哪兒好,反正就是讓人著迷。”


    宴好起身去廚房,懶得理睬。


    楊叢追著他腳後跟:“小好,我今晚還要在你這睡,明兒回去,傷就說是摔的,你得幫我作證,我爸媽信你的話。”


    宴好開冰箱拿喝的:“今晚你睡客房。”


    “知道了知道了,我假請到周一,到時候上三天就期末。”楊叢靠著冰箱門,從他手裏接過一瓶可樂,“之後就是暑假,不用在學校裏待了,省得糟心。”


    宴好潑涼水:“放完假還不是要上學。”


    楊叢一口可樂卡到嗓子眼:“我操,男人何苦為難男人?你讓我爽一兩個月不行啊?”


    宴好突發奇想:“站好。”


    說著就拿出手機,對著楊叢拍了張照片。


    “這是你第一次失戀的樣子,我存電腦裏,過幾年給你看。”


    楊叢眼睛一瞅,照片裏的他穿著白t恤跟大褲衩,頭發糟亂,左臉貼著塊紗布,眼底有青色,眼睛充血,手上拿著瓶可樂,嘴裏還含了一口,鼓著腮幫子,眼神很空。


    好他媽一個傻逼樣。


    .


    周日上午宴好代表全家出席一個親戚的婚禮,揣了個分量足的紅包就去了。


    地點在市裏的朗盛大酒店,二樓。


    宴好在親戚們眼裏是個性子乖張的小孩,不討喜,不好相處,年長的那撥人不會像對待其他小孩一樣,拉著他問學習怎麽樣,高考想考什麽大學,以後想幹什麽,有沒有交女朋友諸如此類。


    同齡人,或者年紀比他小的也不往他跟前湊,隻會矜持拘謹地打聲招呼。


    都不熟。


    一頓飯的功夫,也不會熟起來。


    宴好落得一身輕鬆,在角落裏見證了一對新人完成儀式。


    結婚啊,很神聖的事。


    宴好這輩子是不可能娶妻生子了,十八歲的時候這樣想,二十八歲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身邊有一個同性|愛人。


    ——他的班長。


    散場後宴好從大堂出來,拐角處過來一人,跟他撞在了一起。


    “小朋友,走路沒長眼嗎?”


    對方三十出頭,臉長得有型,眼睛很小,彎腰撿煙的時候,領口裏露出一點紋身。


    紅紅綠綠的,似虎又似豹。


    宴好抬腳就走,肩膀被抓住了。


    男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隙:“這就走了?不道個歉?”


    宴好撥肩膀上的手,觸碰到的皮肉骨骼都告訴他,這人是練家子。


    “大叔,你也撞了我。”


    “那大叔先道歉,對不起,”男人笑,“到你了。”


    宴好嘴閉著,沒有配合的跡象。


    “這麽有個性啊。”


    男人突然伸手,宴好沒防住,讓他挑開了自己的劉海。


    “還很漂亮。”


    話音落下,男人鬆了手,把指間沒點的煙夾在耳邊,往電梯那裏走去,“小朋友,有緣再見嘍。”


    說著就打電話:“江小子,出來見個麵啊……”


    .


    二三十分鍾後,四通路附近的一條巷子裏。


    陳豐蹲在布滿青苔的石牆邊抽煙,問著立在對麵的少年:“我一說見著了你班上那個眉心有小朱砂痣的同學,你就過來了,怎麽,同學關係很深厚?”


    一邊說,一邊透過漂浮的煙霧探視。


    江暮行冷冷開口:“別跟我學校裏的人打交道,高中隻剩最後一年,我不想出什麽狀況。”


    陳豐有點失望地砸了砸嘴皮子。


    以為這不像人的小子終於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了。


    敢情隻是不希望家裏的一堆破事在學校傳開,影響自己學習。


    想來也正常。


    這小子沒情感的,五年前個子才到他胸口,又瘦又小,上幾年級來著,上初一還是小學畢業?那會就被迫扛起破破爛爛的家,也沒見露出一絲脆弱彷徨的表情,很麻木。


    哪可能會緊張誰。


    陳豐想多了,興致就縮減了一截:“放心,你還你的錢,就沒人為難你,大家都是有日子要過的,不會沒事找事。”


    “你初中高中我們都沒調查,至於你那同學,我隻是前幾天碰巧見到你跟他走一起,就多看了一眼,眉心有那麽好看的痣,不多見的,自然就有印象了。”


    江暮行的麵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心思。


    “今兒個也是巧,在酒店喝喜酒的時候撞上了,“陳豐半睜著小眼睛,“有錢人家的小孩啊,腳上一雙鞋好幾千,想來是不缺錢,零花都是五位數以上。”


    江暮行的瞳孔微縮,放在口袋裏的手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戒備的,隨時都會主動攻擊的姿勢。


    陳豐被煙嗆到了,錯過了他少有的一點情緒外露:“你跟那同學把關係搞好,哪天遇上突發情況,錢交不出來了,不還能找他借?”


    江暮行把手放回了口袋裏:“用不著。”


    陳豐輕嘖,好心當驢肝肺。


    巷子裏彌漫著歲月沉澱下來的濕腥氣。


    陳豐對著青石板彈彈煙灰,瞟了眼已經比他高半個頭的少年,想起來一樁樁陳年舊事。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當年陳豐帶人上門,這小子他媽正在摔骨灰盒,扔遺像。


    骨灰灑了一地。


    這小子就站一邊,不哭不鬧。


    是個狠角色,當是陳豐就是那麽以為的,很快也驗證了那一點。


    這小子冷靜地問他們要了所有債務明細,以最快的速度賣了房子,還了第一筆債,帶他媽住進一個地下室小破屋裏。


    陳豐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年冬天的事。


    t市趕上了百年一見的大雪,要人命。


    那一天他們再晚一點,這小子就被他媽一包老鼠藥毒死了。


    未成年還在苦撐,成年人就先放棄了。


    .


    陳豐一夥人也是打工的,按照吩咐辦事,出了岔子大老板怪罪下來,都得玩完。


    因此人是肯定不能死的,死了他們找誰還錢去?


    陳豐連夜把人送去醫院救了回來,這小子破天荒地叫他一聲陳哥,結果當然是有所圖,目的是想要打探賺錢的途徑。


    從那之後的第二年一直到今年,這小子都是按時還錢,他們從來沒上門要過。


    拿出年輕的身體,打幾份工,一分一厘地攢錢,對自己夠殘忍。


    陳豐的思緒回籠,無甚意義地笑著搖搖頭。


    每當生活不順心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這小子,也總能得到大把大把的安慰。


    你過得差,有人比你更差。


    你兜裏沒幾個錢,有人被巨額債務壓頂。


    你為了家裏玩命,有人為了家裏不敢玩命,連頭疼腦熱都不敢有,就怕生病耽誤打工。


    這一比較,充分體現了什麽叫人各有命。


    .


    陳豐其實今兒來這一趟,純粹就是在酒店碰見那小孩之後的一時興起。


    他掐著嘴邊的煙,眯眼看牆邊的少年。


    有一副極好的皮囊。


    老天爺這是賞了一條捷徑,就擺在他麵前,他卻拒絕誘|惑,始終按照自己的規劃往下走,不回頭不動搖。


    內心絕對有自己想要去擁有,去堅守的東西。


    否則扛不過來,也走不下去。


    陳豐始終覺得,一個人不可能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永遠生存下去。


    一定有光在指引。


    就是不知道這小子的光是什麽。


    “說真的,江小子,我挺佩服你,要擱我,早就用死解脫了。”


    陳豐唏噓,“好死不如賴活著,這道理誰都懂,但是有些事攤上了,活著比死了要痛苦太多,生不如死。”


    “所以前兩年我們大家夥才會輪流監視你跟你媽,怕你們自殺。”


    江暮行的呼吸平穩,神情紋絲不動,瞧不出丁點裂痕,仿佛置身事外。


    陳豐蹲著對他笑笑,不像是討債的跟欠債的,倒像是苦逼無望長輩對出色晚輩的期盼。


    “你小子沉得住氣,早晚會有把錢還清,好好過日子的時候。”


    江暮行喉嚨澀疼,他拿出小半盒含片,丟一粒進嘴裏:“錢我會準時打過去,不要再去接觸我的同學,我的私事。”


    警告的意味明顯。


    “都說了隻是巧……”陳豐在他投過的目光裏感覺到一絲涼意,收了打哈哈的樣子,“好,不接觸,我會交代下去的,保證讓你安穩上名牌大學。”


    “江小子,等你去大學鍍金,搞個創業什麽的,錢早點還上,皆大歡喜。”


    江暮行沉默著吃含片。


    上麵有細細長長的天光灑進巷子裏,牆角的小黑蟲爬啊爬。


    陳豐腳一碰,小黑蟲瞬間自保地縮成了一團,殼很堅硬,他突然問:“江小子,我很好奇,這幾年你崩潰過嗎?”


    江暮行的麵色一片漠然。


    陳豐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足為奇,這麽大點年紀就有氣場了,為人沉重,心思深,看不透。


    不能與之為敵。


    陳豐把煙頭丟地上,慢吞吞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走吧,江小子,陪我喝兩杯去。”


    江暮行眼皮沒抬:“不了,我打工,沒時間。”


    兩秒後,江暮行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是一條信息。


    -班長,你昨晚說今天白天在南山咖啡館打工,我現在就在附近的時融廣場,可以過去找你嗎?


    接著又是一條。


    -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江暮行沒什麽猶豫地敲手機,回了幾個字。


    -可以,不麻煩。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明天見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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