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忽大了起來,遠處海麵亮起符咒的光,上方是氣機的巨大渦旋,應當是劍台中人鎮壓歸墟之力的所在。


    陸上百川入海,海中萬水歸墟。


    玄門有載,此為萬事萬物終結之處。


    又有傳聞,歸墟下,是黃泉。


    無論如何眾說紛紜,海中萬丈深淵下,進了歸墟的門扉,不再是人世。


    這樣的地方,還有一個北地天河。


    當初仙魔分隔,劃出天河為界,可人們到底知道這條界限出現的始末。歸墟深處到底藏著什麽,卻無人知曉。


    隻南海劍台祖訓有言,鎮不住歸墟,便是滔天大禍。


    當年天河洶湧,仙魔壁障將破,傾劍閣之力仍無法守住時,有人一劍挽天河。


    而今日歸墟異動,不知會演變到何等地步。


    劍台鎮守此處,一旦出事,必然首當其衝。百年前凡間變天,二十年前天河異變,人間仙道氣運零落,或許是引動歸墟的原因。陸嵐山因此起了重提南北論劍的念頭,甚至想要重現仙道人間最繁盛時儒道佛三家坐而論道的景象,使沉寂已久的仙道再次活泛起來。若有幸催生兩三位驚才絕豔的人物——焱帝那樣的人物,便能有重振仙道氣運的機會。


    葉九琊望著起伏海麵,道:“他如何死?”


    陳微塵笑了笑:“如你所知,向天道自請兵解,降萬道紫雷,灰飛煙滅。”


    葉九琊不再說話,一時靜默,唯餘遠處海濤陣陣。


    “葉九琊,我也有事想要問你。”


    “嗯。”


    “你的無情道,成在什麽時候?”


    葉九琊微微垂眸,月色如銀,描著他的輪廓。


    那一夜是月圓時候,卻沒有月,窗外下了大雪。


    有人離開時說,此去十死無生,過了十五,不必再等。


    燭火燃至盡頭,九琊劍忽長鳴。


    人世間吞聲哭,放聲泣,是命途失意,是失父母,是喪妻子師友。


    寶劍悲鳴,是亡主。


    幻蕩山的方向,雪花大而密,紛紛揚揚被寒風拋卷著,目光穿不透。


    殘燈中,他緩緩閉了眼,仿佛這樣就聽不到那泣血的悲聲,看不到那飄搖的雪景。


    終究——終究還是壓抑不住,拉開門,廊下風雪中立了整夜。


    原來長明的燈,也有熄滅那天。


    原來那一劍,挽得了天河,救得了蒼生,渡不得自己,違不得天道。


    天地茫茫,死生無常。


    他答:“也是在那一夜。”


    陳微塵看著九琊劍,微微一哂:“葉九琊,若有一日你能放下這把劍,便是到三重天的時候了。”


    話音剛落,海浪又盛,幾近滔天。


    遠處幾點光芒忽地極亮,短暫亮過後黯淡下來。


    漆黑海潮拍岸聲中隱有低低嘯聲。


    葉九琊望著海麵,長眉微蹙。


    煙霞天地勢頗高,夜色中隱約能那處海麵陷下一道巨大漩渦,夜幕中星輝動蕩,隱有天穹傾瀉之勢。


    漩渦翻騰並不激烈,隻是緩緩、緩緩旋轉,低沉喑啞的沙沙嘯聲隱約傳來,像是幽深石洞裏的風聲,直直響在人的腦海中。聲音該是從海麵傳來,卻像是天上,又像是深海,無論如何分辨不清,仿佛來自不可知的虛空。


    它波及的範圍迅速變化,越來越大,如同一隻對獵物張開深淵巨口的凶獸,來自不可追知的遠古。


    驚天大浪在島岸拍起,颶風裹挾濕冷的潮氣撲麵而來,帶著深處海水獨有的鹹腥氣味。整座仙島如同一隻顛簸風浪中的小舟,而放置礪心鏡的煙霞天處在浪潮最前頭,首當其衝。


    烏雲掩月,轟隆一聲雷響,大雨瓢潑。


    陳微塵猝不及防被雨滴狠狠砸了幾下,自覺往葉九琊處靠了靠。


    葉九琊令兩人周身氣機湧動,隔絕風雨。


    碧玉天中飛出陸嵐山與隨侍長老、弟子。


    “事已至此,非人力能移,”隻聽陸嵐山沉穩不容置疑的聲音道:“諸君,請開天門。”


    飛光出鞘,劍氣化長虹,向海島另一邊合虛天飛去。


    他身旁其它人紛紛效仿,一時之間雨幕中流虹飛瀉,發出耀眼光芒。


    葉九琊亦激發出劍氣。


    陸嵐山聲音遙遙傳來:“謝葉劍主相助。”


    合虛天群山夜色中微微顫動。


    “仙島分碧玉天、琉璃天、煙霞天與合虛天,前三者皆無深意,唯有合虛——合虛者,日月所出之地也,這樣大的口氣,是什麽地方?”陳微塵問葉九琊。


    “劍塚。”葉九琊卻沒有望著合虛天,而是看著漩渦。


    那漩渦漆黑的中央竟是緩緩向岸邊移動的——向著二人所處的煙霞天這岸。


    陳公子撇清自己,置身事外隔岸觀火:“來之前它就在動蕩,不是我,不是我。”


    可那漩渦確實在動,暗夜裏蟄伏的巨獸蘇醒,緩慢踱步朝著獵物前行,愈來愈靠近海島。


    陳微塵睜大眼睛,一時連扇也忘了搖:“......真是我?”


    陸嵐山的身影隨著漩渦的靠近也近了,看到礪心鏡前的二人:“葉劍主,歸墟異動,此處可發生何事?”


    葉九琊麵無表情:“不知。”


    陳微塵悄悄後退一步,試圖藏在葉九琊後麵。


    “師父,如此良機,跳?”他小聲問。


    葉九琊:“跳。”


    陸嵐山聽著這師徒兩人莫名奇妙的對話,一貫溫和淡泊的眼神中也難免出現幾分疑惑來。


    “闌珊君,論劍一事來日再議。”葉九琊聲音仍是一貫的清寒:“劍塚已開,歸墟可鎮。我自會尋路出去,告辭。”


    陸嵐山微微睜大了眼,看見那一襲白衣飄飄緲緲淩空而起,流星一般落向漆黑翻騰漩渦正中。


    此時,琉璃天宮殿裏,溫回無事可做,正收拾著被自家公子翻亂的行李。


    他先檢視了銀子,疊好衣物,再把零零碎碎的玉佩絛帶扇墜護身符之類攏在一起。


    一樣樣把東西放回該放的地方,他不經意間看到了手旁的卦簽來,是公子出城前在老瘸子那裏求到的那個。


    這勾起了溫回的好奇來,把卦簽翻過一麵。


    是個黑不溜秋的下下簽。


    溫回麵無表情把卦簽塞回去——攤上了這樣一個公子,抽到下下簽是平常極了的事情。


    聽著逐漸激烈的海浪聲、雷聲、風雨聲,他忽有些心悸,茫然望了望窗外,想著公子出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


    忽見茫茫雨霧中對麵合虛天發出耀眼光芒來,浩氣沛然,讓人心魂為之震蕩。


    有劍影自那邊緩緩浮起。


    一個,兩個......約莫有十來個,光芒各不相同,卻都是一樣的威勢無匹。


    窗外恰又掠過一道紅影,是陸紅顏提著重劍飛快跑過走廊,衝出島嶼,進入雨幕中,踏海波前躍,向著海麵漩渦過去。


    然後是隔壁謝琅開門的聲音。


    小廝迅速拉開門,正撞上抱著貓慌慌張張走過來的謝琅。


    “這是怎麽了?”


    “歸墟出大事了!闌珊君開了劍塚!”黑貓不知為何鬧騰得緊,謝琅一邊要看路,一邊還要按住力氣頗大的肥貓,實在手忙腳亂,沒法走快,便幹脆把貓塞到溫回懷裏,拉起他胳膊往煙霞天的方向:“快走,我剛剛看見葉劍主和陳公子——”


    謝琅禦氣帶著溫回在島上飛掠,趕到時正看見葉九琊和陳微塵的身影消失在漩渦的正中央。


    “公子——”溫回大喊一聲,要掙了謝琅過去,被他死死拉住。


    那漩渦中央如同一隻漆黑巨眼,實在駭人。謝琅懸在它上空,單薄人影與漩渦相比如同一粒再小不過的塵埃:“不能去,那裏是歸墟......”


    卻有人比他們更快也更決絕,陸紅顏縱身,義無反顧跳下去,卻在立刻就要觸到漩渦時被一道氣機阻攔。


    “驂龍君,歸墟凶險。”


    說話的是闌珊君。


    陸紅顏揮劍向那道氣機砍去:“關你何事!”


    飛光橫檔,劍影如繁星,擋住碎昆侖。陸嵐山浮在半空,神情不變:“雖不知諸位所為何事,可葉劍主此去九死一生,仙道決計不可再失一君一候。”


    “你若不放我過去,他才是九死一生!”陸紅顏目光淩厲,揮劍再次向他劈斬:“放我下去!”


    可闌珊君終究勝她一籌,始終牢牢擋在她身前,令她不得寸進。


    陸紅顏恨得幾乎要咬碎一口牙。


    這邊正打得激烈,卻聽旁邊謝琅大喊一聲:“你做什麽!”


    一道人影直直墜下,陸嵐山見狀,立刻分心揮出一道劍氣,終究沒有趕上。


    溫回摔入漩渦巨眼中,也許不是摔入,是沒入——沒有濺起一絲一毫水花,仿佛是被毫不留情吞噬。


    謝琅呆呆看著那裏:“我明明抓的緊,怎麽就被掙開了......清圓——清圓!”


    那一下的分神給了陸紅顏可趁之機,她閃身一掠,扣住陸嵐山肩頭向後一甩,自己借力騰空躍起,再飛快落下。


    眼看她就要和溫回一般消失在漩渦中時,合虛天十數道巨大劍影合圍漩渦四周,齊齊嗡鳴,陸紅顏被強悍劍氣所激,再被陸嵐山阻攔,哇一聲吐出血來。


    劍影帶著亙古荒寂浩瀚之感結成玄奧陣法,也不知漩渦巨眼是吞夠了獵物打算收場,還是被這古老劍陣鎮住,竟然在逐漸縮小。


    陸嵐山緩緩吐字道:“鎮淵。”


    劍鋒齊齊插向海底,又是一陣巨大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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