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遲鈞天所說,“九幽天泉”乃是擔魔界造化之物,那麽它處在魔皇宮中也算應當。


    這樣說來,他們要取得九幽天泉,就要去往星羅淵——少不得要與正主照麵,那位魔界君主不知修為幾何,但魔界星羅淵是與仙道幻蕩山一樣的所在,他既然能夠封帝,想必實力卓絕。


    陳微塵看著幽水侯。


    她低著頭,目光停在地麵上,發髻上插一朵深紅的花,花瓣根處泛著一絲絲詭譎的黑氣,正蛇一樣流竄著,愈來愈快。


    陳微塵抬眼看葉九琊,見他也正看著幽水侯。


    他心中漸生警兆,握緊手中劍。


    魔界中相互傾軋生死相決,險惡程度遠遠高出仙界。


    若九幽天泉是珍貴寶物,他人想要竊取必會悄悄潛入,不泄露消息,下一步便是殺幽水侯滅口。


    若像錦繡灰那般,雖承載氣運,卻並無特殊效用,或許使眼前幽水侯起疑。


    房中靜極,隻聞呼吸聲起落。


    天邊星子明滅。


    陳微塵耳邊忽響起刺耳尖嘯。


    女人麵上現出一絲冷笑,瞬息之間,身體蛇一樣折過來,蒼白的手指朝他喉間刺去。


    陳微塵早有戒備,出劍橫擋,無雙寶劍鏘然一聲撞在幽水侯雪白的腕子上,竟然有如金石相擊。


    女人被那力道擊退幾步,啞聲喝道:“哪裏來的散修,帶上關氣運的寶物裝神弄鬼,就要來騙九幽天泉!”


    重重陰冷氣機鎖住整個房間,使人如同置身幽深潭底。


    她修為實在不弱,那一擊中所能被看出的境界,至少與仙界二重天武修相當。


    可葉九琊一身修為所化的劍更不是凡物,即使陳微塵不能再消耗元氣使出在歸墟時破虛空的一劍,也能與她平手。


    她一擊未成,身邊氣機噴湧,顯然正蓄力要再一擊。


    陳微塵卻開口:“夫人,是哪裏出了破綻?”


    女人麵龐上笑意森寒:“你身上氣運,仔細觀之,分明來自外物——魔界多年未曾有過這樣寶物,交出來,可饒你不死。”


    “夫人,”陳微塵的聲音似是歎息,“眼力不好,是會壞事的。”


    女人不複方才溫順模樣,下巴抬起,略帶些輕蔑的高傲:“我倒要看你能裝到幾時。”


    陳微塵慢吞吞解下腰間裝著寂滅香與錦繡灰、繡雲水的精致錦囊來,放到一邊:“夫人,你再看。”


    幽水侯冷眼看著他將那含著無上逆厄之氣的錦囊拿下,下一刻卻發現他身上氣運卻幾近於絲毫未減。


    她大驚失色。


    陳微塵對自己一身的晦氣十分自信,又差不多明白了眼前女人欺軟怕硬的性格,好整以暇看著她。


    幽水侯覺得自己這下確鑿是招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方寸大亂,折身逃向門口。


    冷白飛劍瞬息之間脫手,劍氣煌煌,阻住她去路。


    “夫人,”陳微塵聲音在她身後悠悠響起:“方才說我是來騙九幽天泉,從何說起?”


    幽水侯見勢不如人,權衡之下轉過身來,再次低頭:“我未看出大人原是避世的高人,大人恕罪。”


    陳微塵挑了挑眉:“何以得見?”


    幽水侯低眉順眼:“大人,二十年前帝君登位後,已不再如先前幾位帝君一般獨占九幽天泉,而是年年向諸位君候分發,我見識短淺,以為您是無門無派的散修,不知從何處得了承載氣運的寶物,要裝做境界高深,從我手中騙取九幽天泉。”


    “我的確無門無派,也不與其它魔修一道,”陳微塵氣定神閑,“自己誤打誤撞修到這裏,聽聞九幽天泉可以助我修行,便想找夫人問一問,沒有別的意思。”


    “大人,那隻是片麵之詞,”幽水侯道:“那人必定對魔道所知不深,以您現下修為,分給君侯的泉水隻如杯水車薪。您要想用九幽天泉避過天譴,需得成為帝君,擁有整個泉池才可。”


    原來九幽天泉是修魔人用來躲避天譴的寶物。


    說來也是——陳微塵心想,假如魔界的帝君與君候也像自己一樣被天道不喜,今日封了帝,明天便跌下山崖一命嗚呼——簡直是滑稽極了。


    而眼前這女人手中正握有一些九幽天泉,故而自己尋問“九幽天泉在何處”時,因為所知不詳露了馬腳,讓她誤以為自己是要逼她交出自己手中的泉水。


    若果真有本事,便殺了她,奪了侯位,自然有源源不斷的九幽泉水可得,而自己卻向她索要,就成了一個拙劣的笑話,再加之他身上氣運有些源自錦繡灰與寂滅香,稍有些腦子的人都會斷定眼前人是個學藝不精的騙子。


    幸而這位幽水侯先是與他打了個平手,又在看到他身上真正氣運時自亂陣腳,想當然以為他是多年避世不出,不曉得魔界世情的高人,不必陳公子自己想辦法掩飾,就為他圓了過去。


    事已至此,當然要繼續演下去。


    陳微塵便蹙了眉道:“果真?”


    “是的,大人,”幽水侯見他眼中疑慮,咬了咬牙,拿出一個精巧玉瓶雙手獻上,“您一看便知。”


    陳微塵打開瓶子,見裏麵泉水澄澄,與尋常清水無異,而他身上時刻存在著的天道重壓之感竟略微輕了一些。


    他將瓶子收好:“聊勝於無。”


    幽水侯的九幽天泉還是讓人拿了去,頓時心頭一梗,然而麵前人氣機確鑿深沉,她敢怒不敢言。


    “明日帶我去魔皇宮,”陳微塵對她道,“等我成了魔帝,還你一缸就是。”


    幽水侯忍氣吞聲應了一聲“是”,低著頭退出去。


    她今日先是以為陛下駕臨,前來討好一番。誰料情勢變化,又以為遇上了不知死活騙取九幽天泉的蟊賊,心頭火起。後來竟是遇到果真能與魔帝相媲美的高人,最終沒有得到任何好處,還丟了泉水——正走著便開始遭天譴,被石子狠狠絆了一跤,草叢中有條黑蛇張著嘴就要來咬,她正生著氣,立時使出法術把蛇碎成了千百段。


    今日失策,停到陛下前來失了冷靜,又確實是自己技不如人,丟了泉水也是活該,所幸並未將泉水全部帶在身上,宮殿中還有一瓶——至於那人是否真能打敗魔帝,與自己無關,明日派了車馬,隱蔽送到星羅淵附近,撇清關係也就算了,那一缸九幽天泉,實在不能奢望。


    陳微塵看著被自己騙得不輕的幽水侯離開,笑容裏略有些惡劣。


    他回過神,把注意力轉到葉九琊身上。


    之前把兩人氣氛弄得僵硬,他有些後悔,隻好自己搭話:“葉兄,若是方才沒有唬住她,動起手來,能有幾分勝算?”


    葉九琊:“未曾見你真正出手,不知。”


    陳微塵歎一聲:“我自己是決計打不過,隻能拿著你的修為狐假虎威。”


    方才用劍與幽水侯過了一招,她沒能識出這是仙界之物,也就是說,若修為歸還葉九琊,讓他以劍修之身出招,大抵也不會被認出——畢竟錦繡城裏的和尚也說,劍閣雖是仙道鼎足,可劍之一道與仙並不相通。


    然而葉九琊身上氣運卻絕對與逆、厄扯不上關係,所以還是謹慎為好。暫且讓葉九琊維持毫無修為的狀態,不會引起他人注意。


    “此處竟然是以氣運看修為,並非是不出手便不會露餡,”陳微塵道,“還好是我陪你來,假如是陸姑娘,有識之士一眼便能看出非魔界之人,到時就有數不清的麻煩。”


    葉九琊看著他,道:“多謝。”


    陳微塵放下了方才扮作高人時端著的架子,解開外袍掛在一邊,懶洋洋往床上一倒,用被子埋住自己,聲音帶著些柔軟的鼻音:“葉兄,是時候睡覺了。”


    便不再說話,當葉九琊也躺下,以為他已經睡著時,才聽得他一聲。


    “葉九琊,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陳微塵說這話時,語氣極輕。


    流淌著某種纏綿不去的情意,斬不斷忘不了的牽絆。


    葉九琊無法理解這樣的情意和牽絆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就如同他無法看清身旁這人真假難辨的笑容,以及那換臉如翻書的本領。


    ——就像一縷明明飄蕩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卻無法抓在手裏的輕煙。


    次日清晨,一駕寬敞馬車已然在門外等候。


    駕車的正是昨日那黑衣人,大抵是被自己怒火攻心的主子丟出來贖罪。


    一看那誠惶誠恐的模樣,就知道幽水侯並沒有交代清楚兩人切實的身份,這黑衣人仍以為陳微塵是帝君。


    “陛......大人。”黑衣人話說得磕磕絆絆。


    陳微塵起了興致,有心捉弄他:“太遠,大抵是回不去了——嗯?”


    黑衣人想起昨日敷衍的態度,很想撞死在門口,同時十分慶幸昨日沒有多嘴,他原是想再說一句“不如就地找戶人家入贅下來,反正你們兩個模樣俊俏,想必入贅會十分容易”的。


    於是便上了路,去往魔皇宮所在,一洲之隔的鯨洲。


    陳微塵拿著裝九幽天泉的玉瓶把玩。


    這泉水雖能微微緩解他身上的天道重壓,卻仍不是與錦繡灰、寂滅香等同的東西,不然,兩人早改換方向去渡天河,回到仙家的地界。


    或許是因為泉水太少——錦繡灰若單拿出幾粒灰來,也是毫無用處的。


    又或者是要取那泉池中的精華,總之要見到泉池才能定奪。


    而且,看幽水侯隨身攜帶泉水以避天譴的行為,魔帝應當也常在泉水邊修煉,寸步不離。而兩人要取得想要的東西,必須要接近泉水——此行恐怕不會太順利。


    黑衣人有著不弱的修為,一路上沒有遇到事端,倒是見識了不少魔界的風光。


    修煉之人到底是少數,魔界中仍是凡人城池村鎮居多,而且,由於各洲都有君候統領,又最終歸屬魔帝,沒有凡間那樣國朝之間的戰火,竟然十分太平。


    人們除了看到“大人”時戰戰兢兢,其它時候都與凡間無異,甚至民風還要淳樸些——而那份戰戰兢兢凡間也有,不過是給了皇朝的官吏兵卒。


    官吏兵卒們得到的待遇居然與修魔人等同,算是一件趣事了。


    這一路花了約莫二十天,時間足夠長,也足夠陳微塵把魔界現狀知道得透徹。


    將皇帝換了魔帝,大臣換做君侯,百姓仍是百姓,繳稅充軍,君侯們修築宮殿時兒子應召去做民夫,大人們想要女侍嬌妻時送出女兒去選妃,與凡間並無大異。


    另有一件可喜的事情,那位充當侍從的黑衣人朔望這些天下來,將陳微塵與葉九琊的關係揣摩得十分透徹,使得離開溫回後頗有些失落的陳微塵有了個說話人。


    休整時,陳微塵十分苦惱:“朔望,我該如何討他歡心?”


    朔望殷勤獻計:“大人,我以為,您實在是對他好到了極點,是時候對他壞一些,讓他惦記起您的好來。”


    “不可,”陳微塵望著灰蒙蒙天空:“我若對他不好,他倒未必難受,我自己必定卻要難過。”


    朔望語氣誠懇:“大人,您要對自己狠下心來啊,狠不下心怎麽成?”


    “是了,或許我的確不該這樣。”陳微塵若有所思。


    朔望覺得自己的提議得到了重視,十分喜悅。


    就聽陳微塵又道:“是我想錯了,我原本就不該纏著他,要討他歡心。人心最是易變,雖說他是那樣絕情的性子,不會起任何不該有的心思——可萬一對我有那麽一些稍微的上心,來日我沒了,想起我在時的好,他就會傷心。我是連哪怕一點兒傷心都不願讓他有的。”


    朔望一臉恨鐵不成鋼:“大人修為高深,與日月同齊,哪會輕易歿了呢。”


    卻見陳微塵斂了一貫的淡淡笑意,低低道:“人生苦短。”


    又自言自語:“我原本隻想遠遠望著他,可望著望著,就忍不住想要離他近些,讓自己歡喜。現在想來,竟對他是不好的,待到此間事了,我便離他遠些,不再去招惹。”


    朔望以手扶額,沒想到自己一番話,不僅沒能讓陛下離心上人更近一步,反而決心要遠離了!


    陳微塵十分鄭重對他道:“朔望兄,多謝點醒。”


    朔望:“......”


    幽水侯的車馬將他們送到了鯨洲中央。


    此洲地勢與“平”字扯不上一點兒關係,山巒綿延,群峰疊翠。傳說東麵與西麵各有大山,山中有城,城中住著的,皆是神通廣大之人。城中築高樓美閣,分別是兩位魔君所居之地。


    邊緣山最高,卻隻有半個,仿佛盤古開天辟地的斧子往那處高山峻嶺狠狠劈了一下,將山巒削去一半。


    斷麵便成了高崖,崖下是巨淵。


    傳說這是滿天星辰所出之地,日升月沉之所,因而名為星羅淵。


    ——便是魔界的盡頭了,無人能越過巨淵,去看看淵後是否還有另一片天地。


    魔皇宮臨淵而築。


    “傳說盤古於混沌中開天辟地,方有日月星辰鳥獸蟲魚,”陳微塵看著濃黑紫色的天際:“然而天地有窮,天地之外有什麽,終究不可知。天地既有涯,天道也顯得不是那麽使人畏懼了。”


    葉九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沉沉天際映著巍峨山岩,濃紫與漆黑交錯,隱約傳來風聲呼嘯,像是獸類喉中的低吼,在深淵中往回激蕩,籠罩這方天地。


    兩人在群山環繞下,顯得渺小無比。


    魔界眾人稱星羅淵為萬物所出之地,倒與歸墟的萬物所終之地相似。


    葉九琊看著陳微塵走上山路的背影,忽覺他近日來有些不一樣。


    這人眼中神色似乎冷了些,平日不怎麽言語,開口也隻是必要事情。


    他回想往日情形,才知道缺了些那時常有的問寒問暖、戲謔玩笑。


    不過那人就是這樣令人難以捉摸的易變,也不必掛懷。


    他微蹙了眉,壓下心中一點淡淡的不慣,也走上陡峭山路。


    也許是那瓶九幽天泉的功效,又或是這座高山便是九幽天泉發源地,陳公子一路竟然沒有被天道捉弄,走得頗為穩當。


    天邊一輪彎月,許是地勢的緣故,顯得格外大。山上生著樹,黑壓壓漫山遍野,偶爾撲飛出漆黑色的鴉鳥來,看體型算是肥胖,想必林中不是生機斷絕之地。


    山路帶著夜晚的潮氣,盤盤曲曲,轉過一個彎,聽到有人聲傳來,兩人斂息進了路邊密林裏,等人經過。


    隻聽是兩個女子聲音,大概是魔皇宮中的隨侍。


    其中一個聲音帶怯:“浮陵,我們可是不許私自下山的,萬一被發現......”


    “不必害怕。”另一個聲音要大不少,“陛下閉關已久,一時半會必定不會出來。再說,即使被陛下發現,也不會多做責備的——我等修魔道,就要隨心所欲,若因為那些死板規矩束手束腳,豈不是變成了修仙人的德性!”


    “規矩畢竟是規矩......”


    “我們既不帶宮中東西下山,又沒有玩忽職守,哪裏有這麽多規矩!陛下閉關,這樣好的時機還能去哪裏找?”


    “不是說陛下已經修至魔道最高,為何還要閉關......”


    “你傻呀,”聲音中帶著責備的意味,“九洲之內都沒有了帝君的敵手,可我們最大的敵手就是天道,就是壽命,帝君這是在求長生!”


    聲音漸漸遠去,她們並沒有發現路旁有人。


    從這兩個女子談話,倒是可以知道魔帝正在閉關。


    若閉關在別的地方,實在好得很,若就在泉邊閉關,實在有些棘手。


    他們沿路接著向上,看到不少巡邏的崗哨。


    “看來是那位魔帝是惜命之人。”陳微塵打量著崗哨,視線向上看到掩映在群山與天幕下的巍峨連綿宮殿。


    他見這樣牢固的守衛,不由得想起南朝國都那位皇帝來,經曆過亡國之痛,唯一領會到的便是珍惜自己性命,禁衛軍密密麻麻護著皇宮,生怕錯放一隻心懷歹意的蒼蠅飛進。


    葉九琊順著他的話,卻想起另一位帝君來。


    幻蕩山上,除去兩位並無用處的隨侍,再無他人,更無崗哨。


    說是帝君,可仙道脫出塵俗,實際並不像魔君這樣統掌九洲,更像個虛名。


    那人當初敗三君十四候,上幻蕩山封帝,卻也不是為了虛名。


    到底是......為了什麽?


    僅僅因為一句戲言?


    他正想著,陳微塵稍稍回過頭來,不放心似的,看他一眼,些微的溫和轉瞬即逝,片刻後又轉回去了。


    那一眼,讓他覺出些許熟悉,仿佛重回多年前記憶中的某一幕。


    一路無話,接著向上。


    巡邏的兵士穿著黑衣,提著熒熒燈火,各自都有不弱的修為。


    陳微塵會牽動氣機,容易被有修為之人察覺,故而需要十分小心,容不得差錯。


    在山下,他這一身氣機或許會被人錯認成帝君,山上卻不成。人人皆知魔帝正在閉關,又見過帝君長相,此時外麵又出現一個,約莫就會被認為是前來挑戰魔帝,欲得帝位之人,必定會驚動魔帝——他們並不想驚動他。


    陳微塵能夠認定,這位魔帝十分愛惜自己的位子。


    分發九幽天泉給諸位君候,可見一斑。


    若是從前,九幽天泉為魔帝獨有,但凡是有修為的修魔人都想得到九幽天泉來避過天譴,於是紛紛覬覦魔帝之位,帝位交替必然十分頻繁——他們沿途所了解到的事實也是這樣。


    而如今帝君慷慨,分出不少的分量給自己的下屬,使他們心滿意足,不思奪位,正如幽水侯誤以為陳微塵是魔帝時的態度,溫順極了。


    若有天賦卓絕的良才,為了擁有九幽天泉,使修煉路途順暢,大多要先成為君侯,這樣一來暴露在魔帝的眼睛裏,有威脅的,盡可以早早鏟除。


    剩下便是少有的心思深沉之輩,韜光養晦,頂著天譴一步步修到頂峰,再去找魔帝挑戰——在幽水侯眼裏,陳微塵與這些人實力相當。


    可魔帝守著九幽天泉修煉多年,一路光明坦途,那些人勝利的可能實在渺小,故而帝位多年沒有易主。


    這一夜格外漫長,夜寒深重,道旁的草木梢頭凝了露水。但若是白天,這樣密集的守衛,是絕無可能上去的。


    既然方才那兩位侍女能夠下去,那就該有避過崗哨的方法。


    崗哨遍布山頭,他們在下方停住,花了一兩個時辰看燈火的走向,終於推演出他們行走的規律來,找出了一條曲折的路線。


    山路不能再走,要從林子裏穿過去。


    然而樹林實在太密,他們並不知道會不會有漏看的兵士隊伍燈火被林子完全掩住,始終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


    萬一到那時候,也隻好見機行事。


    又等了半個時辰,等到各個隊伍都按自己的路線走過一圈,重新開始一遍時,兩人開始沿著預料好的路子向上。


    一開始頗為順利,中途果然遇到了預料外的隊伍,他們後退了一段,以免被看出氣機異常,等人馬過去,加快了速度向上,走過一段路,仍能以在預定的時機避過兩隊交叉而來的巡邏人後,才恢複了原來速度。


    然而,走過一半的山頭後,他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陳微塵看著麵前不小的空地,感歎道:“何其陰險。”


    密林之間出現了一條空隙,想必環繞了整座山頭。


    每隔一段,都設了崗哨,任何人從空隙中穿過,都會毫無遮蔽展現在兵衛眼前。


    隨後便是驚動整座山的守衛,進而驚動閉關的魔帝,兩人還未能摸到九幽天泉的邊就要被追殺。


    陳微塵的腦袋已然不足以讓他應對這種毫無破綻的守衛,隻好惡意揣測方才下山那兩個女子:“一定是賄賂了此處的衛兵,實在可恨。”


    可現在他們兩個身無長物,並沒有什麽東西可用於賄賂——即使有,衛兵隻認自己人,大概也是不會接的。


    若有道家玄門在此,倒也不成問題,他們符咒法術中有一樣遁術,能夠悄無聲息過去——可兩人都不是玄門中人。


    “不能飛,也不能走,”陳公子別無他法:“難道要挖洞鑽過去不成?”


    他看了看那冷白的長劍。


    不行,這是葉九琊的修為,就是葉九琊——怎麽能用來挖土呢?


    若用九琊劍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葉九琊見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九琊劍,便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無奈道:“若用劍氣,會被察覺。”


    “也是......”陳微塵嘀咕了一聲。


    若真是挖洞,必然要用劍氣——否則以劍為鋤,一點點往下,不知道要挖到何年何日。


    “隻有一法。”葉九琊道。


    “要怎樣?”


    “我現下不算是真正以身化劍。若完全化劍,不存身體,可開辟虛空,雖不如歸墟,仍可以將你送至那邊。”


    歸墟本就是無盡虛空,故而可以從那裏辟出通往天地各處的通路,然而現在要於平常處直接開辟虛空?


    “如何才能使虛空通往那邊?”


    “此法前人記載隻有隻言片語,不過劍之一途,無非是看執劍人的心意,”葉九琊與他對視,淡淡道,“劍閣古訓第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陳微塵無端覺出一分不詳的意味來:“那你要怎樣回來?”


    “三日之內帶我回劍閣,有秘法重聚身體。”


    “三日之外?”


    “入輪回。”


    這樣的代價過於巨大,陳微塵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葉九琊看出了他的動搖。


    他繼續道:“我有形體時,劍意被二重天境界束縛,不可完全施展,我在一旁,亦是徒增累贅。化劍後幾與天道同齊,無境界之分,加之你有焱君全部記憶,知他劍招,與魔帝遇上,或許有一戰之力。劍開虛空無法支持魔界到仙界的長路,拿到九幽天泉後,若星羅淵下是虛空,便斬虛空回去,若不是,便渡天河。”


    陳微塵望著他:“三天太短,若拿九幽天泉便保不住你的性命——”


    葉九琊道:“要九幽天泉。”


    陳微塵怔怔搖了搖頭:“我必定不會選九幽天泉。”


    葉九琊沒有說話。


    陳微塵與他對視那一刻,忽然感到周遭一切聲響遠去,陷入空茫的寂靜中。


    他在那眼裏看到了雪。


    “你與他明明隻有幾麵之緣。”


    “滴水之恩尚且湧泉相報,”葉九琊聲音稍稍退去往日涼薄:“雖是短暫相識,仍是平生知己。”


    “葉九琊,你實在殘忍,”陳微塵卻淡淡笑了,“若境況實在不容兩全,我舍你性命,取泉水,倒是成全了你,誰來成全我?”


    他們那日,在幽水侯到來之前提過一次焱君,陷入僵局之後,默契地不再提及這個話題。


    今日重提,竟然是生死攸關,稍有意外便魂魄永不歸來之時。


    “陳微塵。”葉九琊道。


    他喊這名字時,十分認真。


    陳微塵聽著,知道他隻是在喊陳微塵,不是這個名字下另一人的影子。


    “東海拿寂滅香,舊都取錦繡灰時你為我擔下因果,尚未報答。歸墟中借你之手開辟虛空,今日要你拿九幽天泉,皆是你不願之事。”


    “我平生無愧師門,無愧焱君,亦無愧自己,”葉九琊聲音如深秋霜湖,涼而清,“唯獨有愧於你。”


    陳微塵心中一陣尖銳的疼痛,呼吸中帶著壓抑的顫抖,垂眼不去看他:“我不要你的報答。”


    “如果此次不能歸來,隻好來世報答。”


    “來世不夠,要生生世世,”陳微塵重又看著他,像是忘了方才自己還說不要報答,“葉劍主,一諾千金,若入了輪回,千萬記得,若你此次能歸來,便等下次,等真正入輪回的時候再踐諾。”


    葉九琊:“好。”


    今夜許諾,一諾千金。


    他身影漸漸透明,化作散發微光的星星點點,如同深深夏夜蘆葦叢裏明滅的螢火。


    星芒漸漸,如同北國飄飛白雪,落於劍身、劍柄。


    長劍通身散發瑩潤光芒。


    若三日後不回劍閣,等這光芒黯淡下去,便是斯人魂魄離開塵世之時。


    陳微塵靠在身後參天大樹上,緩緩平複了自己的呼吸。


    尖銳的刺痛過去,餘下是隱痛。


    他眼前視野忽然模糊起來。


    漫天落著的,是雪。


    他從遠方來,走過劍閣流雪山九百道石階,來到長著青鬆的台閣,赴一個約。


    他眼前場景漸漸清晰,鬆樹下是石桌,桌上擺了天青的酒壺,一對杯,杯裏有酒,雪落進去,便融在裏麵,再分不出來。


    像是一些記憶,輕輕刻在歲月裏,再出不來。


    有人看著自己,衣似白雪,發如鴉墨,一張不會被光陰忘記的臉,桌上放一柄冰晶剔透的折竹劍,說不清劍如人,還是人似劍。


    原來世上——世上真有這般出塵絕豔人,有這樣超塵拔俗劍。


    仙途是一條長到看不見盡頭的路。


    滿頭白發的女人聲音冷淡:“你記著,修仙人,怕無師,怕無友,怕無敵。無師不知天地高深,無友不知歸於何處,無敵不知去往何方。我雖引你入道途,卻仍當不得師之一字。此三者,能否遇見,看你造化。大道孤獨,我等俯仰天地,能遇其一,已是萬幸。”


    陳微塵倚在樹幹上,唇角泛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眨了眨眼,從腦海中浮現的畫麵中脫身,看著手中劍,道:“你既信我,我便必要讓你兩全,既能歸魂,又有泉水。至於生生世世,我不奢求,隻是若你來日想起,記得有這麽一個人,便是成全我了。”


    他是記得許多劍招的。


    招式雖繁,萬法歸一,最終也隻是簡簡單單的幾式。


    如同記憶紛繁,塵埃落盡,留下的,不過是一個人的影子。


    他閉上眼,隱隱覺得劍中有東西與自己的魂魄遙相呼應。


    出劍。


    ——劍之一途,無非是看執劍人的心意。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我自然心誠,原本不該在人世,天道下偷來一生,生也是為你,死也是為你,”他站在虛空的入口,默默在心裏說著那人聽不到的話:“世上再沒有人像我,對你這樣心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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