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塵此人,雖然精通些琴棋書畫,卻是不曾好好讀書的。一則心思不在這裏,二則家中有長兄繼承家業,並不指望他上進。


    長兄原在國都任職,這幾月被派去外郡,家裏便隻留了管家與一應仆人。


    ——管家是原本在月城本宅的老管家,小桃的父親,仆人中也有不少是陳家長兄來京時帶過來的,因此都對陳微塵十分熟悉。


    老管家眯著眼睛笑:“二公子長大了。”


    接著慈祥關切道:“我已吩咐下去,家裏一應易碎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熏好了驅蚊蟲的香,庭院易滑跌的地方也都做好了布置,公子隻管放心住。”


    不等陳微塵回應,立刻又拉了他的手,細細打量:“好的很,好的很——眼下的小姐們最愛這樣風流俊俏的公子哥,夫人可為公子定好了親事?”


    陳公子在這種近乎於媒婆的目光下有點心虛,摸了摸鼻子:“尚未,我不想娶。”


    “這可不妙啊,”老管家撚了撚胡須,“公子今年已經十九,需得早日訂下婚約,我看月城裏麵趙家的三小姐與方家的二小姐就很好,若是不好,都城裏各個高門的小姐也是可以娶得的,我們家還怕娶不來媳婦不成......”


    “蕭叔,輕聲,”陳微塵鬼鬼祟祟湊近老管家,悄悄道,“我心上人就在那邊,他聽去了可不好。”


    “啊呀,”老管家又驚又喜,望著那一邊,“原來拐了一個仙女,看身架是很好的,是個大美人,隻是怎麽總帶個麵具——”


    陳公子趁老管家不備,逃一般溜走了。


    陸紅顏發現一頓飯過後,整個陳府裏的人都對她格外殷勤,百思不得其解。


    近來讓她不解的事情還有一件。


    小桃抱了庭院裏采來的花枝,要放到公子房裏,拐過一個彎後,卻看見前麵站著陸紅顏,聽得一聲:“蕭姑娘。”


    她有些疑惑:“陸姑娘找我有事?”


    陸紅顏淡淡“嗯”了一聲,與她在園中並肩走:“能否和我說說你家公子。”


    “我家公子......”小桃在心裏暗暗猜測這位陸姑娘的用意,未覺出惡意來,再加上這是自家公子一路同行的友人,便道:“公子是個好人。”


    陸紅顏看著前方:“如何好?”


    小桃抱著花枝,認真道:“外人都說公子瘋,可像我這樣在近前的人都知道,世間再沒有像公子一樣好的人了。”


    陸紅顏隻淡淡道:“可你又見過世間多少人。”


    小桃搖了搖頭:“我是沒有見過多少人,可我也跟著公子讀過書,也知道,世間人熙熙攘攘有善有惡,無非幾種。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仁,有人求義。公子說,就連不理塵俗的修仙人,也要求道,要求長生。”


    陸紅顏看了看她:“他又求什麽?”


    小桃抿了抿唇,道:“我不知道。”


    她說罷,又想了想:“公子什麽也不求。”


    陸紅顏笑了一聲,聲音有些涼:“若是無所求,活著豈不是與死無異?”


    小桃皺眉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有異,這世間不待見公子,可公子喜歡這世間,一草一木,他都是喜歡的。公子眼裏無貴賤之分,一視同仁,你若是看見他待人待物的樣子......”


    陸紅顏搖了搖頭:“你覺得一個人好,自然看什麽都好。”


    說話間已到了房間門口,小桃推門進去,最後說了一句:“那麽你覺得他不好,自然處處不順眼。可陸姑娘如果覺得公子與常人無異,又為何要問我?”


    陳微塵正在房裏看書,聽到說話聲,抬起頭來。


    小桃快步向他走過去,陸紅顏則是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小桃往天青的柳葉瓶裏插著花枝:“她問我公子是什麽樣的人。”


    “你怎樣答?”


    “我說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卻不信我。”


    陳微塵懶懶支在桌案上,聞言歎了一口氣:“她看樣子,是起疑心了。”


    “疑心?”


    “自然是本公子的身份。”


    小桃頗有些疑惑:“身份?她知道你是陳家公子呀。”


    公子搖頭晃腦:“我還是世間最好的人,是小桃最喜歡的人,是.....”


    小桃拿一根花枝要去打他:“誰要喜歡你!”


    陳微塵哀哀歎氣:“我曉得,我曉得,你最喜歡阿回,咱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你卻不要我,反被阿回騙了去——你爹還催我娶妻,可我一點不討人喜歡,哪能娶到呢?”


    小桃“嘁”一聲:“裝模作樣,我就知道你還記掛著那個夢中月下的美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趕緊早日忘了,娶妻生子才是正經。”


    陳微塵拉她過來,認真道:“我遇見了。”


    小桃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真瘋了?”


    “算命人說我有一段仙緣,我便去了,便遇見了他——我原以為要一年後才能看見他。若那天他也去算命,定是被說,有一段塵緣。雖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終究一起走了一程,實在是平生幸事。”


    小桃皺起了秀氣的眉毛:“你在說誰?”


    “自然是美人,”陳微塵看著桌上瓶中一枝桃花,道:“我第一次見他時不在滄浪崖,而在九琊山。那時他在山頂練劍,一身白衣,發如鴉墨,劍鋒之下,盡是天地風起雲湧鍾靈毓秀氣。”


    “我想,這世上真有這般出塵絕豔人,有這樣超塵拔俗劍,世間再一輪滄海桑田後,或可與我比肩——我那時自負為天下第一人,便上前去,教他一劍。”


    小桃看他神色有異,推了推:“公子,你又胡說些什麽瘋話。”


    “可還是做了錯事,那一劍之冷,困他半生......”陳微塵正說著,忽然打住,猝然夢醒一般清明了過來,聲音低了下去,“又記混了,那分明不是我。”


    小桃歎了口氣,走到一邊,為他點上安神清心的香:“公子,早睡吧。”


    陳微塵道:“無事可做,自然要早睡,阿桃,你去請葉劍主過來。”


    小桃應了一聲,提起裙擺往門外走,走到門邊,又問:“要怎樣請?”


    “你隻管說,我要他過來,他自會來的。”


    小桃將信將疑去叩了葉九琊的門,未想還果真將人請了來。


    隻見自家的公子笑得開心:“阿桃,你也去睡吧。”


    小桃在心裏嘀咕了一句這人愈發莫名奇妙,但她車馬勞頓,也確實乏累,想是公子關心自己,便去外間卸了釵環,歇下了。


    房裏剩了兩人,葉九琊:“何事?”


    “無事,”陳微塵抱著軟枕,“叫你來一起睡覺。”


    葉九琊微蹙眉:“睡覺?”


    陳微塵愉快地“嗯”了一聲:“我想了想,你既答應我可以為所欲為,我竟還一個人睡,實在是虧了。”


    聽起來確實合理,找不出可反駁的地方。在魔界時也曾同床而寢,並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情。


    葉九琊從了。


    陳公子望了望身邊的美人,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修仙人並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夜中很多時候,是在凝神,觀冥。而陳微塵往往是要睡一整晚的。


    人在清醒、淺眠與熟睡時氣息有異,很輕易便能辨別出來。


    葉九琊知道,陳微塵躺下來的時候,雖然安靜,但其實很難入睡——他在魔界時便有所知覺。


    陳微塵感覺有人在看自己。


    他惴惴不安地睜開眼睛,果然對上了葉九琊的視線。


    聽見那人淡淡道:“睡不著?”


    陳微塵“嗯”了一聲,往他那邊湊了湊,試試探探抱著葉九琊的胳膊,腦袋靠近他肩頭,再次閉上了眼:“所以我常要早睡。”


    大約是因為化劍的那幾日被陳微塵使用,對於這種親密的接觸,葉九琊雖仍有些不適,身體卻並沒有過於抗拒。


    陳微塵此時的姿態十分放鬆且依賴。


    葉九琊想起自己的承諾,覺得自己此時是應該做些什麽。他麵無表情地回想了下山後所見的塵世人相處的情景,也沒有得出結果來。


    ——最後腦海中出現謝琅抱著清圓的樣子。


    他於是緩緩伸出手,在陳微塵發間輕輕撫觸了幾下。


    陳微塵整個人顫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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