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雨後,暮春也將至盡頭,日子倒是風平浪靜。


    他們曾探望過一回莊白函,書生已經平複不少,麵上看不出什麽來,經此變故,似乎沉穩了許多。


    陳微塵問他是否還要依桃花宴上的成就入朝為官,莊白函點點頭,眼裏掠過一絲痛苦,卻被其它的什麽掩蓋下去。


    他們便依然如故地修煉,偶爾也出去遊玩。


    遊過了幾處有名的勝境,又沒了去處。都城在天子腳下,說書先生前朝事講不了,今朝事說不得,各個不得施展手腳,很是沒趣。


    去戲園裏聽了幾場戲,除了些聒噪的鬼怪故事,就隻有些才子佳人的舊風月。時下人似乎不愛團圓戲,衣色極素的花旦一會兒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一會兒又是什麽“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十分掃人興。


    “我們道觀的藏書庫裏也有些人間故事,大都是些史書。上麵寫皇朝將覆的時候,常要有些故事流傳出來,諸如天降預言,異象凶兆。我那時悟道尚淺。以為都是編撰脫罪之辭——顯得此乃天意,不能抗拒。不過現在看這裏情景,連唱戲都活潑不起來,倒像是人們先早有了預感。我師父說萬事萬物誕生之初,都有各自的氣象在裏麵,逃不了既定的命數,而萬物有靈,即使無知,仍能得到些許昭示,誠不欺我。”謝琅如是道。


    小道士說完,看了看身邊幾人,想要得到回應,然而大家各自走路,並沒有人理他。謝琅撓了撓後腦勺,不知道氣氛為何突然沉了下去,倒顯得隻有他一個人不識愁滋味。


    陸紅顏常在庭中練劍,暮春時節,亂紅如雨,劍勢激蕩,更加是落花紛紛。她雖身形纖細,劍上的路子卻至重至沉,勢壓千鈞處,未免流暢不足。陳微塵書讀乏了,便好心提點幾句,姑娘倒也聽話。


    國師大人沒事的時候也來陳府湊熱鬧,現下正一派慵懶臥在琉璃榻上。星羅淵上極冷,他來了這裏,有些耐不住熱,衣服是越穿越薄,十分的不像話。


    “我說,”刑秋道,“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


    他的指代有些不明不白,陳微塵便問:“和誰?”


    “你的劍啊。”刑秋答得理所當然。


    陳微塵不得不向他好好解釋,那著實不是他的劍靈化成了人形,而是人化成了劍。


    為此還不得不拿出扇子作證——這才是他連了精血的兵器。


    “嘖,以身化劍,還有這樣的法子,”刑秋道,“須知萬物有靈,由物化人易,由人化物難。哎呀,陳兄,我不得不可憐你了。”


    仙道魔道各有些不通的法論,陳微塵問:“這是從何說起?”


    魔帝伸出手來,那小凰乖覺地飛到他手上,任他把玩,他輕飄飄道:“這些畜生才當真活的幹幹淨淨,你看這世上,除了人,又有什麽東西有這麽多煩惱?可見生煩惱易,滅煩惱難,生牽絆易,斬牽絆難。那些靈物靈獸,修成人形,懂得世情,一萬個裏麵就能有一個,不過多學了些東西,算不上稀罕。可這人——人這個東西,又有幾個能斬斷七情六欲,無牽無掛地做一個物件?而他能化劍,就必定有了那樣心境。陳兄啊,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可不會把你放到眼裏呢。”


    陳微塵被戳中,差點要吐一口血,陰惻惻道:“刑兄,你若再不長些眼色,管住自己的嘴,不知要惹上多少仇家。”


    刑秋哼一聲:“我還怕有仇家不成?”


    陳微塵曉得如何治他,拿來本佛經蓋他臉上,道:“你這是造了口業,要惹和尚生氣的。”


    刑秋歎一口氣:“生氣,生氣也好,我畢生是不要再見他了。”


    便悶悶不樂地轉一個身,閉嘴不說話了。


    陳公子隻好去賠不是——好不容易才哄回來。


    他心裏想,這兩個人當真是窮極無聊,到了互相捅刀為樂的地步、


    刑秋也補救道:“不過呢,他既然肯化劍讓你用,想來是不把你當做外人的。我看尋常時候,他也和你舉止親密,近來幾日卻不是這樣——是怎麽了?”


    陳微塵卻沒有答,卻問:“你對那和尚動情過不曾?”


    刑秋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哈”了一聲:“我宮中美人成百上千,找哪一個不成,要想不開去跟禿驢談情說愛?”


    陳微塵道:“那你到底想要他做什麽?”


    刑秋略有些迷茫地搖了搖頭:“我與他二十年未見,滿心高興去他寺裏,隻想能見上一麵,敘一敘舊,常待在一處,他既討厭我不走正道,又嫌我誤他修行,連見我都不願的,實在讓我難過。”


    “我初時也是隻想跟在他身邊,”陳微塵想起那日鬼迷心竅,差一點就要逾矩的情形來,道,“可大半年下來,越來越不滿足,愈發管不住自己,既親密了,又想再親密些。”


    “陳兄,我看你是徹徹底底動了凡心了,”刑秋置身事外,捏著嗓子學戲腔,“陳哥哥,你呀,你——好自為之——好自為之罷!”


    陳微塵笑了笑,指尖摩挲著扇麵:“也罷。”


    刑秋見他笑意勉強,便轉了話題,又懶洋洋了起來:“再過些日子,我就要給那草包皇帝告病。竟想讓我主持封禪大典——他是真覺得自己是正統天子,可我怕被天打雷劈,還是早早躲開為好。”


    陳微塵:“何時封禪?”


    刑秋算了算:“這月的二十四,不遠了。”


    說罷,國師大人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莊白函,他似乎過得不錯,也討了皇帝的喜歡。草包厭煩了朝中那些木頭一樣的老呆頭鵝,對這些年輕後輩極好。看中他文章端正莊嚴,還把書寫封禪文的差事給了他——可氣死了那些一身酸腐氣的老呆子,沒攬到這樣名垂青史的好差事,幾乎要去撞柱。”


    陳微塵略有意外:“我以為他不是這樣會順應時勢的人。”


    “確實不是,”刑秋沉吟了一會兒,“我覺得這對他們凡間文人說,該是一件大喜事,路上遇見,便恭喜他為皇朝寫封禪文,要流芳百世,你猜他說什麽?”


    陳微塵搖搖頭。


    刑秋道:“他並不高興,說什麽‘史家直筆,百年之後,自然分清正統、僭偽、王霸與偏安,來日青竹冊上,我與皇帝與你,都不過一介跳梁小醜’。”


    陳微塵:“果然還是沒變,你怎麽回?”


    “我?”刑秋勾唇笑了笑:“我說,我管它正統還是偏安,隻看皇帝怎樣找死,然後便走了,沒再與他說話——我們原沒有多少交情,沒話可說。”


    “後來,”刑秋眯了眯眼睛,“走到巷子頭的時候,聽見他笑了一聲。”


    陳微塵展了扇子緩緩搖:“有趣。”


    送走了國師大人,已是傍晚,用過晚飯,又消磨了一會兒時間,陳微塵便昏昏欲睡起來,回了臥房——他這幾天似乎總愛困乏。


    昏昏沉沉間,聽見葉九琊腳步聲近了,等人退了外袍,到了床邊,伸手拉過來,抱住不鬆手,將腦袋枕過去。


    葉九琊拿他沒有辦法。


    陳微塵從那天與他一起撰完《長相思》劍譜後,便不怎麽愛說話了。平日裏常帶的笑意也減下去不少。


    隻是夜間仍要與他同床共枕,還非要抱著才能睡得安穩。


    他手臂無處安放,隻好回擁過去。


    這樣境況下無法觀冥修煉,久了,也漸漸習慣入眠。


    然而最近幾天卻睡不得。


    葉九琊趁著昏暗紅燭,恰能看清陳微塵臉龐——閉上眼的時候,看不出神情,像是已經忘憂,顯得格外乖順。


    明月漸升,至中天的時候,懷中人忽然輕輕顫了起來,眉頭微蹙起。


    ——這幾日來,午夜總會如此,過上一會兒,才能好起來,他探過陳微塵經脈,並無異象。


    可今夜的時間,似乎過於長了。


    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來。


    他喚他名字:“微塵。”


    幾聲過後,顫抖終於停了下來,陳微塵緩緩睜開眼睛。


    初醒時帶著些迷茫,第一眼看見葉九琊,竟然本能似的縮了一縮,鬆開手臂,往後退開。


    直到逐漸清明,才又挨挨蹭蹭過去。


    葉九琊問他:“可有哪裏不適?”


    “我好疼,”聽得一聲極輕極低的音,“葉君,我好疼。”


    陳微塵怔怔望著上麵,又轉頭望向葉九琊,許久不說話。


    葉九琊終於記起他那顆悲不得喜不得的心。


    陳微塵隻說過有這一樣毛病,這大半年來,平日裏卻並未怎樣,又兼他經脈身體皆無大礙,也逐漸以為隻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小病。


    現在想來,隻有初見那次,八月十五,在海邊飲酒時,露了些形跡來,之後是再沒有過了。


    他無端想,到底是沒有疼過,還是掩飾得太好。


    這樣想了,便這樣問了。


    “你......平日也會疼嗎?”


    “不經常的,”懷裏人悶悶道,“偶爾有幾次。”


    葉九琊看他垂著眼,並不像往日一樣直視自己,忽想起來之前的一天,公子在假山石上擦傷了手,一片淋淋的血。小桃拿了手帕清水拭著,兩眼通紅。


    陳微塵隻是微微笑著,另一隻手摸她頭發:“乖,別哭,不疼。”


    “你這個人最可恨,”小桃的聲音帶些哭腔,“慣會說假話粉飾太平的,以為誰不曾受傷流過血,不知道你疼麽?”


    是了——葉九琊望著陳微塵,心想,說是有幾次,便是很多次。


    若不是這人剛醒時神思不怎麽清明,被問了出來,恐怕要畢生都埋在心裏。


    他問:“為何不說?”


    陳微塵隻是笑:“我說了,你便會心疼我麽?——若不會,我又說它做什麽?”


    又道:“無情道不曉得七情六欲,我知道你是不會的——隻要你平日裏待我好,不像上次寫劍譜那樣讓我難過,就心滿意足了。你總是這樣可恨,一邊騙著我,一邊又想著他。我雖然願意被你騙,可也不是不會難過,再有下一次,我......”


    他頓了一會兒,終究說不出重話來,閉上眼,靠在葉九琊胸前,悶悶道:“睡了。”


    葉九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撫著他頭發。


    他想,心疼——是怎樣一種心緒?


    心在內腑,若不受外力所傷,是不會疼痛的。


    也隻能想到小桃拭著公子傷了的手,紅了的眼眶與帶哭腔的聲音。


    最後感覺到陳微塵又往自己懷裏鑽了鑽,許是肩頭露在外麵,受了涼。便想,要待他好。於是伸手拉過綢麵滑順的錦被把肩頭蓋住,把人也擁緊了,燭火搖曳中漸漸入眠。


    粉飾了的太平,往往比真的還要像模像樣許多。


    陳府中如此,國都中,乃至整個南朝也是如此。


    祥瑞既降,陛下聖明,承天景命,封禪在即。


    道觀法場一座一座建起來,國庫中的銀兩流水一樣淌出去,小型的祭祀同樣一場一場興辦,更兼大赦天下,普天同慶,白日如何熱鬧不表,夜間亦張燈結彩,慶賀升平盛世。


    當府庫漸漸空虛,氣派山路鑿就,宏偉天台落成,沿途一應雕像漸漸完備,征來的民夫也將力氣用盡時,封禪的大典便逐漸逐漸近了。


    刑秋告病躺在國師府裏,六道聖旨連下也硬是沒有拉出來,最後隻有氣無力地咳了幾聲,告訴前來宣旨的大宦官:“咳......這位公公,我實在是......咳咳咳,能去觀看大典已是萬幸,主持此事,實在是,咳咳...咳咳咳咳......”


    大宦官也不好戳穿他咳的是如何假,被一眾隨從邊拉邊趕轟出了門。


    皇帝也無奈,想來想去,前朝承辦此種事情的司所在戰火中被踏毀,南遷後也沒能重建起來。而在那一群說是德高望重,實則滿臉皺褶滿嘴酸腐氣的老臣裏,實在找不到適宜的人選。他正心煩意亂,看到來呈封禪文的莊白函,眉目俊秀,身形挺拔,越看越是順眼,大袖一揮:“你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劍九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十四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十四洲並收藏一劍九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