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早已經談妥了。”陳微塵淡淡道:“倒是晚輩有一件事要問前輩。”


    遲鈞天隔窗笑了一聲:“請問。”


    “我家的溫回自從被前輩擄走,便生了許多變故,不知前輩究竟意欲何為。”


    “帶他遠走,是我不對。然而天演術法,終究隻能看命,無法改命,你有你的命,他也有他的命。他到了現在地步,究竟幾分是因我,幾分是因你,幾分是因命,你應當早有計較。”


    她話鋒一轉,道:“既然方才說正事早已談妥,是我來晚了,多說也無益,就此告辭。徒兒,你且好自為之。”


    陳微塵:“......”


    她飄飄然來,短暫打了這麽幾句機鋒,什麽東西都沒有告訴二人,隻確認了一下葉九琊的意圖,卻也沒問意圖是什麽——順帶還喊了陳微塵一聲“徒兒”。


    陳微塵先前不尊師不重道,一聲聲“前輩”喊得很是生硬,且語氣頗為不善,被她這一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徒兒”噎得不想說話。


    遲鈞天輕笑了一聲:“不聲不響便結了道侶,雖然仙道不重虛禮,但也該有個見證,等你回了真身,為師再為你們主持,地方選在幻蕩山還是流雪山,到時知會我。”


    她說完這句,腳步聲漸遠,是走了。


    葉九琊聽到這話,暫且先沒有去思索那句“回真身”,他知道陳微塵生平最恨被與焱帝混為一談,尤其是在與自己有關的時候——於是首先按住了神情猛地不對勁起來的陳微塵:“別鬧。”


    陳微塵被他製止,收回就要拿起桌上懷憂扇,要對遲鈞天出手的手,平複了幾下呼吸,身體微微抖著。


    遲鈞天並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話,甚至站在她的立場上,是一句再合適不過的話。


    隻是那話就像鋒利的刀尖,劃破了一些粉飾太平的假象。


    他究竟隻是某個人的影子,連道侶的名分也是要不得的,需等那“真身”來了,師長作證,告知天地,才算名正而言順。


    單單這句話,他原本也隻是有些生氣,可聽到葉九琊那句“別鬧”後,忽然無力下來,眼裏有些淒涼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你們原來都一樣......”


    葉九琊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知如何補救,隻認錯般輕輕垂下眼睫來。


    陳微塵轉過頭去不想看他,身上忽然竄出絲絲縷縷的黑氣,喘息有些不穩,許久才被壓製下去,他麵無表情道:“出去。”


    葉九琊最終隻道了一聲“抱歉”。


    直到一聲輕輕關門聲,陳微塵才嘲諷般笑了一下。


    小凰鳥在桌上跳來跳去,最後停在他麵前,是在邀寵的姿勢。


    陳微塵伸手觸了觸它冠翎,小凰鳥立刻歪了歪頭,愜意地閉了閉眼睛。


    “他待我,同我待你是一樣的,”陳微塵淡淡道,“若是我朝他撒一撒嬌,也願意順著哄一哄,我不高興了,就是無理取鬧,也是順著。”


    “隻有命格,遲鈞天也不能推測出我是個什麽東西。發生了最近這些事情,又看到我與葉九琊親密,才能猜出——他這樣的人,斷不能容得外人這樣逾矩,除非我與那人有關。”


    “他們最後在意的...仍然是幻蕩山浮天宮上那位,我呢,是個不大不小的、不好丟掉的麻煩,還總愛無理取鬧,自己和自己置氣......”


    小凰鳥一雙眼睛無辜懵懂,不知他在說些什麽,隻知他似乎是在難過。


    陳微塵輕輕吹滅房中燭火,將小凰鳥往簾鉤上一放:“夜深了,睡吧。”


    他說話聲音不大也不小,加之修仙人耳目清明,恰能傳到並未走遠的葉九琊耳畔。


    溪邊芳樹下,有仙子一身羽紗衣,跳著輕輕嫋嫋的舞,大約是有“散花天女”之稱的羽皇侯,見人來,含笑行了一禮,繼續挽袖輕旋。


    他回頭看那房間,溫柔暖亮的燭火熄滅,四周歸於一片寂靜黑暗。


    月光飄飄灑灑落在舞著的仙子身上,是極美的——仙家的輕靈疏離,與紅塵全然無幹的美,使人無論如何也隻遠遠看著,生不出一點兒靠近之意。


    他喉中忽然湧上一股腥甜,運功強行壓了下去,而身後那扇已黑下來的窗子,卻忽地具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吸引,在茫茫紅塵中伸出一隻手來,要拉他回去。


    他想起了一些東西,比如陳微塵總是略帶些涼的身體,在春夏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挨近自己來取暖。


    想起他從前曾說過,自己常常睡不好。


    想起他聽到那一聲“別鬧”時的眼神。


    ——想那個受了許多委屈的人,怎樣在黑暗裏伸手去抱緊一個枕頭。


    這時,他衣袖忽然被一個力道扯動,是那隻小凰鳥,不知何時從窗子飛了出來,啾啾叫了幾聲,接著繼續叼住他衣服的一角,撲著翅膀向房間的方向扯動。


    他的心髒忽然空懸了起來,仿佛在今夜,在離開房間的那一刻,錯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樹下的羽皇侯閉上眼睛,沉浸在這一場舞中,動作越來越舒緩,與整個扶搖山融為一體,舞姿中暗蘊道法,飄然出塵。


    他眼中卻全然沒了這一場精妙絕倫的舞,隻剩下一扇寂靜的窗,與一個未眠的人。


    ——也許是難眠,也許將徹夜不眠。


    小凰鳥看他不動,焦急地“啾”了許多聲,甚至開口換了一句已經不再生澀的“葉君”。


    聽到那一聲喚,他怔了一怔,轉身去,對著房間。


    凰鳥撲棱棱飛起,為他指路。


    陳微塵聽到腳步聲與門響,睜開眼睛,隻無神地看著眼前濃鬱無邊無際的黑。


    他不想說話,隻沉默著任葉九琊把自己抱著的軟枕抽出來,懷中一下子空空蕩蕩起來,冷得很。


    葉九琊的手順著他肩往下,要去握他的手,被他用力掙開。


    “別碰我。”他冷聲道。


    黑暗裏靜默了一會兒,聽見葉九琊道:“是我不好。”


    “你沒有,”陳微塵道,“是我自己無理取鬧,讓你不能安生,我知道自己哪裏都不好,沒有你來認錯的道理。”


    “在指塵時,你也這樣說。”聽得葉九琊聲音道,“自從知道你是心魔後,我是沒有一直把你當做陳微塵對待。”


    陳微塵胸中湧起無邊無際的難受。


    “我時常分不清,不是不願,是不能。”


    陳微塵別過頭去:“我知道,這不怪你......”


    葉九琊並沒有讓他把話說完,道:“我知道你時常怨恨我。”


    陳微塵既受不住他的剖白,也舍不得聽他認錯,心裏抽絲一樣的疼,不知是為了辯白自己還是為了使葉九琊停下,聲音大了些,道:“我怎麽能怨恨你?我隻會喜歡你,不會怨恨你,我自生下來便不會怨恨這種東西——”


    “你分明生氣了,”葉九琊一手壓住他肩膀,一手按住他總是試圖結束對話的嘴唇,“微塵,你聽我說。”


    陳微塵急促喘了幾下,動彈不得。


    “但我一直在嚐試將你與他分開。我想,你有家鄉,有父母兄姊,在凡間過了十九年,早已與心魔不同。你漸漸會怨,會恨,亦不再是他執念化身。”


    “你在凡間時,身邊人皆萬般寵愛,來我身邊後,卻一直受委屈,是我不好。”


    “我未曾遇見過你這樣人,不會說話,常使你難過,也是我不好。”


    陳微塵心口劇痛,用力搖頭,想讓他不要再說下去,而葉九琊置若罔聞。


    “你常愛笑,又善掩飾,我隻以為你世事通透,縱然難過,也不過是一時執迷。後來才知,你以心魔之身生在凡間,始終不能與世人相同,如無根之萍,無時無刻不淒惶易傷。”


    “我短短平生,亦未曾有真正展顏之時。方才失言,要你別鬧,非是厭煩,而是想你這一生歡日尚少,戚日苦多,若能放下這樁心事,或許能開懷許多。”


    他鬆開對陳微塵的壓製,陳微塵喉頭哽了哽,聲音已帶上了哭腔:“你別再說了......我好難過。”


    葉九琊指尖滑過他臉頰,在眼下抹了抹,似乎那裏真有眼淚落下一般。


    “乖,”他聽見葉九琊輕輕道:“都是我不好,別哭了。”


    他有了這一句,更是受不住,平日裏刻意壓下的那些委屈與難過一齊湧上,喉間酸澀抽痛,一時間竟然不能言語,隻緊緊抱住葉九琊,嗚咽了幾聲。


    葉九琊回擁住他,隻覺得懷中這具軀體,比所有往日裏的觸感都要真實許多。


    他看過這人太多的樣子,外人麵前的風流瀟灑、溫潤寧靜或是親切隨和。


    以及與自己相處時那些故作輕佻的情真意切,小心翼翼的觸碰,眉梢眼角間淡淡籠著的溫柔與滿足。


    都不是他。


    “陳微塵”唯一最真實的地方,甚至不是情意,而是與生俱來的疼痛。


    他心裏大約有不見光的一隅,容他在那裏時刻茫然地蜷著。


    那疼痛時刻告訴他此處非他該來之處,舉目所見盡是他鄉之客,無處可以訴說。


    葉九琊把陳微塵放開。


    陳微塵腦海一片空白,茫然感覺到葉九琊與他分開,不給自己抱著了。


    下一刻卻重新被抱住,按在床上,有微涼而柔軟的東西貼上了唇,與自己深深纏綿。


    終於分開的時候,聽見葉九琊說:“我不會歡喜禪......《參同契》和《悟真篇》都好,你要哪一個?”


    他開口剛想說要參同契,卻咽了回去,猶自賭著不小的氣,悶悶道:“功法不合,不能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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