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慮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沈獨心裏已經為和尚找好了一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 他破了空色戒, 他日肯定會受罰;


    比如,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瞞著所有人救下自己的事情必定東窗事發,屆時天下的麻煩都會找上來;


    比如, 天機禪院外麵還有更多苦難的眾生等他去渡;


    ……


    隻是在這一句話真正說出口了之後,這原本準備來說服和尚的種種理由,竟一下都變成了鐵砂冰渣,卡在他的喉嚨裏,一個字也出不來了。


    好像再多說任何一個字,都會打碎他心裏的某一樣東西。


    於是沈獨一下就意識到了。


    縱使這一萬種理由都不假, 可真正促使他發出這般驚世駭俗邀請的原因,隻有一個。


    那就是,他想。


    對這啞巴僧人動了一點本不該有的心思, 所以希望他能背棄自己原本的宗門, 與自己一道,浪蕩江湖。


    風也好, 雨也罷。


    天氣好的時候, 可以一道泛舟湖上,賞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天氣壞的時候,可以趁夜往湖心亭,紅泥火爐, 聽雪煮酒。


    即便他隻有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怕。


    他修煉了**神訣,是妖魔道的道主,有他在,誰敢動他?他可以護著他,從生,一直到死。


    隻不過,這一切一切的“比如”和“他想”,目前也都是“比如”和“他想”,在這僧人給出自己的答案之前,誰也不知道會否成真。


    沈獨便坐在那塊刻有“小自在天”四字的山石上,用那種強自鎮定的目光注視著僧人,腦子裏卻一下有些紛亂。


    像是有風過,又像是有雲過。


    僧人似乎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會發出這般的邀請,正轉動著佛珠的手指,便慢慢地停了下來。


    飛瀑流泉,映得天光四散。


    那碎玉似的光影,傾瀉在他麵上,指尖,讓他看起來好似端坐在佛國蓮台之上,幹淨而悲憫。


    沈獨的心一下就懸了起來。


    第一次,他覺得每一刻都像是一甲子那樣漫長,時光被拉長成了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去路,可終究還是盡了。


    在僧人將那悲憫的目光轉向他,輕一搖首的刹那。


    有無聲的歎息,散入了微微潤濕的空氣,然後被那驟然響徹的瀑布的轟鳴砸碎,與那無數在潭麵上亂濺的水珠一般,墜回了潭中,歸於不見。


    沈獨的世界,恢複了喧囂。


    他有一點奇怪的眩暈,就像是站在間天崖的最高處往下望時候一樣,怕自己一步踏錯,便重新跌下去。


    僧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他已然沒了印象。


    隻知道自己從那種奇怪的眩暈之中醒過來的時候,這小自在天裏麵,已經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那種感覺,像極了從一場幻夢中醒來。


    有那麽一瞬間,沈獨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又如何到來,更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又將要去做什麽……


    一切都在一種失衡的混沌裏。


    眼前擺著的飯菜,已經失卻了所有的溫度。


    僧人將食盒留下了。


    他就這麽盯著看了許久,慢慢地一垂眸,終於還是將這些盤碗一一收好放了回去,然後起身拎著那食盒,慢慢循著來時的舊路出去了。


    午後的日光,出奇地有些熾烈。


    周遭所有的山石都白晃晃地,閃得人眼暈,就連周遭的竹海,都在沉默的風中失語。


    沈獨覺得很悶。


    待走到了他來時所站的湖岸邊,他才一下恍惚地想起,垂虹劍還落在小自在天那個地方,於是又折轉回去取。


    在重新摸到劍的那一刻,他想——


    現在可以給顧昭回信了。


    顧昭是個狠人。


    他的人生信條裏麵,從來沒有過“等”字,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叫做“沈獨”的人。


    有著絕好的樣貌,絕世的修為,絕高的地位。


    他,無法不等。


    “你說,他過了這幾日都沒有回信,莫不是已經死在了禪院裏麵?”


    高高的山崖猶如接天的刀刃,巍峨險峻,顧昭便在這上麵最平坦的一塊山石旁邊坐下,將山石削平,成了棋枰,刻縱橫經緯之線,拈石為子,一枚一枚地下著。


    “兩日前飛回去的幽識鳥,現在也沒見回……”


    “聽聞天機禪院裏麵出了一點亂子,前日有人闖了千佛殿,為善哉一指戳中,至少是個重傷。老奴想,這些天不空山周遭風聲鶴唳,還有本事突入重圍闖進千佛殿的,怕非沈道主莫屬。保不齊……”


    站在顧昭身旁的,不再是仲舒,而是個老頭。


    他身子矮矮,白頭發白胡子,杵著一根蛇頭木拐,臉上皺紋橫生,一雙眼底卻是精光四溢。


    其太陽穴深凹,一看便知是個內功高手。


    此刻卻將目光從顧昭的棋盤上移開,向正南方向的天機禪院看去,目光裏有些晦暗。


    他說的這件事,顧昭自也是知道的。


    隻不過……


    “若真如此,沈獨如今勢必不好受。隻是我總覺得,天機禪院不至於私藏他。如此,原本就有傷的他,如何能瞞過所有人耳目?難不成,剃了個頭,假裝是個和尚?嗬……”


    話說一半,聽的人沒笑,他自己卻先笑了起來。


    老者沒什麽表情。


    顧昭隻摩挲著指間那一枚圓石,神情裏頗有幾分微妙之處,停了有片刻,才問道:“剛才不久,山上似乎有敲鍾。通伯可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還不是妖魔道那些人!”


    通伯笑了一聲,神情裏多了幾分譏諷。


    “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攛掇,前幾個時辰竟然圍到了人家山門前,好險沒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無寂之命,前往天機禪院逼人。領頭的,是崔紅和姚青。”


    “崔紅和姚青……”


    這兩個人,顧昭也再清楚不過了。


    一男一女。


    在裴無寂上位之前,他們早已經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凶徒,在老道主的時候,就分別出任著間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許久未曾變動過。


    外界傳,沈獨極信任他們,他們也對沈獨言聽計從。


    但在不久之後,事情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那年沈獨不知道是腦子裏哪一根筋抽了,在屠滅了一行路經妖魔道的商隊之後,竟然留下了個十六歲的少年,從此養在了身邊。


    這便是裴無寂了。


    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傳言,說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與這裴無寂過從甚密。


    難聽的話多了去了。


    當初誰也沒將這少年放在眼底,可誰能想到,過了沒幾年,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間天崖左使!


    原本由崔紅、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兩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個,隻留下右使的位置。於是他們隻能在這上麵爭搶。


    今年你上,明年我上。


    可再沒有一個人,能從裴無寂的手裏奪回左使之位。


    裴無寂是沈獨養的。


    他打他罵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訓他計謀;他折他磨他,也默許他上位。


    於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原本身世孤苦、一無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頭狼,有著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殺。


    “裴無寂啊。”


    想想竟有些替沈獨感到頭疼。


    顧昭那一雙渺渺似雲山藏霧的眼底,隱約透出了幾分奇怪的意味,可細細咂摸間,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


    其實某一個問題,他私底下考慮過很久。


    都說裴無寂不過是個男寵,能有今天不過都是靠著趴在沈獨床上,兩腿一張,在他身下承歡。


    可他是見過裴無寂的。


    偶爾低眉時,那種注視著沈獨的眼神,實在與傳言中的,不很對得上。


    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與沈獨談事喝酒時,他從不會提裴無寂,哪怕是一個名字。


    “通伯,再看看下麵的情況吧。我估摸著,即便他那邊出了什麽變故,也就是今明兩日,不會拖得更久了。”


    畢竟,沈獨從來是個聰明人。


    顧昭相信,他既然有辦法燃香引幽識鳥與自己傳信,就一定有辦法再探聽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氣。


    通伯素來是不很看得慣自家主人與那妖魔道大魔頭之間的關係的。


    但歸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慣沈獨。


    隻是顧昭都發話了,他再不願意,事情也還是要去做,於是應了一聲,點了頭,便提了輕功往山下去了。


    山嵐吹拂。


    日往西斜。


    顧昭用那簡陋的棋子,敲著同樣簡陋的棋盤,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沈獨的生平,樁樁件件,一時有些惘然:“不殺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裏有什麽人情?便是這江湖,又還剩下幾分人味兒……”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躲藏在不空山的這段日子,卻給了沈獨一種少見的、與世隔絕的清淨,與其說是躲藏,莫若說是避世隱居。


    凡塵俗世,皆不能擾。


    不能走的時候,每一日都想著要逃脫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風血雨一日無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時候,卻一下想要停留在這桃源,避開那些憂煩,避開那勾心鬥角永無止境的爭鬥。


    一切,不過都因為一個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獨想,即便是自己落難於不空山,隻怕也不會生出這般想法來。頂多是在這裏過一段清靜日子,卻不會對這個地方,以及某一個人,產生本不應該有的留戀。


    目之所及,遠山蒼蒼,竹海搖搖。


    沈獨提著食盒走回,看見竹林裏那間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時,一時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許久,直到山風吹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進去。


    羅漢床,小火爐,木書案,竹書架,繁經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從書架上那些或新或舊的經卷上慢慢滑過,最終落回了畫缸裏,將那一幅簇新的卷軸取了出來,緩緩展開。


    春蘭未開,蝴蝶已至。


    佛陀不過是在渡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卻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為這佛陀濟世的慈悲,沉醉著迷。


    沈獨一下就笑了一聲。


    他抬手一合,便欲將這畫軸投入火盆燒了,可臨到要扔時,才發現自己很沒出息,不舍得將其毀去。


    “還是留著吧……”


    時光過隙,忽忽白馬。


    彼時彼刻,彼情彼心;此時此刻,此情此心。便都當是白日浮華夢一場,夢醒,酒痕猶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寬闊的袖擺,飄飄灑灑。


    風裏麵,他攜了畫,攜了劍,出了這竹舍,心裏空空,隻空茫地朝著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頂望去。


    他想,如果他還正常,腦子裏該不會冒出這瘋狂的念頭。


    可偏偏……


    沈獨很清楚,這一會兒,他不僅不正常,還有一種奇怪的、醉酒似的癲狂:“和尚和佛藏,我總該要帶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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