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獨為什麽沒死呢?


    如果他沒有從這一場變亂中活下來,是否也就沒有他此刻的傷懷?他寧願看著他死了, 心痛如絞, 也不願看到他心裏有了別人, 而將他拋入看不見光的深淵裏。


    悲哀過後,便是一重又一重深深的諷刺。


    裴無寂望著他靜止不動的背影,慘淡地一笑:“隻怕是在我踏進你這閣中的那一刻, 你就已經在想要怎麽處置我了吧?”


    沈獨沒有回應。


    裴無寂又笑,但那一雙深黑的眸底,刻骨的恨意已經從深處悄然地探出了它的爪牙,讓他麵上忽然顯出了一種平靜的瘋狂。


    他問:“那個人是誰?”


    沈獨的眉頭皺了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指已悄然緊握,微微閉目之時, 像是在忍耐著什麽。


    裴無寂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征兆。


    可此時此刻他竟不願有半分的退讓,像是將他整個人都看透了一般,辛辣地抬高了聲音:“是天機禪院的和尚嗎?可你不是喜歡他嗎?怎麽現在一個人回來了?高高在上的沈道主, 也有被人棄若敝屣的一天——”


    “砰!”


    掌下勁氣陡然地一炸!


    沈獨心裏那一股冰冷的怒意, 終是沒有壓住。即便知道此刻裴無寂是故意要激怒他,刺傷他, 可他也無法忍耐, 三兩句話之間已被人戳中了今生少有的痛處!


    意念起時,已是一掌直接向裴無寂打去!


    這動作看似突如其來,可裴無寂實在太了解他了,他的怒意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可以避開的。


    可到底是沒有避,任由這洶湧的一掌撞到了他的身上, 打得他吐了一口血,臉色瞬間慘白下來。


    “被我說中了嗎?”


    他半點都沒在意一般,將唇邊染著的血跡擦去了,像是以前任何一次被他訓斥的時候一樣,自然又從容,就連聲音都平靜如初。


    “沈獨,我喜歡你才由得你作踐我。你把我當什麽了?”


    沈獨冷著一張臉,先前從他麵上消減下去的戾氣,又一絲一縷地纏繞了上來,胸膛裏某種情緒激蕩著,幾乎就要將他炸得粉碎。


    有那麽一個刹那,他是真的想要一掌拍死了裴無寂的,從此以後一了百了。


    不過是殺個人罷了。


    天底下這麽多人都殺了,一個裴無寂有什麽了不起?


    可裴無寂偏偏是他一手教出來、養出來的。


    他到間天崖的時候雖已是個少年,但不管是學識武藝還是心機謀略,大多都是他所傳授。


    且錯的並不是裴無寂。


    五指間勁力湧流,仿佛輕輕一顫,就能迸射出讓這天下武林都為之膽寒的力量,取下眼前這青年的性命。


    可最終還是漸漸地散去了。


    沈獨沒有再看他一眼,隻是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那一串佛珠,壓下翻騰的怒意,冰冷道:“我現在不想看到你,滾出去。”


    “嗬……”


    裴無寂嗤笑了一聲,恭敬地垂下了自己的頭,竟是如以往最生疏的時候一般行禮。


    “是,道主,屬下告退。”


    從“道主”到“沈獨”,又從“沈獨”到“道主”,他來時懷著一顆炙熱而滾燙的心,去時卻隻剩下滿身零落的傷痕與一腔的冰冷。


    從冬灰閣退出來的時候,他腳步還平穩。


    隻是才離開不久,腳步就變得踉蹌了起來。


    氣呼呼守在外麵不遠處的鳳簫哭罵了好一陣,眼圈紅紅的,正在心裏琢磨自己要不要去冬灰閣看看呢。


    沒料想,一抬眼就看見裴無寂出來了。


    這一刻,她立刻大喊了一聲“好啊”,罵人的話已經蹦到了嘴邊上,可下一刻就徹底愣住了。


    在間天崖上這麽多年,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裴無寂……


    衣襟上染著幾分血跡,唇畔還有幾點殷紅。臉色慘白,但麵無表情。人從裏麵走出來的時候,腳下隱隱有那麽一點踉蹌,還伸手扶了旁邊門框一下。


    他眼底似乎看不到人般,沒看誰一眼。


    就這麽直接從鳳簫麵前走過,竟是往山下去了。


    往常不是沒看見過裴無寂更狼狽的時候,練功或者兵法,被道主訓得沒個人樣。可那時候不管多累多苦多糟糕,他都是咬牙忍著的,道主罵他,他有時候不服,有時候又笑。


    但從沒有這樣過……


    人走出來,就像是一團死灰。


    鳳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得剛才走過去的這人明明是裴無寂的樣子,可又不像是昔日的裴無寂。


    旁邊人也都看得嚇住了。


    原地站了半晌,鳳簫忽然有些怕出事,忙提了裙角,道:“我去看看道主。”


    說完,便急匆匆地往冬灰閣去。


    裴無寂卻覺自己跟隻遊魂似的,一下不知自己應該去哪裏,又應該做點什麽。


    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失去了意義……


    就連昔日用來安慰自己忍辱負重的“複仇”二字,也在今日對著歸來的沈獨跪下時,消散了個一幹二淨。


    一下回到了當年。


    孤苦伶仃,一無所有。


    眼前的山道很長,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抬眼時隻見得深穀幽幽,周遭栽種著各色花木藥草,一座草廬立在穀中,外麵還晾曬著不少新摘采的藥材。


    白骨藥醫倪千千正抓著一把半夏擰眉沉思。


    她穿著一身淺紫紗裙,身上幹幹淨淨別無贅飾,素麵朝天是清水芙蓉般不加雕飾的秀氣,昔日那見誰都懟的脾氣在被困避天穀的這些年裏已經被磨了個幹淨,反倒比當年平和了。


    眼角餘光一晃,她瞧見裴無寂出現,也沒大注意他神情,隻當他是如往常一般來問自己給沈獨治病的藥配得怎麽樣了,所以沒什麽好臉色,隻道:“我說過了方子還在想,上回想的還差三味藥,你來也沒用。”


    裴無寂沒回應。


    他隻像是沒聽到一樣,竟直接從外麵走到了屋裏。


    一麵牆的藥櫃頂得高高的,滿屋子都是苦澀的藥味兒,靠東南窗前的格架上則是一隻又一隻小罐子封起來的藥,貼滿了簽條,有新有舊。


    倪千千似乎終於發現了他神情不對,從外麵跟了進來。


    但還沒等她細問,眼前的裴無寂竟然已經一把將那排著無數貼有簽條藥罐的藥架推倒在地!


    “哐當!”


    一聲巨響,伴隨著“稀裏嘩啦”一片藥罐破碎的聲響,隻片刻便已滿地狼藉。


    倪千千完腦子甚至一下沒有轉過來,直到瞧見那湯藥與丸藥混雜在一起滾流到自己腳邊上的時候,才驟然尖聲叫了起來,幾乎以為裴無寂是瘋了!


    “姓裴的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老娘藥都要配好了,你是想你們道主經脈逆行、入魔而亡嗎?!!”


    “對!讓他去死好了!”


    裴無寂的聲音比倪千千還要大,一雙眼底已隱隱都是血色,暴怒的聲音裏更透出幾許猙獰,幾乎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倪千千愣住了。


    她被帶到這避天穀中已經太久了,隻因為當初在斜風山莊為陸飛嬋看病的時候嘴碎說了沈獨一句,就招惹得罪了裴無寂,被威脅著要給沈獨治病。


    裴無寂的原話就是,治不好他,你也不用活著出去了。


    可現在……


    裴無寂說的是什麽話?


    他不僅掀翻了這救命的藥架,讓她這許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還在沈獨沒兩年好活的這時候說讓他去死?!


    “你……”


    腦子裏一下亂成了一團,倪千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想要問個清楚。


    但裴無寂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更不想在這避天穀裏多見倪千千哪怕一麵。


    所以他聲音沉冷,決絕到了極點。


    “立刻滾!離開這裏!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你若不走,便把命留在這裏。”


    他說這話的口吻,一如當年他連追三十裏而來,將那煞名遠播的無傷刀比在她脖頸上,逼她給沈獨治病一樣,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有那麽一刻,倪千千是想問的。


    想問他為什麽忽然改變了主意,想問他萬一這一次的藥能救,萬一沈獨可以不用死……


    可她最終沒有問。


    數年的努力不見結果,身為天下聞名的白骨藥醫,她當然會有遺憾。但很顯然,沈獨這種恣意妄為從不遵醫囑的大魔頭從來不是什麽合格的病人,她也算是受夠了。


    況且**神訣這反噬,她也真的治不了。


    多留無益,在確認裴無寂不是開玩笑之後,她幾乎是二話不說就直接拎了自己治病救人的箱篋,出了避天穀去。


    裴無寂站在原地,看著這滿地的狼藉,終於是沒了力氣。


    倪千千走後不到半刻,先前見著他神色不對怕出什麽事的鳳簫才急忙忙趕來,一進屋看見這倒塌的藥架與滿地碎了的藥罐,便驚問他:“這是怎麽回事?倪姐姐呢?你把她怎麽了?!”


    裴無寂靠牆坐了下來,聽見聲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隻恍恍惚惚如在夢中一般呢喃道:“走了……”


    早該走了。


    沈獨想死,就讓他去死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


    我要日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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