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哉?


    沈獨隻覺得腦袋裏都是空空的,仿佛能聽見風吹過來時震起的嗚嗚空響, 一時腳重頭輕, 一時又頭重腳輕。


    他懷疑自己是在夢裏。


    若眼前之所見不是夢中之所見, 他怎會看見這和尚出現在自己麵前,還學那惹人生厭的什麽慧僧善哉穿一身白僧袍呢?


    若眼前之所見不是夢中之所見,他怎會覺得自己一顆心已被刀絞, 偏偏還半點痛楚也感覺不到呢?


    是夢吧?


    是夢吧。


    他喜歡的那個和尚是天機禪院裏一個不起眼的和尚,法號該叫不言,會采藥,有不錯的醫術,有一顆慈悲心,長得好看, 但是個啞巴。


    他救了他的命,會給他端飯來,也會為他把脈。


    他也見不得他虛偽凶戾的一張臉, 見了他折騰那小螞蟻殺生都會翻臉。


    ……


    沈獨還記得自己沒好氣地問, 你是不會說話嗎?


    那僧人朝他點了點頭。


    於是當時的他,心裏一下生出了那種難以言說的惋惜:那樣好看的和尚, 為什麽偏偏是個啞巴呢?


    可此時此刻, 同樣的一張臉就在他的麵前,那從來微抿的嘴唇分開,說出來的言語是平和的、平靜的。


    像是對著任何一個來尋解脫的普通人。


    在他眼底仿佛沒有邪魔與眾生的分別,可他又偏從這一雙澄澈慈悲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茫然。


    恍惚。


    像是忽然迷路的旅人, 找不到方向,長了一張可笑的臉,掛著一副可憐的神情,帶著一身可悲的狼狽。


    啞巴說話了。


    不言成了善哉。


    一切一切都在這一刻碰撞到了一起,千般萬般的線索瞬間從記憶的深處湧來,於是眼前這身影瞬間與當日千佛殿那驚鴻一瞥的身影重疊到了一起,也與他重傷後醒來在昏黃燈火下看見的那身影重疊到了一起。


    他從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既不曾承認過自己的任何身份,甚至也沒真正回應過“不言”那法號。


    他走路時確有聲響。


    可為什麽他就滿腔的自負,覺得自己感覺不出對方有任何修為就是對方確是個普通人呢?


    這世間,分明還有另一種可能。


    隻是他久在高位,在武林上甚少逢得敵手,所以久而久之竟下意識地將那可能忽略了——


    他感覺不出的,除了普通人,還有可能是比他更強的高手。


    沈獨想,自己真傻。


    聰明了一輩子,在妖魔道上呼風喚雨整整十年,一朝落難竟著了個死禿驢的道,被人騙得團團轉!


    不僅沒識破他真麵目,還瘋了一樣上山來想帶這和尚走。


    強搶也好,用婁璋的安危或者放棄三卷佛藏來換也罷。


    隻要這和尚肯跟他走……


    天下之大,哪裏去不得?


    算來算去,也不過就是天機禪院一個普通和尚,一則禪院興許願意割舍,二則人落到他手上還不隨意他拿捏?


    可現在……


    “善哉?善哉……”


    他眨了眨眼,這一時間覺得眼眶裏又熱又冷,喉嚨裏似有血腥氣再往上冒,可過一會兒,偏笑出了聲來,一雙妖邪的眼微眯,眉目間戾氣滋長。


    “和尚,你聲音可真好聽。”


    分明是平靜的一句話,可落在眾人耳中,卻莫名有了一種悚然的寒意。


    更有人覺得聽不懂這話:


    不是早認識,早就熟稔,怎麽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善哉立在台階上,垂眸看著稍稍站在下方的沈獨,看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轉眼又掛上這一臉令人不喜的邪戾,是滿身的凶殺之氣未除,一句話裏更藏了千萬的譏誚與嘲諷。


    他臉上已沒了病容。


    人是妖魔,身後帶著黑壓壓一片的人,站在禪院的山門前,既無半點愧疚,更無半點懼色。


    合十的雙手指尖都觸在一起,這一時竟有些微的涼意。


    他斂了目,但宣一聲佛號,也不接沈獨這意有所指的一句話,但言道:“沈施主昔日夜闖千佛殿,乃貧僧親眼所見,隻是沈施主最終破殿而出,並未被抓。如今殿中還有施主不久後再次闖殿盜走聖物後所留之字。至於盜竊之人是否是道主,相信正道中自有不少曾與道主通信之人,字跡一看便知。”


    “哈哈哈……”


    沈獨忍不住笑了起來,一身暗紫的鶴氅襯得他益發俊朗,可姿態卻偏又放肆又輕狂。


    “了不起,當真是鼎鼎有名的慧僧善哉!”


    對於當日酒自己的事情絕口不提,更不曾談及他們在那竹舍中發生的一切,好像自己真是正道直行半點虧心事都沒做一樣!


    好一副道貌岸然模樣!


    不知道的怕還真以為他是天上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佛呢!


    沈獨是偏激的性子。


    此刻胸膛裏幾乎是炸開了一片,便是有十分的理智現也全拋卻了,哪裏還顧得上去想旁的?


    於是,看那和尚的目光便越發諷刺。


    眾人卻始終聽不懂他話中的玄機,唯有裴無寂與顧昭從他這忽然尖銳又冰冷的態度裏,隱約窺探出了什麽,一時心底陰沉,隻不出聲地看著。


    緣滅方丈對於當初的原委約略知道一些,但對於更清楚的內情卻不慎了解,此刻見沈獨非但沒有半點悔改之意,反而態度越見邪狂,眉頭便不由皺得更深。


    他說話也終不那麽客氣了起來。


    “沈道主,當日乃是善哉一念之仁救你於水火,你卻反恩將仇報,盜走佛藏。不論江湖道義如何,於情於理也不應該。今日你雖帶武聖後人來訪,可若不將舊物完璧歸還,這一道山門,道主休想邁進一步。”


    “恩將仇報又怎樣?”


    沈獨來時候還心平氣和,眼下脾氣卻是上來了,分明是同緣滅說話,可眼睛卻看著那僧人。


    “方丈您難道不曾聽聞過我沈獨嗎?弑父殺母,逼走師兄,江湖上十樁殺孽有八樁都是我做下的。別說是恩將仇報盜走你佛門聖物,便是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來!”


    又是意有所指的一句話。


    他滿麵邪肆氣不減,分明是豐神俊朗的人站在這裏,給人的感覺卻似那絕世的妖魔。


    善哉聽著隻覺這話是對他說的。


    什麽叫: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來?


    僵直的手指,微微壓得緊了一些。


    這一瞬心底裏最後那一絲妄念都被突如其來的冰冷給壓滅:本就是天生妖魔,冥頑不靈,為他所救,卻一意虛偽假作不知他身份,直到千佛殿上盜走那一串佛珠,才留下那辛辣八字奚落!


    慧僧善哉,不過爾爾。


    眼前這人的心中,何曾有過什麽恩義與仁慈?


    是他不該妄念迷眼,妄動凡心。


    “阿彌陀佛……”


    他微微地一閉眼,似呢喃一般念了一聲,好像要借此將心中種種憂煩都驅散。


    沈獨卻聽得心裏一痛:這和尚,分明是騙了他,戲弄了他,可他這般低眉垂眼的一聲歎,卻歎得他也跟著生出一腔難以形容的悲楚。


    誰說漂亮的女人才會騙人?


    好看的和尚騙起人、騙起心來,也是半點不遜色的。


    “沈道主的意思,是不肯歸還了?”


    大約是沈獨的態度太輕蔑,緣滅方丈臉上所有的笑意終於消失了個幹淨,肅然地看著他。


    “還?”


    沈獨嗤笑了一聲,也不看緣滅,隻從自己袖中將那一串已經被鳳簫重新穿好的沉香木佛珠取了出來,放在掌中把玩了片刻。


    “我沈獨屬貔貅的,進了我口的從來沒有吐出去的道理。但今日既是我妖魔道牽頭先拜上禪院,自也要給主人家幾分麵子。你們想要回此物,我也沒什麽意見,隻有一個條件。”


    條件?


    誰不知道沈獨是江湖上最難纏的人物?


    一聽見他說出這話來,山門內立著的天機禪院眾僧都怒了,紛紛嗬責起來,意思大多是他本就是竊來的東西,怎麽還敢談條件。


    可沈獨畢竟是沈獨。


    他就是敢。


    緣滅皺眉道:“什麽條件?”


    “簡單。”


    沈獨似笑非笑,竟是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將那一串藏有秘密的佛珠戴到了自己的腕上,然後才抬起頭來,將滿身的妖邪氣展露了個淋漓盡致。


    “東西給你,人給我。”


    “人?”


    他話說得簡單,緣滅卻一下沒聽懂,隻是下意識心頭一跳,隱約竟生出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


    可已經遲了。


    刻著“山水”二字的山門前,沈獨已放曠地笑了一聲,寬袍闊袖,豁然抬手一指!


    “本道主,要他!”


    修長的手指所指處,不是旁人,正是那天人般不染塵俗、立於階上的僧人——


    慧僧,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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