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片刻的靜默。


    沈獨話一出口,反應過來, 便想給自己兩巴掌, 想也不想便改口道:“不不, 是我腦子被門夾了!”


    僧人看他的目光,深了些許。


    但他畢竟不是在這些細碎的言語上糾纏的人,所以也並沒有接什麽話, 隻是平靜地把沈獨抓著自己的不放的手拿開,放回原位去,然後才起了身。


    “我去端藥。”


    沈獨就坐在那破床上,身上還蓋著和尚的僧袍,眼見著他走出去有好半晌了,才後知地感覺到自己臉頰上微燙的溫度。


    這一瞬間便覺得自己是真被門夾過。


    更激烈的事情都做過了, 親一口算個屁!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隻是心裏雖這樣告誡自己,可急速運轉的腦袋一旦停下來,就會回憶起剛才那輕得好像是夢境的一吻, 還有和尚那低沉醇厚的聲音……


    操了你大爺。


    他抬手按住自己薄薄的唇瓣, 才發覺自己手竟有些發抖,心跳也快得驚人。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之後, 那和尚從外麵端了一碗熬好的藥進來, 他才算是勉強平複了下來,但卻莫名不敢跟和尚說話了。


    那藥一遞,他便接過來自己喝。


    分明是能苦掉人舌頭的藥,若是往日他喝了必定要皺眉嫌棄,甚至幹脆放一旁就不喝了, 可今天也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心有所屬,恍恍惚惚一會兒就喝了個幹淨。


    善哉並不是多話的人。


    所以他隻是在旁邊看沈獨喝完了藥,又從他手中將那有些殘破的藥碗接了過來,才重新走出門去。


    沈獨於是覺得,現在真是像極了當初。


    那時候他也是被人圍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一路不甘心就那麽窩囊地死了,所以拚了命地要逃到天機禪院止戈碑前。


    再醒來就在和尚的竹舍裏。


    也是傷重到幾乎不能動,也是和尚在一旁搗藥端藥,還他媽假裝自己是個啞巴。


    想到這裏,沈獨不禁有些生氣:這禿驢分明好端端地是個正常人也能正常說話,怎麽他那時候問“你是不會說話嗎”,他居然承認了!


    還有那個什麽“不言”的牌子……


    到底都是什麽玩意兒?


    他開始皺眉思考了起來,望著那破窗外的天光與山水出神,直到腳步聲再傳來,才回頭看去。


    這一回不是藥,是粥。


    最普通的白粥,隻是裏頭加了些青菜香菇燉著,所以帶著幾分有溫度的香氣。


    這時候,沈獨已經喝過了藥,隻覺得四肢之間那酸麻癢痛之感消減下去不少,身上的力氣也回來了,便自己小心地起了身來。


    腰背處的傷口有些疼,但於他還算不上什麽。


    隻是站起來後被透進來的風一吹,有些發冷,於是便把落在破床上的僧袍撿了起來,自然地披在自己身上,才朝和尚走了過去。


    屋角處有一張木墩子做的小桌,另有兩把看起來破破的矮凳,僧人粥端進來便放在了那桌上,粥碗邊靠著幹淨的木勺。


    粥隻一碗,勺隻一個。


    沈獨自覺坐下來,拿了勺,自己盛了一口吃了,才一口便止不住地笑,眨眼問他:“你煮的嗎?”


    “食不言寢不語。”


    善哉卻不回答他,隻是又走出了門去,這一次並未將門帶上。於是沈獨便看見了外麵叢生的雜草,低矮的山坡,也看見了未披外袍的僧人盤坐在了那一塊幹淨的石頭上,垂眸斂目。


    這是在打坐。


    “嗤。”


    裝模作樣。


    心裏不很爽的沈獨腹誹了一句,知道這粥沒喝完和尚怕不會搭理自己,便幹脆真不說話了,埋頭喝粥。


    這時已經是下午。


    從昨夜奇襲天水盟到此刻,他幾乎可以說是滴米未進,加之受傷損耗嚴重,所以分明寡淡沒什麽滋味的粥,竟也很快喝了個幹淨。


    待他放下那勺時,才覺有了幾分飽腹感。


    喝粥的時候也不是什麽都沒想。


    比如自己是怎麽到了這裏,妖魔道上姚青他們怎麽樣了,最終顧昭有沒有到,若到了又是什麽樣的神情,還有東方戟的百舌奇毒……


    隻是他抬首重看見僧人時,一起的想法又都煙消雲散。


    沈獨起身走了出去。


    視野一下就開闊起來。


    此處應該是距離五風口沒多遠的山嶺,看得出山脈的形狀沒有不空山那一片那樣雄奇,也沒有禪院附近那絕佳的山光水色,可陋屋一座在這小小的山坡上,卻有一種猶帶著煙火氣的隱逸隔世之感。


    僧人還在打坐。


    修長的手指慢慢扣著那一串沉香木佛珠,一粒一粒地轉動,分明是如此尋常的畫麵,可沈獨偏偏就看出了一種平和的靜好。


    鬥轉星移,唯心不改。


    “喂,和尚。”


    他走過去,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和尚所坐的那塊石頭的低矮處,然後歪著頭看他。


    “我還有話想問。”


    善哉轉動著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頓,側轉眼眸看他,卻是約略猜著他要問什麽,便道:“你問。”


    沈獨挑眉:“當初我問你是不是不會說話,你為什麽點頭?還有身上掛個什麽‘不言’的牌子又是幹什麽?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故意要騙我嗎?”


    分明是他自己誤解,卻一副理所當然興師問罪的口吻,善哉笑了起來:“我修的是‘閉口禪’,‘不言’便是告訴旁人我不說話。眾生生死輪回,一切業皆從身、口、意三者而起,修身、閉口、止意,則罪無所生、業無所起。”


    閉口禪?


    沈獨對佛門的東西實在不了解,聽他這般說話也沒什麽太大的感覺,還笑問:“那你是已經修成了嗎?怎麽現在又開口說話了?”


    “……”


    善哉平直的唇線微抿,在他這一問後看著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才搖頭。


    “並未修成。”


    “那沒修成會有什麽影響嗎?”


    沈獨壓根兒沒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這話問出口之後反倒是想起另一樁來,眸光流轉間,隻將兩手手掌交疊在了善哉盤坐的左膝,將下頜擱了上去,從低處看他。


    “我記得你還修了不壞身?”


    掐著佛珠的手指,微微緊了些,善哉垂眸看著靠在自己膝上的人,隻覺他眼底藏著笑意,一時竟分不清他的得意,還是促狹。


    隻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


    於是也跟著笑出聲來,隻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門沒修成,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


    什麽叫“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


    這一瞬間沈獨差點被這一句話激得從地上跳起來,就要跟這和尚打個三五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來時,又咬牙忍了。


    心裏一萬句“你麻痹”已經罵了出來,可偏偏他還不得不承認,這和尚說的是對的,這死禿驢實力強得讓人想把他兩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獨才生出沒片刻的愧疚全被壓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歡。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話,也有假話,你想聽哪個?”


    善哉並不介意他此刻的態度,甚至聽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沒有格外的反應,隻是低眉垂眼地看他,這般回答。


    沈獨頓時皺眉:“你們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怎麽還有真話和假話之分?”


    善哉卻不接話了。


    莫名地,沈獨竟有些忐忑。


    分明問的時候膽子還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讓他選了,又有一種“死禿驢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懷疑,思慮再三,最終才道:“先聽假話。如果假話很中聽,我便不聽真話了。”


    善哉便笑起來。


    這一時看著沈獨那分明不很平靜卻還強作鎮定的神情,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那一日出山門在山前溪水裏救他起來時他滿身的血汙,跌在浮蕩的水裏,是妖魔,卻也滿身狼狽……


    那時便想起那句他總也不明白的佛偈。


    汙泥總是蓮花國,甘露傾瓶掌上香。


    “假話是:情這一字,起於微末。起時不識,識時難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識還要作賤,而我**凡胎非為佛子,所以日複一日耿耿於懷,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過白費功夫,或為世間多造一樁殺孽,可終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間,待能分辨,欲得解脫,便為時已晚。”


    蓮華開落隻一刹,凡心妄動彈指間。


    僧人垂眸與他對視,隻見著他一臉怔然也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幾分無奈。


    這人是真的心無慧根,榆木疙瘩。


    於是怕他聽不懂,隻好畫蛇添足地點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和尚說,我說的是假話。


    和尚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沈獨愣住了。


    這前後兩番似乎一樣的話忽然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裏轉悠,最終竟讓他口幹舌燥,麵紅耳赤,隻覺一顆心都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連話都要不會說了!


    再開口,便有一點“死就死了吧”的貪得無厭味道:“那、那真話呢?”


    真話……


    善哉這一次凝視了他很久,看著他微紅的眼角,像是古井裏扔了一塊石頭,一如那一日他離開不空山後他再至竹舍打開那一幅畫時……


    心潮暗湧,難以平複。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語,一雙澄澈的慧眼垂下,隻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開了五指,攤開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間有風。


    淺綠的花瓣,半開半搭,那一朵已然幹枯的春蘭,就這樣安靜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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