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施主!您——”


    “滾開!”


    一把將眼前礙事的幾名僧人揮開, 沈獨麵白如紙, 眼底再不見了半分溫度, 眉梢都似凝著冰渣子一般,往昔散去的戾氣仿佛更深地浮了出來,他腳下有些踉蹌, 卻還是一意孤行往禪房外麵走去。


    小明寺的僧人們不過是因受那“不言法師”之托所以留沈獨在此借住,也答應了要把人給照顧好,哪裏料到這人竟半分也不領情?


    在被他推開時,眾人都覺駭然。


    一為沈獨此刻的神情,二為他所展露出來的非比尋常的功力。


    唯獨早上在沈獨禪房裏同他說話的那僧人還不肯放棄,他是受“不言”親托, 又知道眼下這一位施主乃是病入膏肓,萬不敢放他出去,便衝上去攔他:“施主, 施主, 萬萬不可衝動啊!不言法師已經交代過了,施主有恙在身, 最好靜養, 也不該離開此寺,免得招惹禍端……”


    “禍端?”


    沈獨看著張開雙臂死活要攔在自己身前的這和尚,殺心忽起,冷笑了一聲,這一時身形如電, 竟鬼魅一般到了那和尚身前,一把扼住了對方的脖頸!


    僧人頓時難以呼吸,掙紮起來。


    隻是沈獨此刻再怎麽因中毒而孱弱,可本身**神訣大成的功力依舊在,他再怎麽樣也不過山寺中一普通僧人,又怎能敵得過沈獨?


    沈獨捏住他,就想捏住螞蟻那樣簡單。


    “施主,施主你幹什麽!”


    周圍所有僧人見狀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似乎終於是看出了點什麽端倪,紛紛怒喝起來,可又怕激怒了沈獨,所以有所忌憚,不敢上前來。


    沈獨卻都不在乎。


    這一刻他是真的想幹脆一把捏死了這僧人,再將這小明寺裏裏外外都屠個幹淨,哪裏管是善還是惡,隻要那死禿驢知道欺騙自己會有什麽後果。可真到了收緊五指要用力時,一股悲涼又由衷湧出,竟讓他失了這一身鋒銳的殺氣,轉為了頹然。


    一鬆手,他隨意把人扔開了。


    聲線平直到了極點,好似沒有半點情緒的起伏,他連看都沒看這周遭驚駭的僧人們一眼,隻道:“不要找死,我不想殺你們。”


    冰冷的一句話。


    不是久經殺戮之人,說不出那暗潮下掩藏的殺機,也絕不會有這般平靜的麵色。


    僧人們麵麵相覷,終究還是看出他們根本無力阻攔這一位施主離開,沒有再強行上去阻攔。隻是站在山寺的門口,看那一道身影帶著點搖晃與恍惚地下了山,在山道上漸漸去遠,不見了影蹤。


    沈獨覺得,自己今日也在做夢。


    又或許……


    不是今日在做夢,而是過去的幾日都在做夢,這夢太美太甜也太長,以至於他沉浸其中,忘卻了現世一切的煩憂,如今醒來了反倒覺得現實才是夢境。


    不然,嚐起來怎會這樣苦?


    傳聞百舌奇毒乃是以百蛇之毒所製,毒與毒相混各有變化,便是舉世聞名的神醫也未必能窮盡其變化,毒入體後又因人之體質各有差異,從來是難解至近乎無解之毒。若世間可能有一物能解此毒,便非天機禪院業塔內那一枚殺生佛舍利莫屬。


    沈獨確是已近油盡燈枯。


    心裏雖也曾想過要貪戀接下來的一日一日,可和尚在已然是他最大的幸運了,何必再強求?


    所以在死亡即將到來之前,他變得坦然而坦蕩,希望自己沒有懼怕也沒有恐懼,不想和尚為他傷心,更不想讓他為了自己回到禪院去拿那勞什子的舍利!


    天下事,有所求,必有所舍。


    離開禪院是一朝之事,他在五風口同江湖人動過了手,怎麽算也已經觸犯了戒律,要回禪院豈有那樣簡單?


    明明說的是“好”,是“不騙你”,可到頭來怎麽就成了“不好”,成了“騙你”?


    還有那死蝴蝶。


    他是背棄了與他的承諾,一走了之不算完,還要將他的心挖出來挑在刀尖上嗎!


    沈獨幾乎是渾渾噩噩地下了山,隻憑著心中那一股直覺往不空山的方向去,想自己能不能在半道上截住他,想他也許還沒走遠。


    隻是一路追至五風口,才知那希望有多渺茫。


    到底他修為比他還要高,他若真想走,他哪裏留得住?


    人沒追到,消息倒是聽了不少。


    他是離開了江湖,但江湖從沒有離開他。自五風口那一夜血戰後,又發生了不少的事情。包括假池飲的屍體被顧昭揭穿,天水盟尋回真少主,斜風山莊力挫妖魔道,還有……


    真池飲設計,生擒姚青。


    殺了崔紅,趕走裴無寂,便相當於自斷左膀右臂,又加之前段時間的變亂,妖魔道因內耗實力受損嚴重,更不用說這段時間群龍無首,沒了沈獨的蹤影,鬧得人心惶惶。


    姚青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也無回天之力。


    她一路追人而去想要找回沈獨,沒料想反被天水盟那真少主池飲設了一局,待要撤出時已經遲了。


    現在,人就在五風口,過不兩日便要當中梟首示眾,再將腦袋掛到旗杆上,以慰天水盟諸多英豪在天之靈。


    在聽見這消息的瞬間,沈獨便知道是計。


    真想要殺姚青,早在抓到的時候就弄死了,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將人弄到五風口來,還要傳得江湖皆知?


    不過是為了引他出來設的一場局罷了。


    若早兩日,避世遠遊的沈獨勢必不會知道這消息,但如今從那一場美夢裏醒來,倒是正正好知道了。


    他看得很清楚,理智也告訴他不該去。


    可人之將死,對自己的本心看得倒比以往清楚。


    若他是個合格的妖魔道地主,此刻需要做的不過是置之不理,任由正道那些人殺了姚青,事後再謀複仇之事。


    可他什麽時候合格過呢?


    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該喜歡上一個和尚,還為了他要死要活,不惜將自己陷入險境;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該拋卻這江湖上紛紛擾擾之事在這種關頭去追一個和尚。


    既然一開始便不被人以為是有資格繼任道主之人,那又何必強求自己,不合格便不合格到底好了。


    隻是……


    他原想去追那和尚,攔著他讓他不要去,可如今姚青在這裏,危在旦夕,便是他心裏再想,腳下卻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動了。


    也許,善哉是故意的。


    他若要回天機禪院,取近道必會經過五風口,姚青的消息傳得這樣廣,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卻沒有理會。


    因為他知道,在他之後也許會有另一個人路過此地,然後不得不為此事停留,再也無法追趕他的腳步。


    這一念冒出的瞬間,當真是心如死灰了。


    沈獨站在五風口高高的城門外,莫名地笑了一聲,想要直接進去打聽清楚姚青此刻所在的位置,可思考了一下現在的處境和妖魔道上的狀況,終究還是將那種人之將死豁出去了的衝動按下來。


    他可以死,但姚青不能。


    若真要去救人,還是當有個周全照應的法子,別沒把人救出來,把自己搭進去不說,再把姚青也搭進去,便是得不償失了。


    於是又退回來,進了一片密林。


    身上穿的還是那一身深紫的鶴氅,當初藏於袖中的幽識香還有一段在,沈獨想了想,到底還是點燃了。


    往日或恐還顧慮幾分得失,如今命也不剩下幾天,除了和尚之外無牽無掛,還有什麽好計較呢?


    幽識香燃。


    幽識鳥至。


    他用燒黑的斷香寫了一句話,讓幽識鳥送去該去的地方,便趁著夜色降臨黃昏時入了城,隱匿下來,倒輕易地探知了姚青被關押上城中一處廢莊之中,但也沒急著去,而是在城中歇了一晚,次日天黑了才摸至那廢莊牆外,悄然潛入。


    天水盟雖派了不少人在這裏,也防備著今夜會有人來劫人,可沈獨畢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憑他們的本事又怎麽攔得住?


    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摸了過去。


    有的屋子裏故布疑陣,設好了陷阱,看似有很多人把守,可裏麵並沒有他要找的人,一直找到了東廂房,他才透過那窗縫,看見了被關押在囚籠中的姚青。


    昔日一身紅衣的英氣女子,此刻滿身都是血汙,連脖子臉頰上都多了幾道血痕,更不用說那被鐵鏈束縛起來根本動也不能動一下的手腳。


    隻是身處這境地,她卻閉著眼。


    好像既沒有半分擔憂,也沒有半分恐懼,倒比他這個來救人的還顯得坦然。


    於是沈獨一下笑了。


    他輕功最好,腳踩在地上都聽不出半點生意,悄無聲息便擰斷了角落處一名天水盟弟子的脖子,然後把人靠在了牆邊,再一路行進,如法炮製。


    沒半刻,周遭人便都躺下了。


    沈獨這才進了屋,臻至化境的勁力一運,便將掛在精鐵囚籠外麵那一串大鎖給捏廢了,鐵鏈頓時掉下來。


    這動靜立刻將姚青驚醒了。


    她原以為是要去赴死了,可誰想到睜開眼來,看到的竟然是一張熟悉的麵孔,一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怔怔喊了一聲:“道主……”


    “出來。”


    沈獨平靜得很,麵色雖然慘白到已經看不出半點血色,但手底下卻很利落,開了囚籠門,又廢了姚青手腳上的鐵鏈,便向她遞出手去。


    姚青這才知道不是在做夢。


    這一瞬間竟是淚往眼底湧,便是往日心性再要強,此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但她知道輕重,不敢再說什麽,隻是咬緊了牙關,忍著身上傷口帶來的劇痛,從囚籠中出來,跟在了沈獨的身後。


    天水盟好不容易設下這一場局,生擒了姚青要引沈獨上鉤,所有的安排必然沒那麽簡單。所以幾乎是在沈獨帶著姚青出來的同時,就有人發現了異常,高聲呼喊起來。


    呼啦啦……


    整座廢莊之中,人影頓時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刀槍劍戟斧鉞勾叉,十八般武器根本連看也不需多看,便向沈獨打來!


    這樣的一幕,與數日前五風口他夜襲天水盟時,何其相似?


    一樣的正邪相對。


    一樣的你死我活。


    一樣的毫無退路。


    想要突出重圍,隻剩下一個“殺”字。善與惡的邊界再一次模糊在血雨之中。他帶著姚青,殺了很多很多人,將自己一身衣袍全染上了鮮血,但周圍人好像無窮無盡一般,殺到力竭好像也沒有盡頭。


    姚青好像在高聲向他呼喊著什麽。


    但在刀劍相交的聲音裏,他什麽也聽不清;在血雨模糊的視野裏,他什麽也看不清。


    不過挺起劍來,繼續殺戮。


    直到一柄長刀向他當頭砍來,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早已發麻的手掌握不住掌中劍,竟一下將雪鹿劍蕩了出去,“當”一聲掉在地上。


    那一刀,深深砍進沈獨肩膀!


    鮮血頓時噴湧而出,在他跪倒的瞬間,將他身下本已鮮紅的地麵染得更紅。


    另一側被圍攻的姚青,見狀已然目眥欲裂,想要趕到沈獨身邊去,可麵前還有無數的刀劍,竟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刀拔了起來,再向沈獨頭頂而去!


    “道主——”


    她眼淚終於奪眶而出,聲音嘶啞根本聽不清晰。


    然而沈獨卻沒有半分的畏懼。


    他平靜得不像是一個即將麵臨死亡的人。


    那舉刀向他的天水盟弟子,本是滿心的狂喜,可這一瞬間觸到他的眼神,竟生出一股奇異的冰寒……


    下一刻刹那,一支帶著尖銳嘯聲的羽箭,“嗖”地一聲襲來,貫穿了他的咽喉!


    巨大而迅猛的力道,帶得他整個人都往後砸去。


    “砰”地一聲,人倒下去了,染血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周圍所有人見狀頓時一愣,隨即便感覺出了一種不妙,但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嗖嗖嗖……”


    箭雨,鋪天蓋地!


    每一箭都會射中一個人,精準而冷酷地帶走一條性命。它們從四麵八方來,根本防不勝防。


    不知何時,持弓的黑衣人已滿布高牆。


    每個人都蒙了黑麵巾,隻露出一雙眼來,除了殺人之外,半點聲響都沒有。


    天水盟這些精銳都因要來圍殺沈獨,而聚在了廢莊之中,短短片刻之間,連退都來不及退出,便被這高牆上忽然出現的鬼魅一般的來客射殺了個幹淨。


    地麵上頓時躺了一地的屍首。


    隻留下還沒反應過來的姚青,還有已然脫力跪倒在地上的沈獨。


    “噗嗤!”


    最後一支羽箭,射穿了最後一名天水盟弟子的眉心,帶走了這廢莊之中最後一條不該存在的性命。


    於是那幕後主使之人終於走了出來。


    這一刻,姚青看了個清楚,陡然間覺得冷意席卷而來,竟比方才還要冷上十倍,百倍!


    少見沒有穿那一身青袍。


    今天的顧昭,是十分方便夜行的一身黑衣,在這殘忍的屬於屠殺的夜晚裏,他往日拔俗出塵、滿帶著仙氣的麵容,都好似添上了一絲難言的詭譎,人走在屍山血海裏,卻有閑庭信步一般悠閑的姿態。


    旁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中。


    看都沒看姚青一眼,他隻從廢莊的門口走了進來,踱步到沈獨麵前,看著他狼狽如死狗的模樣,不由冷笑了一聲:“我還當沈道主有多大的本事,沒料想混成這狗樣子……”


    明擺著的嘲諷。


    顧昭半蹲下來,抬了那幹淨修長沒沾染半點汙穢的手指,捏著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一下一下輕輕拍在沈獨那滿是血汙的臉上,上頭“顧昭我操1你媽”六個字很快便看不清了。


    “這就是你求老子幫忙的態度嗎……”


    沈獨實在是動不了了。


    他連頭也不想抬一下,隻聽著顧昭的聲音,莫名地笑出來:“便是老子罵你,你不也來了嗎?”


    話音方落,下頜便是一痛。


    顧昭真是弄死他的心都有了,隻掐著他下頜迫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含笑的聲音裏卻藏著幾分涼意:“惹惱我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沈獨,記不記得我說過,千萬別栽老子手裏,不然,老子能操得你下不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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