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滅方丈想說,善哉已進了業塔自自省己罪、麵壁思過, 沈施主怕是見不著了。


    然而沈獨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還不等緣滅方丈給他什麽答複, 他便又淡淡道:“方丈若不讓我見, 我昏倒死在山門前事小,世間妖邪魔頭又複出事大。”


    “你是在威脅我禪院嗎?!”


    緣滅方丈皺眉沒答話,後頭一名持棍的武僧已然橫眉豎目, 顯然是看不慣沈獨到了極點。


    可沈獨哪裏會去搭理他?


    從頭到尾都像是沒聽到這話一般,連目光都沒移開過,隻依舊注視著緣滅:“方丈考慮好了嗎?”


    緣滅方丈早在上次妖魔道與正道一同逼上山門的時候,就領教過沈獨的難纏了,沒料想如今人雖然重傷,人卻比先前還難應付了。偏偏佛門對苦厄眾生一視同仁, 無論是讓他看沈獨重回山外殺戮,還是看他死在山門前,都做不到。


    於是終無奈地一歎。


    “阿彌陀佛, 天憐世人, 我佛慈悲。沈施主想見之人,此刻已在業塔之中。隻是業塔為罪塔, 一則守塔僧未必放你進去, 二則施主想見之人未必願意見你。”


    “他不願見我又怎樣?”沈獨笑了一聲,已聽明白了緣滅言下並無阻攔之意,隻道,“我想要見他,這便足夠了。”


    天機禪院的僧人們還從未見過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更沒有想過那許多總讓人浮想聯翩的傳言會因為這個人,落到他們仰視也不能及的那一位最有慧根的僧人身上。


    這一時間,全都看著他沒了言語。


    沈獨卻沒有理會這些了,隻是對緣滅方丈輕道了一聲“謝過”,便抬步上了台階。


    不空山上,晨光熹微。


    輕薄的霧氣紗似的在山間浮蕩,山下的竹海碧波一般搖晃,上山的台階一重一重,被初升不久的日頭照著,像是一道天梯直通高處。


    僧人們相覷一眼,到底為他讓開了道。


    這滿身血汙還未洗盡的昔日魔頭,便一步步拾級而上,無端端讓身後所有人想起了月前另一名僧人回到禪院後,一步一步跪上禪院時的姿態。


    緣滅方丈無言。


    隻是他既然應允,此刻便不會橫加阻攔,是以從頭到尾隻是平和而悲憫地看著。


    山門峽穀外的殺戮還在繼續。


    沈獨的腳步沒有停過。


    他一步步走過了三重山門,看著山門上那山山水水的篆字,若有所悟,可細想時還是什麽都不懂,於是便記起來,那和尚說自己榆木疙瘩,半點慧根都沒有,約莫是真了。


    浸滿了鮮血的長袍袍角,在長長的台階上留下了逶迤的血痕,但隨著他走遠又漸漸幹涸。


    從山下到山上,沈獨覺得自己走了很久。


    可真當站到了禪院這一片恢弘的建築前,看見那一座業塔孤高冷落的影子時,又覺隻不過是這麽一瞬。


    藏經閣臥伏在西北,千佛殿偏坐於東北,高高的業塔卻在東南角上。八角舍利塔,陳舊的塔身沉澱著風雨侵蝕的痕跡,上麵書寫著的一行又一行經文,有的依舊清晰,有的卻已經模糊。


    八麵塔身,刻的是天龍部眾。


    塔旁栽著一棵高大遒勁的老樹,樹上開滿了金燦燦的花朵,一片堆著一片。


    樹下的台階上,盤坐著一形容枯槁的老僧。


    在沈獨走到台階下的時候,他那滿布著皺紋的眼皮便動了一動,慢慢掀開,看向了他。


    沈獨便駐足,抬首望這高高的佛塔。


    他問:“法師,他便在裏麵嗎?”


    那老僧看了他滿身的鮮血與平靜的麵容一眼,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打了個機鋒:“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


    “扯你媽的鬼。”


    這一段公案沈獨還是聽過的,隻是壓根兒不想往下聽,當著這一名明顯不簡單的老僧的麵,他已是冷笑了一聲:“狗屁的‘仁者心動’!一個巴掌拍不響,風吹幡動,自然是風動幡也動。風不動,幡不動,你心動一個給老子看看?”


    “……”


    老禪師曆經世事,見過了幾多風雨,可在他麵前還敢如此粗鄙的,沈獨算是獨一份。他看沈獨的目光,忽然也變得一言難盡了起來。最終竟是長歎,宣了一聲佛號。


    “罪過!朽木不可雕也!”


    隻是話出口,心裏想的卻是:這魔頭,老衲降不住,燙手的山芋還是莫要糾纏太久,讓有本事的人收拾吧。


    於是形容枯槁的僧人合十微笑。


    隻寬容忍讓地對眼前沈獨道:“業塔懺悔,素來是裏麵的人不能出,倒也沒說過外麵的人不能進。施主既懷執念而來,自然進也無妨。”


    “……”


    是不是有點太輕鬆了?


    沈獨來的一路上都在想,若天機禪院這幫禿驢也跟外麵的人一般不識趣,便幹脆下山養精蓄銳,或者再跟顧昭勾兌勾兌,一起搞了禪院,把和尚搶走便是。


    可現在竟然不用了。


    看著老僧人這看似普通實則透著幾分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心裏難免有些發毛,但一時又想不透其中關竅,也不覺得自己這將死之身有什麽值得人算計的,所以隻看著對方,遲疑了片刻,便懶得再想很多。


    想了小半輩子,累了。


    現在?愛他媽誰誰誰去吧。


    沈獨不是很看得慣這老禿驢,所以對方雖然沒為難他還給他讓開了道,可他也隻是挑了一挑眉,半個“謝”字也沒有,直接走上了台階,推開了業塔緊閉的大門。


    七重浮屠,莊嚴肅穆。


    門外的天光斜斜照進門裏,空氣裏浮動著發亮的微塵,高大的佛像立在塔內,低眉斂目,周遭的牆壁上堆放滿古老陳舊的經卷,經卷的縫隙裏偶見舊日刀劍留下的痕跡,也不知上百年還是上千年了,看著竟有些觸目驚心。


    傳聞這一座業塔乃是為禪門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殺生佛”所立,因有殺生之孽,所以名曰“業塔”。


    解了百舌毒的舍利,便是祂坐化後所留。


    沈獨從來不信神佛,入了此塔見了此佛,也生不出什麽敬畏之心,所以拜也懶得拜,直接從另一側老舊的木梯往上行去。


    佛塔越往上越狹窄。


    他在心裏數著層數。


    數到一個“七”字的時候,便覺得一顆心微微顫了顫,腳下便是最後一級台階。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有一種回頭就走的衝動。


    萬一……


    萬一和尚真不願意見他,萬一他不顧一切的奔赴隻是一廂情願,萬一……


    有那麽多那麽多的萬一。


    可萬一,他還是喜歡他呢?


    天底下的事情,每一件還未發生的,都擁有著無窮無盡的萬一。可如果不敢做,不去做,心底真正期盼的那個萬一,便永遠隻是萬一。


    沈獨想,有什麽好怕呢?


    最壞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啪嗒。”


    於是還是踏了上去,轉過兩步來,便望見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周依舊是堆得高高的陳舊經卷,中間置了一張普通的長案,兩摞經卷疊在一旁,卻有兩本泛黃的經卷被人翻開了攤在案上。


    僧人便盤坐在蒲團上,埋首謄抄經文。


    衣袂雪白,墜在地麵,被窗外透進來的那一方天光照著,好似也在發亮。


    他知道他進來了。


    沈獨也知道他知道他進來了。


    隻是這時候站在後麵看著他的背影,又有一種千言萬語都歸於了靜默的感覺。


    山不言,水不語;你不言,我不語。


    默立了良久之後,才走了過去,看著他依舊謄抄經文的修長手指,還有落在紙頁上那好看的字跡。


    沈獨忽然就低低笑了一聲。


    他問他道:“我來了,你卻不搭理,是想要我走?”


    對他的到來和疑問,善哉似乎半點驚訝也沒有,執筆的手不過微微一頓,也不回頭,便笑:“顧昭此人,頗值深思。”


    從來隻聽過旁人用痛恨或者驚羨的口吻提前顧昭,評價他的話也大多走兩個極端。妖魔道的罵他陰險卑鄙詭計多端,正道的誇他足智多謀光風霽月。


    可這樣舉重若輕的,還是頭回聽。


    沈獨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隻道:“他鬥不過你。你除了我,無所欲求,可他還有野心。”


    僧人便不言語了。


    沈獨的腦袋長在脖子上,也不是都沒用的。


    早在顧昭將殺生佛舍利製的藥端給他喝的時候,他便已了然和尚的“算計”。


    “說過讓你不要走,偏偏你打了誑語,騙我哄我,最後還是一走了之,跑回這勞什子的天機禪院,拿什麽殺生佛舍利。且又故意沒救姚青。你是把我看得太清,知道我一定會鋌而走險去找顧昭。之後得了舍利,又直接讓人送到蓬山……”


    “姓顧的怕都要被你氣死了。”


    “和尚,你說你到底是罪人、出家人、聰明人,還是那坐收漁利的漁翁呢?”


    沈獨長身跪在了他身後,伸出手去環住了他的腰,把腦袋擱到了他肩膀上:“問你話呢,你說你到底什麽人?”


    “什麽人也不是。”


    經文是抄不下去了,善哉歎了一口氣,輕輕擱筆,轉過頭來,沈獨那一張蒼白的、還沾著點傷痕血汙的臉,便近在眼前。


    還有那含著些微笑意的唇角。


    他眉眼一低,便自然地親了他的唇角,待唇分時,才想起自己不該在業塔中做這等事,於是莫名笑了一聲,淡淡道:“隻是你喜歡的人。”


    沈獨一下紅了眼。


    隻是在禿驢麵前他總嘴硬也不肯認輸,便強嗤一聲,聲音有點哽咽的低啞:“也是喜歡老子的人。”


    善哉說不出這一刻心底的感覺,因沈獨就抱著他、靠在他肩膀上,所以他輕易便能察覺出他的心跳,他的顫抖,他的緊張……


    還有那張牙舞爪的喜歡。


    風從外麵吹了進來,一隻蝴蝶在天光裏飛來飛去,他望了很久,才慢慢順從著自己本心道:“是。”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


    “知道。”


    “你也知道我進得來?”


    “知道。”


    “為什麽?”


    “世間從無神佛,禪院都是凡人。凡人者,七情六欲皆有,喜怒哀樂也俱。翻遍佛法,尋根究底,也脫不出‘情理’二字。何況禪院諸位高僧都不想沾上你這麻煩,除我之外無人解得。”


    “……這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嗯。”


    ……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瞬間,沈獨又好想打人,仿佛回到當初善哉平平淡淡跟他說“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我”的時候,這他媽是人能說出來的話?!


    還“嗯”?


    嗯你大爺。


    沈獨咬牙看了他半天,滿肚子都是邪火,幾乎立刻想要跟他吵起來。隻是抬眸觸到他那溫溫然注視著自己的眼神,清雋的輪廓,一如初見時一般,沾染著幾許讓人動容的煙火氣。


    他說,我心,便是佛心。


    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消融一空,轉而被一種異樣的酸澀所取代,在他胸腔裏蔓延。


    僧人寬闊的後背貼著他滾燙的胸膛,沈獨眨了眨眼,忽然便不敢看他,隻是將額頭貼在他掛了佛珠的脖頸上,慢慢道:“你說世間從無真正的神佛,隻有一個善字。你也答應過,我不死你不走,我不想讓你言而無信。我應該要留下來。可是我既不信神佛,也不信善,更不想剃成禿頭當和尚……”


    善哉望著窗外靜默。


    有一滴滾燙的淚墜在他脖頸上,是沈獨垂首低眸,如烙印一般,親吻他頸後的佛珠:“和尚,我隻信你。你皈依佛,我皈依你,可好?”


    該是禪院裏的無憂花開了吧?


    小小的一隻蝴蝶,扇動著輕盈的翅膀,從這狹窄的一方窗前經過了許多次,終於飛了進來。


    善哉伸出手去,蝴蝶便向他指尖停落。


    這一刻,他忽然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停落的蝴蝶,還是那綻放的心花,隻是慢慢地笑了出來。


    天光透進慧眼,澄澈如琉璃。


    然後聽到自己模糊而平和的聲音:“……好。”


    蝴蝶飛進去,又飛了出來。


    晴朗的天空高曠淨藍,不空山上,遲開了月餘的無憂花都已盛放,將那金紅的顏色堆滿枝椏,仿佛在這佛頂上堆了一連片金燦燦的雲霞。


    業塔高聳,佛陀卻隻拈花而笑。


    千罪萬業,也不過終於一句皈依。


    如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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