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嗎?”白子旭的表情就像是被放慢了的鏡頭似的,從驚訝變成茫然,又漸漸轉為鎮定淡漠。隨著表情的變化,他在白柯眼中的輪廓樣貌也越來越清晰,到最後簡直快和君宵差不多了。


    而和清晰度一起變化的,還有白子旭的樣貌。


    白柯眼睜睜看著他從自己最熟悉的模樣輪廓一點點轉變,眉眼,鼻梁,嘴唇,似乎每一處的調整都不多,但是最終成型的臉卻和白子旭相差很多。


    不過麵前這張臉白柯卻並不算太陌生,因為……他自己現在頂著的就是這張臉。


    準確地說,這是白聆塵的臉。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一個是少年時期的,一個是青年時期的。


    “你……”白柯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畢竟換誰看到這樣古怪的情景都會有一瞬間的反應不及。


    而站在他麵前的人卻比他更反應不及,他似乎能感覺到自己五官的變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臉上的表情是屬於白聆塵的淡漠,可一張口,出來的依舊是白子旭的聲音:“我……那我是誰?我變成了什麽樣子?我是誰……”


    他的語氣茫然中透漏著詫異,和淡漠如水的麵容形成了極為詭異的對比。


    而隨著他語調越來越高,他的模樣便如同卡了帶的錄像,不停地在兩個畫麵之間閃爍,一會兒是白子旭的樣貌,一會兒又是白聆塵的臉,晃得白柯完全不知作何反應,整個人愣在那裏。


    “你怎麽了?!”此時的白柯不知怎麽陷入了一種半恍惚的狀態,他朝麵前的人伸出手,像是想拽他一把,又像是想扶著他。


    可他手剛碰到麵前的人的衣袖,那人便如同被攪渾的水中倒影一般,扭曲模糊起來。


    而在最後一刻,他抬頭看向白柯的時候,麵容又換回了白子旭的模樣,在白柯愣神的那一瞬,從眼窩裏淌下兩行殷紅的血淚,然後如同被抽了房梁和承重牆的屋子似的,整個人坍塌倒下。


    “爸!”那一瞬,白柯的理智就這麽丟了。


    他忘了麵前這人應該是別人假扮的,隻覺得白子旭七竅流著血,轟然倒下的模樣,簡直是他不可承受的。


    “怎麽了你?!”白柯幾乎站立不住,整個人想撲過去看看,卻被身後的人拽住了手腕。


    他急切回頭,想撇開那隻拽著他的手,誰知他下意識地一揮,碰到的依舊是一片水一般的質感。


    “君宵?!”白柯愣在那裏,大腦一片空白——


    就見原本拽著他手腕的霍君宵也和白子旭一樣,像是水中被打散的倒影,晃動了一會兒,而後同樣從眼中、從嘴角、從耳邊溢出了殷紅的鮮血。他深深看了白柯一眼,張口無聲地說了句什麽,便倒在了地上,再無聲息。


    緊接著,餘賢、林桀他們就像是被傳染了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同樣的征兆。


    他的耳邊有微弱的歎息、有痛苦的呻吟、有哀嚎、有尖叫……


    一切又開始變得混亂不堪。


    可是隨著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白柯卻逐漸從空白茫然,變得慢慢鎮定下來……因為他不信。


    如果說最開始,他還會因為看到白子旭和霍君宵在他眼前倒下去,而變得理智混亂。那麽現在,他已經重新將理智找了回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一個片段都不信!


    君宵和餘賢會這麽簡簡單單地就送了命?甚至送命前連原因都這麽模糊不清?簡直開玩笑!


    有了先前一次幻境的經曆,白柯這次幾乎沒做多想便在心中認定,這還是一場幻境。


    隻是這次的幻境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他再次聞到那股苦香味的時候?還是從白子旭出現開始?亦或是更早時候,從上一個幻境中醒來後,就已經落入了這個幻境?


    甚至……他根本就一直在同一個幻境中不斷地掙紮,從未醒來過。


    上一次幻境被識破的時候,白柯還並沒有很深的擔憂,畢竟自以為已經順利從幻境中出來了,但是這一次,即便已經知道這是幻境了,他卻並沒有覺得有絲毫的輕鬆感,因為他不知道他是會徹底從幻境中醒來,還是會繼續落入下一個幻境……


    而最可怕的,大概就是幻境一個套一個,當他麻木的時候,他就再也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了。


    他突然想到了恒天門所說的“九殺陣”,那個連餘賢也隻是猜測並不算了解的法陣,會不會就是導致他現在不斷地在幻境中輪回的原因?


    如果這“九殺陣”所謂的迷惑陣中人是這麽個迷惑法……有多少人能在無數真真假假的糾纏中保持清醒,找到破陣的法子?


    白柯在深深的擔憂中再次變得意識不清,就如同上一次脫離幻境的那瞬一般,漸漸沉入了一片黑暗中……


    不知在黑暗中沉淪了多久,一個含著稚氣的童音依稀傳來,悠遠得仿佛響起自清晨的高山之間,那聲音懶洋洋的,十分地漫不經心,哼著某個不知名的調子——


    “仰可以觀天,俯得以聆塵,俯仰之間,雲征千裏,山河萬年……”


    雲征千裏……


    山河萬年……


    白柯皺了皺眉,手指抽動了一下。


    他感覺自己不知浮沉了多久的意識正在慢慢回來,五感也漸漸恢複……


    這一次,他是在一片安靜中醒來的,聽覺變得清晰的那一瞬間,他除了淅淅瀝瀝的細小流水聲,一點兒人聲也沒聽見。


    他直覺這次醒來的地方不太一樣,隻是一時沒反應過來究竟哪裏不一樣。


    不過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以往隻要他意識逐漸清醒,哪怕不睜眼,周圍景象的輪廓也會慢慢浮現在他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待到睜開眼,會變得更清晰一層。可是這一次,他沒睜眼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黑暗,隻是黑得並不徹底,有些微微泛紅。


    白柯遲疑了一會兒,心中浮出來一個他有些不敢想的猜測。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


    長空,流雲,活泉,遠山……周遭所有的景物一個不落地都被他納入眼底,清晰且有色。


    這一切證實了他的猜測,他能看見了,以正常人的方式,至少在這一刻,在這幻境多過真實的當下,他的雙眼恢複了正常。


    白柯翻身坐起,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發現了異樣——他居然能透過自己的手掌,看到下麵的衣褶。


    他詫異地低頭看了看手腳,又一臉茫然地從躺著的地方站起來,這才確認,他周身確實是透明的,並非實實在在的個體。而在起身之後,他原本躺著的地方,卻依舊躺著一個人。


    這人容貌清俊,長發如墨,一身雪似的白衣,清瘦的雙手交疊在腹部,如果不是麵色過於蒼白,嘴角還含著一絲血跡,簡直就像是安然入睡了一樣。


    白柯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從上到下連同滾邊上繡的暗紋都和躺著的那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樣,仙氣十足,完全不是他昏迷前身上的那件恒天門弟子裝。


    而躺著的人,白柯雖然不認得他的裝束,卻認得他的臉……


    正是白聆塵。


    白柯愣了一下,便了然了他目前的狀態——很顯然,他現在正在以白聆塵魂體的身份站在這裏,隻是不知道旁人能不能看見他。


    這個疑問幾秒後便有了答案,因為從詫異中回神的白柯發現,他所站著的位置,是一方圓形石台,石台上刻著深深的圖紋,上麵符文交錯,每一道溝壑上都有淺淡的金光流轉,而在這石台之外不足半米的地方,他最為熟悉的餘賢老爺子正浮在虛空中,雙臂並舉,手掌朝外,緩緩地朝這石台的陣上源源不斷地輸著靈力,那些流轉的金光正是源自於他。


    餘賢眉頭緊蹙,睜眼麵色沉重地看著石台上的白聆塵,而後極輕地歎了口氣,而後又緩緩地闔上雙目,整個過程都完全無視了白柯的存在。


    連餘賢這樣的修為都看不到白柯,想必除了他自己,這裏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存在。


    可這是哪兒?白聆塵為什麽會帶著傷躺在那裏人事不省?


    白柯低頭思忖片刻,便抬腳走下了石台,如雪的衣擺從石台邊上輕掃而過,卻沒有沾上半點塵土。


    這似乎是在某個高崖之上,白柯明明沒來過這裏,腿腳卻好像認得路似的,穿過幾根高柱,走出這祭台般的地方,又徑直穿過了一片樹林。


    不過短短幾分鍾的功夫,他眼睜睜地看著方才還一片蔥綠的枝葉隨著他的步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轉黃,變枯,而後在忽起的風中紛紛飄落,像是下了一場淋漓繽紛的雨,而在他走出樹林的那一刹那,大片大片的雪已經落了漫天。


    在這個像是幻境的地方,隨著他的腳步,時間正以分秒為計,一切似乎都在以快進的方式進行著。


    出了樹林是一片開闊的崖頂,遠遠地可以看到一塊嶙峋的巨石立在崖端。


    明明飛雪漫天,幾乎能迷住人的眼,更別談看清數百米外的那塊巨石上刻著的東西了。可白柯卻在看到那巨石的瞬間,腦中便浮現出了上麵刻著的字——


    仰可以觀天,俯得以聆塵,俯仰之間,雲征千裏,山河萬年。


    在這段文字的末端,在巨石的左下角,還刻著另外兩個字,那是這座山的名字,叫做“雲浮”。


    一切都清晰得仿佛是真的入了他的眼。


    在這一刻,白柯像大夢初醒的人,在惶然中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看見,而是記得……


    他記得這裏……


    記得高入雲端的崖頂,記得那塊玄色神石,記得上麵龍飛鳳舞的字跡,記得這雲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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