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過改劇本,但沒真正意義上經曆過死亡。寫劇本的時候,他試著把重點放在前麵,比如父親自詡一家之長卻拖累妻兒,在這一刻得以解脫,卻因為疾病無法表達出心底的愛;比如母親送走愛人,依依不舍;再比如,叛逆的兒子終於和父親達成和解。這個基礎上,就算改,他也無從下手。隻能邊拍邊看。距離拍攝還有一個鍾頭的時候,顧春來想再看遍劇本,獨自醞釀情緒。就算再擔心,他們現在也是製片人和演員的身份,肖若飛隻好千叮嚀萬囑咐,然後乖乖離開,去到拍攝現場。不一會兒,兩位年長的演員也到了。平時黑黢黢的棚裏,現在完全變成了醫院的模樣。米白色的牆,米白色的鐵製支架,冰冷的儀器插滿毫無生氣卻流淌著救命液體的軟管。飾演周小茶父親周逸君的胡自生老師按照劇本要求,先行一步躺在床上,道具這邊連好管子和呼吸機。肖燦星則在旁邊的椅子落座,身體前傾,眼神裏的焦慮與最後一絲脆弱的希望來回交替。開拍前五分鍾,顧春來如約獨自出現。他幾乎變成了周小茶的模樣,仿佛剛接到電話,一路跑來,氣喘籲籲,眼睛裏寫著難以置信四個字。這場戲景別變化不大,主要是人物感情的處理,必須自然、有層次,不帶任何表演痕跡,能讓大銀幕前的觀眾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傷感。這樣的鏡頭,某種程度上比漫長複雜的長鏡頭更難拍。而且人的感情轉瞬即逝,他們傾向於不排練,直接正式開機拍攝。待演員就位,方導簡單傳達這場戲的需求,便正式開拍。兩位老戲骨瞬間進入狀態。父親這邊是對生的渴求,對死的希望,還有無法言說的愛。母親這邊起初冷靜安慰,到後來情緒漸漸崩潰,整個過程無比順暢,如同他們的親身經曆。再接下來,就是周小茶的戲份了。他撲上去,焦急地呼喚對方,顧春來的表現過於平靜,沒有眼淚,也沒有別的反應,實在太收著。導演喊“哢”,再來,還不對。接著來,仍舊不行。這種激烈的感情戲很耗神,不比動作戲輕鬆。試了三四次後,導演來到鏡頭前,拽過顧春來:“春來,這段戲應該是周小茶的情感爆發,你太收著了,這是你的優點,但這裏應該再誇張些。”顧春來愣了片刻,回過神,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解釋:“方導,我覺得感情要有累積的過程。這裏周小茶是不是不哭不喊比較好。”肖若飛和方導麵麵相覷。他們都認為,最重要的親人離世,悲慟是人之常情。可方裘還是問:“怎麽說?”“這一切都太突然了。周小茶雖然被叫到醫院,但這不是第一次發生,對周小茶來說,他隻是來探病,情緒根本沒到那個地方。我覺得有些人,比如周小茶這種性格,麵對突如其來極度悲傷,可能反而哭不出來。”說完,顧春來躲開視線,蹭蹭臉。從肖若飛的角度看,對方的手指蹭過了眼角。他想喊停了,想明天再拍,但這場景無非淩遲,拖得越久身上越痛。導演鬆口,說:“那我們試試吧。”機器再次運轉。前麵幾段戲仍舊完美,到了周小茶的戲份,兩位經驗豐富的老戲骨隨機應變,繼續配合演出,表現劇本上的內容,而顧春來眼眶忽然紅了。他的表現依然冷靜,但和剛才相比,血紅的眼睛又多了一絲說服力。戲繼續進展,在病榻上的人咽氣的瞬間,顧春來眼神變得迷茫,看不到前方,他奮力掙開攔住他的護士,跪到病床前,抓住被子,視線始終注視著往生之人。他開口說:“你回來啊……別丟下我了……”這是劇本上沒有的台詞!顧春來一句話,撕心裂肺,眼神從迷茫到夾雜著悔意的悲慟,整個過程太自然,自然到完全不像表演。肖若飛看著方導,對方卻攔住他,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她死死捂住口鼻,生怕發出聲音,隻有幾滴淚放肆地從眼角滑落。鏡頭中心的幾位演員像經曆過一場真的生離死別,哀而不傷,攪起巨大的漩渦,足以令在場所有人都忘記鏡頭已經結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喊“哢”,並且宣布收工。肖若飛趕忙上前,扶住顧春來的肩。他見對方唇邊全是血,瞠然自失,臉上卻沒有一絲淚痕。不管他怎麽叫,對方仍盯著早已空無一人的病床,死死攥著被子,不肯鬆手。“走吧,春來,”肖若飛使出蠻力,硬是將顧春來和床分離,摟住他,將他緊緊壓在自己胸口,“我們龍香陵園。去看他們。”顧春來總算有了反應。他掙紮著離開肖若飛的懷抱,卻被對方牢牢圈住:“不行。明天還有拍攝我不能走。自己冷靜一下,讓我一個人自己冷靜一下我馬上就好,別麻煩不用管……”“顧春來!”肖若飛根本不給他逃離的機會,吼出聲,“聽著,你不是麻煩。一切就交給我。我們走吧。”第49章 做吧顧春來沒打算失魂落魄,任由自己陷入脆弱的過往。可片場的布景、兩位老戲骨的神態,立刻將他拽入戲中,拽入即將失去親人的痛苦裏,連做心理準備的時間都沒有。他不清楚自己說過哪些話,表現是否合格,更不知道當時在鏡頭前的是周小茶,還是別的東西。他忘了設計好的人物情感,忘了每一步該有怎樣的反應。周圍的景色和聲音仿佛都融化在水中,變了形,蒸發得一幹二淨,飄到天邊。他想去抓,卻被風吹到了天上,輕飄飄的,像懸在空中的枯葉,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怔了很久,在擺擺停停的搖晃中,顧春來方才如夢初醒。眼前是肖若飛那輛賓利熟悉的內飾,那個說要帶他走的人正坐在駕駛位上,一手執方向盤,另一手與他十指相扣,神情專注。他欠身坐直,想鬆開手,要對方專注開車,可肖若飛力氣很大,根本沒給他逃開的機會。“醒了?喝點水。”開車的人直視前方,張口道。顧春來應著,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碧螺春?”“對,洞庭山明前碧螺春。我媽說,火月老師,還有外公,倆人都喜歡,讓我帶點。我聞著挺香,出門前,就泡了兩杯。”二十多年過去了,僅僅一部戲的萍水之緣,居然有人至今還記得。他小心翼翼放下杯子,說了句“謝謝”。這兩個字實在太輕巧,根本不夠他表達心裏的感激。但除此之外,顧春來居然什麽都說不出。“這話,你留著,回去自己跟她說。我可不負責轉交。”肖若飛還在專注開車,沒注意顧春來的表情,他嘴角向上勾,繼續道,“她跟我提過,拍戲時,她和火月老師關係挺好。大概是惺惺相惜吧。你也知道,拍《龍爭虎鬥》的時候,她們兩個……”顧春來略有耳聞。當年,肖燦星在事業巔峰期放下一切忽然出國,五年後,時年30歲的她帶回三歲的肖若飛。麵對長槍短炮,她公開喊話說肖若飛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但自己沒結婚。放到今天,這是能引起微博服務器癱瘓級別的熱搜。偏偏《龍爭虎鬥》這部戲的另一位女主角,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梁火月22歲時,嫁給大她十歲、名不見經傳的編劇,顧瑜暉。據說倆人是私奔,婚後第三年有了顧春來,哺乳期結束後,她和當時在風口浪尖上的肖燦星,一起接了這部著名導演的轉型之作。“我記得,這片子,當時好像口碑不行,票房倒是不錯,創了記錄。”肖若飛提起熟悉的作品,語氣總忍不住加速,“我挺喜歡的,你呢?”顧春來不好意思撓撓頭,說:“沒看過……”“也對。”肖若飛麵露尷尬。他記起,顧春來從不接觸和自己父母相關的作品。如果是課堂範例,對方會堵住耳朵趴在桌上,不看不聽,直到下課。如果是作業,這個人寧可不要那點分數,也不去寫。一個規矩了四年的人,隻在這件事上受過批評。肖若飛死活不明白,問了幾次,也沒從顧春來嘴裏撬出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