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綾坐在椅上,專心繡著東西,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她將手上的衣物抖開,望著那件加了圈狐毛領圍的背心,她漾起了溫柔的笑。


    雖然相公總說他不怕冷,但天氣逐漸入了冬,她還是會擔心他受寒,於是將自己的狐裘裁了一小段下來,加到這件他最常穿的獸皮背心上,知道他一定會反對,所以她隻敢趁他不在時偷偷弄。


    她應該要覺得慶幸,因為他帶著馬群去交貨,已經離家好多天了,但她寧可苦惱要怎麽瞞他,而不要用這麽久沒他在身邊的寂寞,來交換這種不用躲躲藏藏的肆無忌憚。


    怎麽辦?她好想他,夜裏少了他,即使燒暖了炕,她還是覺得冷,即使小叔說了什麽趣事,她還是笑不開懷,每天總扳著手指頭數上好多次,算著他返家的日子,仿佛這樣天數就可以縮短似的。


    其實,她該擔心的另有其事。


    他這次離家是去和老爺交易,就算老爺依循慣例派了人代替他前去,也一定會詢問她的狀況。


    雖然他之前就曾提到老爹寫給他的信裏,有說收到“她”寄回去的家書,當時她含糊帶過,讓他以為是她寫的,但她心裏明白應該是人在他處的小姐怕東窗事發,捎信回去假報平安,好讓一切能繼續掩蓋下去。


    因為距離遠見不到麵,所以即使換了人也很難被發現,但要是相公和杜家派來的人聊起,從中找到了破綻,那一切不就都揭穿了嗎?


    但奇怪的是,這個不安隻占據了她心頭的一小角,其餘絕大部分全被對他的掛慮填滿。


    他這一路平安嗎?會不會遇到危險?一忙起來就奮勇向前的他會記得要歇息嗎?這些忐忑從他離開家門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心裏繞,即使他出門前用再堅定的笑語給她承諾,都安撫不了。


    發現自己陷得這麽深,她好怕。


    不知為何,打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這場騙局遲早會被拆穿,而到時候,她就該將他還回去,交出這個不屬於她的位置。


    所以,她一直將感情抓得牢牢的,告訴自己,她並不是愛上他,也不是在乎他,她隻是在盡本分,拿了他的好處,她本來就該給予回饋。


    但有時候,在她意誌變得軟弱的時候,會有一抹心音浮起--


    事情瞞得這麽順利,你又何需杞人憂天?再不然,去跟相公坦誠吧,他對你那麽好,就算知道真相,他不可能會舍得棄你於不顧的,好歹也可以撈個小妾當當,這是你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幸福,你該費盡心思好好抓住才是呀。


    那個美景蠱惑著她,讓她開始動搖,覺得事情會否極泰來,覺得這裏就是她的歸宿……然而下一刻,那些奢望會被認命的理智狠狠打碎。


    這些年來,她再清楚不過了,她沒有那個命,上天從不曾厚愛過她,不屬於她的,一定會奪走。


    與其要嚐到失去的痛苦,她寧可一開始就不要懷抱期待,這樣當什麽都沒有時,她還是可以很快樂。


    禹綾深吸口氣,將腦中的紛雜思緒全然摒去,不停默念--她不在乎,她不在乎。


    她會這麽擔心,全是怕他這一趟若出了事,馬場遭受損失,也會影響到她攢私房錢的多寡。其實她反倒要樂觀其成才是,要是他出了什麽意外,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接下這個馬場,她就……


    再多的堅強,再多的故作無情都沒辦法再讓她想下去,禹綾將臉埋進手中的背心,纖細的肩頭因強忍恐懼而顫抖,完全接受不了那樣的結果。


    笨禹綾,快回到那個貪財狡詐的你呀,良心不重要,你要的隻是錢,錢,能挖多少就挖多少,這才是你的目的啊。


    好不容易,終於將那翻騰的心思壓製下來,心力耗竭的她籲了口長氣。


    她隻是不想讓自己變得醜陋惡毒,他是那麽好的人,她不該為了那些不屬於她的錢財在心裏詛咒他,即使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都不允許。


    不願承認自己已無法自拔,她找到了理由,也用此自我說服。


    她不會對他有所依戀的,隻要上天要她還,她一定會毫不戀棧地歸還回去,對她而言,他隻是一棵搖錢樹罷了,而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也隻是在盡本分而已,她自己很清楚。


    視線落到手中的背心,禹綾輕輕撫過那圈狐毛。


    相公若是知道她將他特地買給她的狐裘分給了他,會罵她嗎?還是心疼不已?想到那張霸氣的臉上不知道會出現什麽可愛的表情,她就好期待。


    她已經想好對策了,她會說那件狐裘太長,裁下這一截才會合身,然後再一臉無辜地對他撒嬌,他一定很快就會乖乖收下的。


    自以為已鞏固了心神的她並不曉得,她臉上溫柔綻放的愛戀甜笑誰也騙不了。


    想念他的氣息,她將那件背心再度抱進懷裏,良久,直到她覺得惶然的心已被撫平了,這才起身將它收進木箱,等著他回來要給他驚喜。


    見天色不早,禹綾打算去看看廚房是否已開始準備晚膳,當她踏出房門,已恢複成大夥兒眼中開朗天真的她。


    穿過院落時,她聽到後院傳來嘈雜聲。


    怎麽回事?她疑惑地朝聲響來源走去,卻看到此時應該還在馬場的長雲回到了家,而家中的男丁都被她召到了後院,人人手中不是持棒就是拿棍。


    “快,給我快一點。”神色焦急的袁長雲大聲吆喝,催促他們兩人一騎迅速衝出家門。


    那殺氣騰騰的陣仗讓禹綾心一凜,她趕緊上前,及時攔住已準備策馬離去的袁長雲。


    “發生什麽事?”


    “大哥他們在五十裏外遇到山賊,派人跑回馬場求救,長地已經帶人先去了。”袁長雲咬牙切齒,要不是她得回來找更多人前去支援,她早就一馬當先衝去砍人了。“大嫂,你讓開。”


    怎麽會?他明明還有兩天才會回來的啊。禹綾臉色瞬間慘白,不顧被馬蹄踐踏的危險,攫住袁長雲的韁繩急急追問:“你大哥呢?他要不要緊?”


    “沒見到人我怎麽知道?”袁長雲怒吼,“你快讓開,別耽誤我去救人。”


    知道自己隻會礙事,禹綾強忍心慌退開,殿後的袁長雲一離去,方才雜亂的後院一片寂靜,詭異的情景卻反而更令人恐慌。


    大哥他們在五十裏外遇到山賊……


    這幾個字化為血腥恐怖的畫麵占據了她的腦海,禹綾全身冰冷,拚命要自己別亂想。


    不會的,相公那麽孔武有力,山賊見了他就怕,一定會先從別人下手,不會笨到一開始就挑上最厲害的他,他不會有事的……


    她握緊發顫的手,在心裏不斷地祈求,即使她知道她這種希望由他人代為受苦的想法很惡劣,但隻要能護得他周全,她什麽都顧不得了。


    家裏剩下的婢女也聞聲過來,全都緊張地聚在庭院議論紛紛地等著。


    禹綾坐立難安,她們的安慰她全都聽不進去,焦灼的視線直盯著敞開的大門,期盼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安然無恙地出現。


    終於,在暮色快要將天際完全籠罩時,有快馬自遠處奔近。


    “快去準備熱水和藥箱。”縱馬直接衝進庭院的是發散衣亂的袁長地,一進門就扯開喉嚨喊。“大哥受傷了。”


    這個壞消息震得禹綾腦海一片空白,虛弱的身子幾乎站不住,她閉了閉眼,用力咬唇,不允許自己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倒下。


    “你們兩個去燒熱水,你去找藥箱,剩下的人跟我來。”她鎮定指揮,嬌小的身子散發出不容忽視的強烈氣勢,讓一群慌了手腳的人有所依循,隨著她的指示四散忙碌。


    在她帶著人將她和袁長風寢房的門拆了,好讓他們可以直接將他搬進房裏時,其餘的人總算回來了。


    情況比她想的還要好上許多,在眾人的簇擁下,袁長風是自己走進來的。


    雖然他神色慘白,雖然他胸前渲染開的血痕令人怵目驚心,但至少他還能踩著緩慢的步伐,一步步自己走進來。


    他隻來得及對她歉疚一笑,就被推進了房裏。


    從和他對上眼,禹綾就瞪他,在她退到一旁讓別人幫他脫衣療傷,她還是瞪他,聽到他們說他是為了保護同伴才受傷,她更是瞪他,瞪瞪瞪,瞪得像是恨不得再上前砍他一刀。


    “我沒事,你們都回去休息吧。”袁長風忍到包紮完畢才開口趕人,她的表情讓他擔心極了。


    在其他人都還來不及回應時,有人酸溜溜地開口了,“當然沒事,這點小傷怎麽傷得了你這個大英雄呢?”


    大家循聲望去,無不傻眼--


    向來笑臉迎人的嬌小主母此時插著腰,臉色凶狠,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他們那個高大昂藏的主子,活像他是做錯事被痛罵的頑劣孩童。


    “還要回來搬救兵,這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就自己解決啊,累得大家跟著你人仰馬翻,你好意思嗎?”禹綾繼續語出攻詰,每個字都又狠又重。


    她知道她該做的是溫聲慰藉,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那些話像有自己的意識般,源源不絕的湧了出來。


    “大嫂,你怎麽能這樣說?”崇拜兄長的袁長地第一個跳了出來。


    “就是啊,薄情寡義的南方女人。”其餘的人見狀也紛紛附和,義憤填膺地幫忙反嗆。


    “我哪有說錯?”麵對那一個個比她高大許多的彪形大漢,她仍毫不退縮,“要是他照顧得了自己,他會受傷嗎?你們需要全部擠在這兒嗎?”


    “你,虧我平常還尊尊敬敬地喊你一聲大嫂。”袁長風氣到想要揍人,卻被沉聲喝住。


    “長地,出去,帶他們離開。”斜倚炕上的袁長風一出聲,即使隻是平穩的聲調,仍將房裏沸騰的不滿情緒抑壓下來。


    “可是……”袁長地還想解釋,但對上兄長冷凝的眼,他頓時啞口,轉向姐姐尋求支援,“你平常不是最會反她的嗎?怎麽最要緊的時候都不見你說句話?”


    袁長雲畢竟是女孩子家,心眼比起其他人細了些,加上對禹綾的了解,她察覺到了一些端倪,所以才會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


    她看了不動聲色的兄長一眼,知道這不是他們該插手的時刻,需要安慰或是要給予安慰的人,也並不是表麵所見的那樣,她歎了口氣,拖了弟弟往外走。


    “你別吵了你。”回頭見其他人還站著,袁長雲板起臉喝道:“你們還杵著幹麽?該裹傷的去裹傷,該回家裏休息的就趕快滾回去,快點。”


    被這一喝,眾人雖然仍因有所不滿而抱怨嘀咕,但總算是聽話地開始信外頭移動。


    “你敢把大哥丟給這個狠心女人?”袁長地還沒發覺不對,跳腳直喊。


    “閉、嘴,出去再跟你說啦。”袁長雲賞他一個爆栗,硬拖著他出房,還指揮那些大漢將房門裝上後才離開。


    從妹妹的舉動中,袁長風知道她也察覺到了,對她的體諒感激在心,他放心地將安撫眾人的責任交給她。


    因為,目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過來。”他朝還在瞪他的禹綾伸出手,柔聲輕喚。


    “我不要。”禹綾怒目相視,倔強地站在原地。“你笨成這樣,我才不想理你。”跟他們一樣罵她惡毒啊,她不在乎,她現在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隻想找人狠狠地吵一架。


    “過來。”他沒生氣,也沒放大音量,仍是這輕輕柔柔的兩個字,深邃多情的目光一直緊鎖著她。


    “我不要。”她低頭回避了他的凝視,原本劍拔弩張的氣勢也跟著削弱,但她仍然嘴硬地回道。


    她還在生氣,叫她過去她就得過去嗎?把她當什麽?禹綾不願承認自己的軟化,還在心裏忿忿地想。


    “過來。”


    依舊是這兩個字,溫醇的嗓音裏卻充滿了誘哄,逼得她陷入掙紮,紅嫩的唇瓣咬了又咬,仍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上前緩緩地將手交給了他。


    她小手的冰冷擰痛了他的心,袁長風將她帶進懷裏。


    “我會壓到你的傷……”剛剛還厲聲罵著他傷得不夠重的她,此時卻慌得不敢把絲毫的重量放在他身上。


    “不礙事的。”他輕哄,再度將她攬靠入懷。“別怕,我不要緊,這隻是皮肉傷而已,聽,我的心跳很強壯不是嗎?我的身體比你還暖,我很好,不要怕,很快就會好的,別怕,別怕--”


    禹綾將耳朵緊貼住他,聽到他穩健的心跳透過胸膛一下又一下地撞著她,緊繃的情緒倏地鬆懈下來,轉為一股熱潮泛上眼眶,她急忙抿唇忍住。


    她不想要這樣,她已經變得太在乎了,她好怕,怕會失去他,怕這麽失控的自己,所以隻能用憤怒掩蓋一切,結果卻還是被他看出來了。


    為什麽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誤解她?這樣她就不會那麽愛他,但他卻是溫柔地將她擁進懷裏,輕聲哄著要她別怕,這樣教她怎能再管住自己的心?


    她一直告訴自己對他沒有感情,她和他之間,隻是給予及索取的單純關係,就算他對她再怎麽好,她也不會動搖,可以在必須離開的時候,瀟灑地揚長而去。


    但她卻騙不了他,也騙不了自己。


    憶起聽到他遭逢意外時的心痛如絞,禹綾咬唇咬得更重,她好不容易才築起的堅強無謂這麽輕易地就被毀去,教她要怎麽辦?她真的不想要這樣……


    袁長風一手攬在她腰間,另一手輕撫著她的背,用他的溫柔幫她緩和情緒。


    “我好想你,所以盡量趕回來,想要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卻變成了驚嚇。”他自我解嘲,想讓她心情好些。


    但他並不曉得,他的傾訴都成了傷她至極的痛,他的深情也讓她無力負荷,禹綾埋首他的胸前,用盡所有的意誌忍住哽咽,不準眼淚掉下。


    她不哭的,再苦她都不哭的,隻要一軟弱,她就再也堅強不起來,她不能哭,她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將所有的自責與痛苦全都一起深埋進心裏。


    她知道上天不會對她太好,這份幸福?一定會奪走,所以她不能深陷,她要知足,能擁有他多久是多久,在這有限的時間裏,盡己所能地回報他的付出。


    她能做的隻有這些。


    “會痛嗎?”當她抬頭時,她允許自己流露出愛戀的神情,因為這是他現在所需要的。而不是她愛他。


    絕不是。


    看到她回到那個貼心熟悉的她,袁長風悄悄地鬆了口氣,雖然她的神色還是有些蒼白,眼神還是有些慌亂,但他已不能祈求更多了。


    被刀劃開了皮肉,當然會痛,但他不想對她說謊,也不想再讓任何驚慌染上了她的麗容,即使隻是一瞬而過,方才剛踏進家門時,她那張毫無血色的慘白仍深深震懾了他,一次就夠了,她現在需要的是遺忘一切。


    “再靠著我一會兒。”他沒有回答,而是將她再擁回懷裏,讓她舒適地靠著他的肩窩。


    這種被她依賴的感覺,讓他幾乎耐不住分離的苦,想插翅飛回她的身邊,這是他的力量來源,少了她的依偎,他變得脆弱不堪。


    “嗯。”禹綾化為聽話的小女人,避開了他的傷,蜷縮在他充滿安全感的懷抱裏。


    算她自欺欺人吧,她不要想了,她隻想好好地品味這一刻,多留下一些和他相處的回憶,這樣若有朝一日她必須將他拱手讓人時,她才撐得住那些沒有他的漫漫長夜。


    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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