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簫從117路公交車下來,一眼望過去,半條街上都是穿相同校服的人,跟複製粘貼的效果差不多。


    明南附中的校服不醜,但也絕對稱不上好看,硬要評價,就是基本達到大眾認知裏,中學校服顏值的常規水平,往少裏算,全國至少能找出十套八套的同款——藍白相間,運動服款式。背後印了四個紅色楷體大字:明南附中,獨特。


    沿路不少人邊走邊吃早飯,或是緩速走著低頭刷手機,在接近校門口時,卻紛紛昂首挺胸,兩手隻握清風,動作齊整。


    “校服拉鏈拉上!再往上拉!以為自己在走米蘭時裝周嗎?”


    “手機!雙手藏在背後以為我瞎嗎,開學這星期第幾回了?上繳!”


    “頭發這麽長不剪,計劃為鳥築巢奉獻愛心嗎?明天再讓我看見,我親手給你剪一個優異發型!”


    聞簫覺得,這大概是他從小到大,聽過的最大的嗓音,還是能持續不間斷強力輸出的類型。


    “你,就是你,聯合國批準你不穿校服的?”


    聞簫白色外套,黑書包,個子又高,站在校門口極為顯眼。


    教導主任程小寧在校門口守了一個星期,終於守到了一個沒穿校服的,跟蹲到條大魚似的,箭步走近,提高音調,“怎麽沒穿校服?你是那個,”他對上聞簫的臉,把人認了出來,“那個剛轉學過來,進了理一班的?”


    聞簫擔心對方下一秒會跳起來抓花他的臉,稍稍改換重心,往邊上側了側,才應了聲,“對。”餘光看見教導主任背後,一個大個子正屏息凝神地悄悄往學校大門走,誰知教導主任跟背後長眼睛似的,“站住!老實過來!”


    大個子跟焉了的花一樣,抱著書包,慢慢吞吞站到聞簫旁邊,垂頭喪氣。


    程小寧雙手背在身後,嘴角下撇,挑剔地打量聞簫身上的白外套,見拉鏈扣子都規規矩矩,領口也整齊,火氣熄了半分,“說說,怎麽沒穿校服?”


    聞簫垂眼,認真想了想,回答:“被狗叼走了。”


    站旁邊沒精打采的大個子一聽,精神瞬間振奮,笑聲如破鑼,“臥槽哈哈哈牛逼了被狗叼走——”


    聞簫被轟到了孔子像下麵,站著。


    教導主任的原話是,“站到聖人旁邊,好好反思,深刻反思,讀高二了,馬上高三了,編理由竟然如此敷衍,你對得起十幾年的讀書生涯嗎!”


    剛站好,邊上一起罰站的大個子湊過來搭話,“兄弟,臉生啊,第一次被罰站吧?認識認識?”


    聞簫恍惚有種進了看守所,隔間的獄友相互打招呼的錯覺。


    他拉了拉往下滑的書包帶,單手揣在口袋裏,回答,“嗯。”


    大個子十分熱情,“那就對了!經常來跟聖人一起聯絡感情的,我都麵熟,就你眼生!歡迎啊,歡迎加入大家庭!不過你這編理由的破水平,跟池哥一樣菜,我們以後肯定會經常見麵!”


    聞簫沒應。


    對方絲毫不在意聞簫的冷淡,聲音洪亮,“孔聖人曾說,有朋自遠方來,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對了,你吃早飯沒有?我這裏正好有一塊餅幹,天氣冷,要不要分你半塊,吃了暖和暖和?”


    看了眼遞過來的半塊奧利奧,聞簫沒接,“謝謝,不用。你語文一般多少分?”


    “我語文?我語文真挺不錯的,一般能考七十幾,在我那個考場,他們每次都抄我選擇題!也有例外,”大個子表情帶了三分自豪,分享光輝事跡般繼續道,“我跟你說,我考試經常挨著池哥坐,五次裏三次都坐得近。池哥就不愛抄,我把寫了答案的紙條扔他麵前,他都不看一眼。我認為,他是嫌抄abcd累。”


    聞簫不太懂,abcd抄起來有什麽累的。


    “說起來,好久沒跟池哥在聖人像底下一起曬冬天的太陽了,他好像就開學第一天來學校露了個臉,到現在,再沒見過人,也不知道哪裏瀟灑快樂去了。”大個子剛把掰成兩半的餅幹塞嘴裏,頭頂就被打了一下,“唉喲!”


    “還喲,叫你罰站,不是叫你來跟聖人一起吃早飯的!”教導主任嗓音又高了兩個度,氣勢如虹。


    聞簫看了看目測身高隻有一米六的教導主任,深刻懷疑,剛剛那一下打頭,是蹦起來才打著的。


    訓完大個子,教導主任的目光落到聞簫身上,“還有你,反思好了嗎?”


    “好了。”


    沒想到聞簫這麽配合,訓慣刺兒頭的教導主任有一瞬間的卡殼,“行,那、那你趕緊去上早自習,明天記得把校服穿上,別跟我說又被狗叼走了!”


    到教室時,早自習才過半。


    聞簫剛放下書包,趙一陽就捏著本四級詞匯書轉過來,“勇士,熱心民眾趙一陽才提醒過,你竟然還是忘了穿校服,果然被程小寧逮了個正著吧,我進校門就看見,他跟個大螃蟹似的守在校門口,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手機就要離我而去了!”


    聞簫沒多說,視線落在趙一陽手裏拿著的詞匯書上,“四級的?”


    趙一陽點頭,“沒錯,高中單詞差不多背完了,再背背四級的,反正來來去去高中英語知識點就那些,不難,還是得詞匯者得天下。你呢,你以前學校英語單科的進度到哪兒了?”


    “我中途休學休了一年,不太清楚。”


    聞簫平平淡淡給出句話,趙一陽沒反應過來,“一年挺久的,忘了也正常——呸,正常個鬼,不是,兄弟,我能問問嗎,你、你高中在學校一共上了多久的課?”


    聞簫:“一學期。”


    這一下,趙一陽都帶上了敬稱,“就上過一學期課?所以,您這是自主開啟了地獄模式,您真的能通關?”


    聞簫:“老許說,這學期全科開始專題複習。”


    “是這樣沒錯,我們通常叫高考前的零輪複習。等等,”趙一陽倒抽氣,“我們是專題複習,您老這是準備開始專題預習?”


    聞簫點頭,“差不多。”


    趙一陽琢磨了不少詞句,又覺得表達不夠精準,最後找到一個詞,“bking,您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cool!”


    等背完半頁單詞,趙一陽一心二用還是沒思考明白,聞簫到底怎麽想的,搞出這種騷操作。想轉身去問問,但自己這個新後桌——冷冷淡淡的,也不熟,自己這麽刨根問底地問,多半顯得八卦還沒分寸。


    糾結好半天,趙一陽壓下心思——反正這兄弟是個狠人就對了!


    下了晚自習,聞簫走了一趟後勤處,聽見說校服到貨了,就花錢買了兩套。


    從後勤處出來,碰見教導主任。


    見聞簫手裏拿著新校服,程小寧納悶,“你這是……校服還真被狗叼走了?”


    聞簫:“對。”


    “運氣確實差。好,買了新的就記得穿上,高中生不穿校服,影響多不好!”


    聞簫沒答話,往邊上站了半步,讓出路來。程小寧又說了認真學習之類的套路勉勵,這才走了。


    這一耽擱,聞簫從綜合樓到校門口時,整個學校都差不多空了。零星幾個學生等在街邊,家長來接的車剛停下,就迫不及待地開門坐進車裏。


    聞簫駐足原地看了一會兒,驟然醒過神般撤回視線。


    九章路的樓都是舊樓,底層店麵的招牌也灰撲撲的。聞簫半路上接了外婆電話,說廚房燈泡壞了,要買個新的。拐了個彎,聞簫走到一家亮著燈的五金店。


    店麵寬敞,裏麵大小材料擺得有條有理,一個別著粉紅色塑料蝴蝶結發卡、小辮子梳得齊整的小女孩正趴玻璃櫃上寫作業。見聞簫走近,抬頭問,“你要買什麽?”


    聞簫手插在口袋裏,沒走太近,“一個e27的燈泡,櫃子裏第二層第三個就是。”見旁邊有冷櫃,他開門拿了罐冰可樂,“錢一起付。”


    小女孩放下筆,從櫃子裏找了燈泡出來,放台麵上,開始認真算賬。


    聞簫單手拉開可樂罐,等白氣散完,才湊到嘴邊喝了一口,視線掠過擺在台麵上的作業本,上麵寫著,19+12=33,29+19=51,第三道題寫答案的位置被橡皮擦擦了又擦,快破洞了,也沒見答案寫上去。


    小女孩算完兩遍,“燈泡十九,可樂三塊,一共是……二十五!”


    聞簫把二十五塊錢遞過去,“你家大人呢?”


    錢在抽屜裏放好,小女孩回答,“去醫院了,還沒回來。”


    細長的手指捏著可樂罐,聞簫點點頭,“謝謝你。”


    小女孩脆聲回答:“不客氣!”


    “對了,”聞簫走了兩步又停下來,“29+19=48。”


    聞簫走後沒幾分鍾,一輛黑色摩托車攜著轟鳴的引擎聲停在店門口,淡淡的白色尾煙被風散開。車上的人戴著黑色口罩,半張臉看不清,穿黑色工裝褲,支在地麵的腿長且直,很惹眼。


    捏著鉛筆算題的小女孩眼睛一亮,“哥!”


    池野摘下口罩,露出線條淩厲的下半張臉,隨手將口罩掛後視鏡上,手掌蓋在他妹妹的頭頂,“作業做完了嗎芽芽?”


    “別揉,蝴蝶結小夾子要掉了!”芽芽掙紮兩下沒成功,隻能屈服在魔爪之下,“還沒,在做數學作業,好難。對了哥,今天有人來買燈泡了,還有可樂!”


    池野順手扯了扯芽芽的小辮子,“你收了人多少錢?”


    芽芽數著手指頭,“十九……三塊,二十五,我收了二十五!”


    “你這算數水平,家裏早晚被你敗光。怎麽一碰上9,你就算不明白?”池野從衣服口袋裏拿了個新的發卡出來,別在他妹妹腦袋上,“下次遇見買燈泡那人,指給你哥看看,記住了嗎?”


    芽芽摸了摸才別上去的新發卡,脆生生答應,“記住了!”


    住宅樓沒有電梯,聞簫住五樓,他腿長,一步跨兩個台階。剛在門口站好,墨綠色的防盜門就從裏麵打開來。


    聞簫連忙往旁邊站了一步,“外婆?”


    “你走到樓下,我就在窗戶裏看見了,看,我開門,不正巧?”等聞簫彎腰換好鞋,外婆把防盜門拉上,問他,“燈泡買了嗎?”


    聞簫晃晃手裏,“買了。”


    “好好好,你拿去先換上,這燈突然熄了,我菜還沒做好,時間都晚了。”


    “沒事,我還不餓。”


    聞簫看了看廚房燈的高度,發現伸手就能碰到,朝外喊,“外婆,直接把電閘關了吧,不用拿凳子。”


    “啪嗒”一聲,室內陷入黑暗。


    就著窗戶外的光拆完燈泡包裝,聞簫開了手機的電筒。


    外婆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誇獎,“長得高就是方便,伸手就能夠著。”她幫聞簫拿著手機照亮,又問,“在學校跟同學相處怎麽樣,有沒有認識新朋友,班裏氣氛好嗎?”


    聞簫手裏順著螺紋擰燈泡,耐心回答,“相處得不錯,認識了不少新朋友,氣氛也很好,您放心。”


    外婆看著聞簫的側臉,想再說點什麽,但話到嘴邊,歎了口氣,最後也沒開口。


    等飯菜上了桌,外婆先夾了塊排骨到聞簫碗裏,“你現在臉色看著都還不太好,身體還虛著,要多吃。”


    聞簫沒拒絕,把夾碗裏的菜都吃完了。


    一邊幫聞簫夾菜,外婆又叮囑,“對了,你這幾天放學,千萬別走棲霞路路口那條小道,據說那裏差點出了人命。”


    “人命?”


    “就是人命。有人打架,一個年紀小的,被捅了一刀,血流得滿地都是。人好像就住我們附近,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不管什麽原因,都不應該受這一遭,大人也不管管……”


    外婆是退休教授,有證書的教育學專家,提到跟青少年教育相關的問題,就有說不完的話。


    聞簫等外婆講完,才抬眼,問了句,“人死了嗎?”


    外婆搖頭,“想什麽呢,沒死,要真死了,警車早開過來了。對了,那人還跟你一個學校,說是穿著你們學校的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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