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令槍聲和加油聲此起彼伏,廣播裏的賽程通知和加油稿輪換著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操場特有的塑膠味,被太陽一照,格外濃鬱。


    聞簫繞著操場內場慢跑,背上汗濕了一塊,顏色比起旁的布料要深。


    池野出汗出得比聞簫厲害,額頭和脖子上已經布滿了細汗,他轉過頭頭:“要不要換個方向?”


    兩人很默契,經過操場的西南角時,腳下一轉,趁著跑道上沒人比賽,直接踩線穿了過去。


    超市裏有人正成箱地買礦泉水和飲料,還有的班很豪氣,奶香瓜子和話梅各十包、士力架二十個,外加一箱子番茄味薯片。超市老板幫忙打包好,滿滿幾大袋,三四個人一起才拎走了。


    聞簫買了包綠茶濕巾,又從冰櫃裏拿了兩瓶零度可樂去結賬。


    學校現在哪個角落都有人,跟全地圖隨機投放似的。兩人一人拎瓶可樂,繞到了超市後麵,果然,還沒人過來這裏。


    池野瞄準了石台堆成的洗手池,手掌一撐就坐了上去。他筆直勁瘦的長腿支著地,t恤清涼,配合著春日的明媚陽光,像拍廣告片的模特。


    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不來坐坐?”


    聞簫喝了口可樂,懷疑地看向池野屁股下麵的石台,“確定不會塌?”


    “不會,信我,這水池我高一入校的時候,就是這副要塌不塌、要垮不垮的模樣,到現在,明南暴雨狂風都好幾回了,它還安然無恙。別怕,要真塌了,你池哥接著你。”


    勉強信了池野的話,聞簫走過去,在旁邊坐了下來。


    沿著學校圍牆的牆根,長了不少的雜草和野花,正在風裏搖搖晃晃。池野被熏風吹得懶散,隻想枕在石台上睡個悠長的午覺。


    才出過的汗被風慢慢吹幹,皮膚泛著涼,聞簫擰緊瓶蓋,把可樂瓶朝上拋起,又接回手裏。


    池野微眯著眼看,“同桌,你這瓶可樂一會兒打開的時候,肯定有開香檳的效果。”


    可能是太閑,也可能是手欠,他提議,“要不……我們現在試試?生活嘛,就是要從平凡中找刺激。”


    聞簫把可樂瓶遞給池野,“你想你上。”


    “上就上,”池野接過可樂瓶,上半身往後傾了點,手臂伸直,“我開了啊!”


    等了幾秒,沒見池野動作,聞簫:“不是開了嗎?”


    “我這是在給你做心理準備的機會。”池野盯著瓶蓋的位置,手上稍稍用力,隻聽“呲——”的一陣響,可樂夾著白色氣泡迅速往外冒,沒幾秒就糊了池野滿手,滴到地上後還在不停冒氣泡。


    池野笑出聲來,笑容明朗,“草,老子到底為什麽要開這可樂。”


    聞簫嘴角浮起一點笑,“看得出來,你太閑了。”


    被自己同桌的笑容晃花了眼,池野擰緊瓶蓋,晃晃可樂瓶——把人逗笑了,你可以功成身退、靜待被喝了。


    閑不住似的,池野往後坐了坐,長腿盤好,就差捧本漫畫書或者拿個遊戲機,“你可樂灑了大半瓶,要是不夠,我的分給你。”


    聞簫:“你呢?”


    池野一笑:“你喝了相當於我喝了,軍功章不都分了我一半嗎。”


    聞簫嘴唇動了動,過了兩個呼吸,問道,“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麽?”


    “好像有,地震了?”池野猛地下地,抓了聞簫的手腕往自己身邊扯,再看兩人剛剛坐的洗手池,“我日,真塌了?”


    聞簫默默看向池野。


    想起自己剛剛還信誓旦旦地說這個洗手池不會塌,現在就被打了臉,池野一本正經,“剛剛地震了,震塌了。”


    “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聞簫手腕被池野攥著,皮膚像是要被熱化了一樣,他沒掙開,任由對方這麽握著。


    轉過眼看聞簫,池野把這句話在心裏轉了兩圈,沒忍住,笑著低罵了句“草啊”,又張開手掌蓋在聞簫臉上,“對著那些好奇你興趣愛好的女生,千萬不能這麽說話。”


    聞簫定定站在原地沒動,鼻尖感覺到池野手掌上的一點粗糙硬繭,他回問,“那對好奇我喜歡的人姓什麽的人呢?”


    池野眼裏的笑就像樹蔭下散落的光,“這個……當然可以,更過分一點的話都行。”


    話止在這裏,兩人都沒繼續說下去。池野把手收回來,看了看時間,“先走了?”


    望了眼池野經常翻的圍牆,聞簫又指了指塌了一角的洗手池,“這裏怎麽辦?”


    “這個洗手池早就廢棄了,坍塌是它命中的注定,是日夜風化的成果,我們隻是旁觀者而已。”池野鎮靜說完,把自己手裏拎著的可樂遞給聞簫,“一會兒你還要回操場,那裏熱,你喝吧。”


    聞簫接在手裏。


    等池野身手利落地翻牆出去,再看不見人,聞簫獨自站在陽光下,擰開池野那瓶可樂,嘴唇貼著瓶口邊沿,喝了兩口。


    回到休息區,趙一陽他們還在樂此不疲地玩撲克牌遊戲,不過可能曬久了,都有點脫水似的沒精神。


    見聞簫自己回來,趙一陽精神一振,“你跟池哥是開了什麽瞬移的外掛,明明在內場跑著圈,看著看著人就找不著了。”


    “去了趟超市。”聞簫手裏拎著的小半瓶可樂就是證據,他找到自己的椅子,發現上麵疊放著兩件校服,一件是他自己的,一件不用猜,池野的。


    “說起超市,剛剛我們班的水不夠了,老許讓班長和生活委員他們去超市買兩箱回來,一箱太少。”趙一陽伸了個懶腰,“不玩兒了不玩兒了,這撲克牌肯定被詛咒過,我贏的概率低於百分之零點零一!”


    許睿意猶未盡,“大師你做個法,把詛咒去掉不就行了?”


    “拒絕,這太耗法力我不幹!”趙一陽撒手,把牌扔開,湊過去跟聞簫講話,“剛剛你跟池哥不在,我們被瘋狂逼供,什麽你喜歡吃什麽、喜歡哪個明星、喜歡什麽體育運動,池哥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水果、喜歡長發還是短發。靠,我怎麽知道!”


    聞簫:“你怎麽回答的?”


    “編唄,我說你喜歡吃米飯、不追星、最喜歡的運動是刷題。池哥喜歡無色透明、不吃水果、喜歡沒頭發!”趙一陽自豪,“我果然是人才,我就應該去給明星當公關!”


    想起老許問池野怎麽不報項目的事,聞簫問趙一陽,“高一的運動會池野參加嗎?”


    “高一?”趙一陽回憶,“我記得參加了的,跑了三千米,接力賽不確定跑沒跑,記不清了。池哥體能厲害,當時三千米還差點破了學校的記錄。體育組的老師還特意來問池哥要不要試著練練跑步,被池哥無情拒絕了。”


    望著跑道,聞簫兀自出了神。


    晚上,池野走在九章路,經過一家水果店,想起芽芽念叨著要吃橘子,他走進去,找老板要了一個塑料袋。


    老板熱心跟他搭了兩句話,“今天晚自習下得早?”


    “不是,今天運動會,沒上晚自習。”池野挑了一個橘子,習慣性在手裏拋了兩下才放進塑料袋裏。


    水果店老板見他挑得仔細,沒再搭話,跟隔壁店鋪過來閑聊的老板繼續之前的話題,“下午你看見的那輛車,就是來接陸教授的,聽說是去外地出差開會,一星期才回來。”他豎了個大拇指,“陸教授不得了,我們這一片兒最有文化的人,上次我跟我兒子還在電視新聞上看見她了,說是參加什麽物理會議,聽不懂,反正很厲害!”


    池野挑了幾個橘子,想起芽芽之前買的草莓發卡寶貝得不得了,決定再買幾個草莓。


    水果店老板感慨,“陸教授啊,挺不容易的,一年多前,海難,女兒女婿都沒了,還有個小外孫女,一起沒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啊,當時消息傳過來,陸教授多鎮靜一個人,直接暈了過去,120就停在街邊上。”


    池野撿草莓的手指一滯。


    “後來東西什麽都沒來得及收拾,買了票就走了,說是女兒女婿外孫女都沒了,但外孫還有口氣,在醫院住著,等人照顧。”老板唏噓,“你說,這人啊,不求大富大貴,能平平安安,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已經不容易了。”


    把橘子和草莓遞給老板稱重時,池野垂著眼瞼,問了句,“您說的那家的外孫,現在多大?”


    “跟你差不多大,據說成績很不錯,以後肯定跟他媽一樣讀重點大學,他們一家子基因好。”老板順口答了,又回頭跟隔壁的店老板說話,“哪像我家,我兒子英語能及格,都是我祖上保佑!”


    池野拎了裝水果的袋子,走出店門,忽的有點難過。


    對當事人來說再悲痛、再慘烈的記憶,到了別人嘴裏,至多,也就換一句唏噓。


    還會變成飯後閑時,你對我說、我再對他說的談資。


    輕得像鵝毛一樣。


    踩在九章路坑坑窪窪的街沿上,池野想起化學實驗室裏,聽見警報聲嚇地蹲在角落、恐懼地緊捂住雙耳的聞簫。又想起在醫院精神衛生中心前的那條通道裏,聞簫失了神般走過來、泛著紅的明顯是哭過的眼睛——心髒的位置,突然泛起綿綿密密的疼痛來。


    像無數根針,一根接著一根地紮在了心尖最為柔軟的地方,整根刺透,針尖還帶著血珠。


    狂風卷海嘯,池野仿佛行走在真空,每次呼吸時,胸口都仿佛被繃帶勒緊。


    下一刻,街上零星的幾個行人就看見,茂盛的行道樹下,路燈昏暗的光線裏,一個拎著水果的瘦高少年走了幾步,像是再邁不動步子一般,蹲下了身。


    注視著地麵縫隙間長出來的幾根野草,池野手指攥緊,許久才緩過來。


    他做不到全然的感同身受,也不是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產生憐憫,畢竟,他自己家裏不見得多好,或者說,在醫院裏,在底層中,他早見過不知道多少慘事。


    他隻是很心疼,心疼那個唯一活下來的人,心疼為什麽是他遭遇了這一切。


    心疼那個被留下來的聞簫。


    回到家,芽芽已經睡了。池野把草莓洗好裝盤子裏,又挑了一個賣相好看的橘子,在橘子皮上畫好笑臉後,輕輕進到芽芽的房間,把橘子和一盤草莓放到了床頭,等芽芽明天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


    臥室裏,能看見斜對麵窗戶的燈亮著。池野在窗邊,站了許久。


    運動會開了兩天半,星期一的大課間,許睿幾個開始是在交換卷子對答案,對著對著,開始算起賬來。


    “運動會開兩天半,周五周六加星期天上午。往少裏算,我們放了半天假,往多了算,我們放了三天假。作業數量恒定不變,求問,我們到底賺了還是血虧?”


    “賺了,你見過附中放假放三天嗎,寒假一共才幾天,國慶幾天?對比來看,血賺!”


    “滾滾滾,作業還是那麽多,但做作業的時間就半天,還要大清早來學校,睡懶覺的機會都沒有,血賺個鬼啊,明明大出血!”


    池野繞過圍成一圈討論的人,先把手裏拎著的早飯放聞簫桌上。拉開椅子,取了書包放好,見趙一陽望著牆壁上貼的名人名言出神,“大師怎麽了?”


    聞簫把吸管插進豆漿裏,回答,“墜入愛河了。”


    “愛河?”池野驚訝,“上周五不是還單身?”


    聞簫進一步解釋:“單戀,跟戀愛對象還不認識那種模式。”


    “靠,”池野笑起來,“我就說,就大師這樣,談個戀愛,必須先算算兩人的八字命盤星座血型的,進度條不可能這麽快。”


    聞簫從書包裏把一件校服抽出來,“你的,周五你走的時候忘了,我一起拿走了。”


    把校服接在手裏,池野放鼻尖聞了聞,“香的。”


    “洗衣液的味道。”聞簫又解釋一句,“太髒,捂兩三天不洗,會臭。”


    池野沒在意聞簫的解釋,他毫無預兆地貼近聞簫的衣領,吸氣,壓低聲音道,“同桌,我們一個味道。”


    一旦把嗓音壓在喉口,他的音質就添了微啞,跟平時說話的聲音不太一樣。


    聞簫被池野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說的話擾得心裏一悸,他開口:“同一瓶洗衣液,當然一個味道。”


    池野笑著注視了聞簫兩秒,然後把幹幹淨淨的校服塞進了自己書包裏。


    趙一陽對著牆壁上的高爾基頭像發了不知道多久的呆,才發現,“池哥你怎麽來了,不是,你什麽時候來的?”


    “十分鍾前。”池野問他,“聽說你墜入愛河了?”


    “對!”趙一陽自豪,“靠著我廣大的人脈,我在運動會第二天就已經搞清楚了我女□□字班級和學號。她也高二,從小學跳舞,叫魏歆妍,這個名字是不是特別美好?”


    池野興致缺缺:“你覺得美好就行。”


    趙一陽又喪氣:“明明都在二教,可我每次課間上下樓兩遍,竟然一次都沒碰見過她!”


    池野出言打擊,“這說明沒緣,要是有緣,開學能跟你坐同桌。”


    旁邊正在寫單詞的聞簫聽見,側過臉瞥了池野一眼。


    池野勾著唇朝聞簫遞了個笑過去。


    沒發現這些湧動的小細節,趙一陽神神秘秘,“不過我不擔心,我現學了個方法,這方法在我們明南附中已經流傳了上千年,百試百靈!據說以前在這裏上學的古人也這麽幹!”


    “上千年?”池野稍微有了興趣,“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在書桌的最裏麵,隨便用個什麽,刻上你想見的那個人的名字,一筆一劃認真刻,刻完後的三天內,你一定會見到你想見的那個人!”趙一陽壓低聲音,“我已經用圓規把‘魏’字刻完了,進度可喜!”


    池野靠近聞簫,“同桌,你信嗎。”


    聞簫還沒答,趙一陽就信心滿滿:“等著,等著見證奇跡的一刻!”


    晚上,池野在書桌前把賬對完,合上筆蓋,在腦子裏把數字全過了一遍,不放心,又翻開記錄重新核對了一次。


    整個人仰靠在椅背上,脖子的小關節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哢“聲。望著天花板放空,餘光瞥見搭床麵上的校服,池野盯著看了半分鍾,鬼使神差地,伸長手臂拿了過來。


    校服是再普通不過的運動服款式,藍白色,布料粗糙,池野手指攥著撚了撚,在滿室的靜謐中,既遲疑又激動地,緩慢湊近了校服。


    直到鼻尖觸到布料的表麵,他才放棄控製呼吸,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聞簫的氣味。


    攥著校服的手指驀地收緊,呼吸發著顫,池野又貼著布料做了一次深呼吸,直到身體達到極限,再吸不進更多的氣息他才鬆弛下來。


    口幹舌燥。


    下一個瞬間,池野又忽地將校服拿遠,仿佛上麵沾著什麽令他失去理智和克製的東西。


    聞簫解完一道數學題,找了參考答案出來對照,發現最後結果相同才擱下筆,十指交叉往前頂,活動了一下發酸的手指。


    敲門聲傳過來。


    趿著拖鞋,聞簫按亮玄關的燈,開了門。


    門外,白天才見過的人站在樓道裏,手上抓著件以前見他穿過的黑白撞色連帽衫。


    池野:“我家裏停水了,在你這裏洗個澡可以嗎?”


    停水?


    聞簫往旁邊讓了一步,“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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